“你们娘两大可不必摆出这种要吃人的架势来。”睢王妃的语气并不急促,却如三秋寒索般清冽。
她的身子微微倚靠在竹编靠枕上,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一枚玉环,一边继续道:“沐姨娘你嫁进王府多年,自然知道我行事一向公正。今日之所以做了这个安排,并非是我刻意针对你,而是你这位女儿心思狠毒,实在不成样子。”
“母亲这话我听不明白。”林桂儿松了咬住嘴唇的牙齿,一口气轻出间,心头微微一虚。
然而睢王妃看都不屑看她,只瞧着沐姨娘继续道:“若不是你这女儿在背后几番怂恿,公主也想不到让馥儿去和亲一事。放在官面上讲,和亲不是坏事。可谁心里不明白,嫁到那种风沙苦寒之地,根本就是去受苦。我也算年纪不小了的,却真是没听说哪家的姐姐心思如此狠辣,盼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吃苦。”
觉察到林桂儿的嘴唇动了动,睢王妃立刻厌恶地示意左右上前。那两个老姑姑显然早有准备,上去便一人各扯了林桂儿的两条胳膊,又随意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浑然不在意林桂儿的妆容一下子就被抹花了。
“你大约是觉得嫁了人,翅膀就硬了,有些事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睢王妃的目光冷冷刮过林桂儿的面颊,嗤笑道:“可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呜呜呜。呜呜呜。”林桂儿如一条红鱼一般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发出怨恨的叫声。可惜那两位姑子力气太大,任凭她如何折腾,却也是徒劳。
第50章
睢王妃冷漠地移开眼, 继续道:“你是出嫁女,我自然管不着你。可我也要让你明白,你的所作所为, 总有人要替你付出代价。从今日开始, 沐姨娘便在这座屋子里清修。这一年以内, 不得出寂照寺半步。至于一年之后嘛, 就看你这好女儿怎么做了。”
“你敢,你敢!”沐姨娘心疼地上前去攀扯那姑子, 却几次被小丫鬟们扯回来。她又是心疼又是情急,索性捂着胸口冲着睢王妃撒泼道:“我要去找王爷, 我是王爷的救命恩人, 王爷不会舍得让我清修。”
此刻已经起了身的睢王妃漠然回头, 冷笑道:“你今早已经见过王爷了吧?还记得王爷说什么了?”
“王爷, 王爷今晨说, 说一切……一切都听王妃的……”沐姨娘身子一软, 彻底瘫在了地上。没有阳光的照射, 夏日的地砖也冰冰冷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完了, 我全完了……”沐姨娘失魂落魄地垂下脑袋, 如衰败的秋海棠一般,苦笑不已。
睢王妃一行人施然离去,斋房内便只剩下了沐姨娘母女二人。林桂儿自己拽下口中潮湿的帕子,厌恶地扔到一边,便奔到沐姨娘身边, 心疼道:“娘亲, 娘亲,怎么办……”
“真是你做的?”沐姨娘恼火地抬眸看向林桂儿。林桂儿下意识地向后一躲, 旋即闷闷点了点头道:“是,是女儿做的。”
“你糊涂!”沐姨娘忍不住狠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唾骂道:“做就做了,娘亲也不怨你,可你怎么就让人觉察了?连这点马脚都藏不好,你还跟我炫耀什么!”
“我……”林桂儿低声啜泣着,火辣辣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拿手捂着。“是王妃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还是,还是公主告诉王妃的?”
“现在说那些都没有用了。”沐姨娘打量着眼前的斋房,适才心里的喜欢早已荡然无存,就只剩下厌憎与嫌弃。
“娘亲,是女儿不好,都是女儿害了您。”林桂儿顾不得脸上的伤痛,拉住
沐姨娘的胳膊,又着急又心疼。
“你……”沐姨娘拿手撑着地面,另一只胳膊就着林桂儿的身子挣扎着站起来,定了定神道:“你算是害苦了娘亲了。”
“我去找王妃,去找父王求情吧。”林桂儿哭丧着脸,身上的绯红衣裳衬得她气色愈发衰败。
“求情?”沐姨娘想起今早王爷的欲言又止,忍不住摇头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他若是心疼我,今早就该拦着我了。只怕,只怕你父亲也怨上你了,那馥儿毕竟是他的嫡女。”
“那,您就真的要在这清修吗?”林桂儿的心里早已悔死了。早知会牵连母亲,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错了心思,乱打林馥儿的主意。
“不清修又怎样。”沐姨娘品了一口手边的茶,不等咽下,便忍不住全都吐了个干净。
“尽是茶叶渣子……”
林桂儿闻言心头愈发难受,握着沐姨娘冰冷的手哀道:“母亲,您想想法子,都是女儿糊涂,女儿知错了。女儿回王府门前跪着,哪怕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让你遭这个罪。”
想起来的路上偶然瞧见的斋饭,半点油星都没有,沐姨娘心里一哀,却还是摇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万万不能再惹恼王爷和王妃了,你毕竟是出嫁女,若是传出名声,说是你害得自家妹妹去和亲,到时候你在娘家还呆不呆了?”
“那您怎么办?”林桂儿四下扫视了一圈那屋子,清幽是清幽,摆设也齐全,可细看就知道没一个能用的。更别提什么点心胭脂了。
“我能怎么办?我忍着呗!”沐姨娘到底是窝火的,忍不住冲着自家女儿吼道。“你那把柄都落在人家手里了,我还能怎么样?就知道连累你娘亲,没用的东西。”
“我也不想这样啊。”林桂儿的眼底窝着泪花道:“谁能想到王妃这么神通广大,连我在背后用的手段都察觉了。”
“没用,你就是没用!”沐姨娘随手将手边的茶碗拂落在地上,果然茶汤之中尽是残碎不堪的渣滓。
林桂儿吓得身子一抖,接着却听见外头一道肃然冷冽的声音道:“是哪位清修的夫人摔了茶盏?阿弥陀佛,寂照寺每处斋房只有两个茶盏,您要是再摔一个,往后就连茶都用不上了。”
“外头不是您身边的姑姑丫鬟吗?”林桂儿瞪圆了眼睛诧异。
“都清修了,哪里会给我留人。”沐姨娘这样说着,心里也是酸楚不已。再抬眸瞧瞧那四处透风的门窗,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桂儿,你手里若还有银子,不如把这斋房修一修吧。”
林桂儿怔了怔,又四下打量了一圈,粗粗一算,这斋房修一修,再添置些物件,怕是要填百八十两银子进去了。
肉疼。林桂儿咂咂舌,嘴里的味道像是吃了黄连一般。
“你好好想清楚,王妃到底怎么知道这事的。要真是你跟前的人说漏了嘴,那可不能留了。”沐姨娘回过神来,冷声嘱咐道。
林桂儿摇摇头,有些无辜道:“只有张姑姑知道啊,张姑姑总不会出卖我的。”
“就没有旁人了?你是直接与公主说的这个主意?”
“那,那倒不是。我是与公主跟前的青鸢姑娘说起的,青鸢姑娘总不会跟王妃告状吧,毕竟要是公主去了渭北,她也得跟着……”
“怎么不说话了?”沐姨娘觉察到林桂儿的声音渐小,急忙追问道。
“我想起来,我与青鸢姑娘提馥儿这事的时候,青鸢姑娘的神情……”
“她不乐意是不是?”
“是有点……”
“糊涂,糊涂!”沐姨娘忍不住拧了林桂儿的胳膊一把。“你怎么这么糊涂!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知根底的人不要随便说话。那青鸢姑娘从小见过林馥儿多少回,又见过你多少回。若她真是偏帮着林馥儿呢?你怎么不长脑子!”
林桂儿被骂得心头委屈又难过,捂着胳膊避开道:“我也是……我也是被她逼急了。那花容浴堂摆明了是抢我的主意,又赚了那么多的银子,却不肯跟我分一杯羹。分明是她做事太绝了些……”
“回府吧,规矩些日子,万万别再折腾了。”沐姨娘欲言又止,可望着脚边的一圈茶汤,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再折腾,只怕娘亲就要在这清修一辈子了。”
这语气虽是戏谑的,可戏谑里头却又噙着十足的愁闷。林桂儿心中难过,暗恨王妃做事太绝,却也真的有些心生忌惮,渐渐懊悔起自己的冲动来。
然而事情到这并没完,林桂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便见婆母在正厅坐着。她暗自叫苦,扭头正要走,陈老夫人已然开了口。“听说你姨娘做错了事,被王妃送到寂照寺清修了?”
“王妃如此说的?”林桂儿轻声试探。
“莫不是如此?”陈老夫人挑眉。
“自然是如此的。”林桂儿赶紧躬身答道。“是姨娘一时糊涂,惹恼了母亲。”
“你们府上的事我自然管不着。”陈老夫人放下心摆摆手道:“但我要提醒你,你也转告你那姨娘,做事之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女儿可在别人家的府上做新妇呢。虽说娶了你,算是我儿高攀王府。可我们府上也是自然有些清誉的,若你姨娘真做出什么不好看的事……咳咳……总之我们府容不下名声不好听的儿媳妇,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林桂儿咬着唇忍下,一阵阵屈辱感不由得涌上心头。就因为自己是庶女吗?就斗不过这个林馥儿吗?怎么全天下都要帮着她呢?
另一边,睢王妃坐在马车里,旁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碟香药山楂,另有一个小小的琉璃圆盏,里头盛着淡青色的膏体。丫鬟拿指腹取了一些,轻轻抹在睢王妃的额角,柔声道:“王妃您别生气了,事情未必就这样了。姑娘不是说,那日陛下说要找王爷商议完再做决定吗?”
“可陛下迟迟没有动静,王爷也如坐针毡。”睢王妃取了一颗香药山楂,可凑到唇边一闻,却觉得有些腻腻的没食欲,索性又撂回碟子里道:“馥儿呢?”
“大约是去花容浴堂了。按照您的意思,老夫人那还不知道这事,一心带着姑娘赚钱呢。”
“这孩子倒是没心没肺。”睢王妃叹了一口气,眉心微微凝起几分算计,很快却又散开道:“快到月底了吧,花容浴堂那大约赚了不少银子,你让馥儿亲自给顾姑娘送去。再从府里取两匹玉兰色错金竹叶锦缎,还有那对白玉嵌红珊瑚的珠钗也拿着,就说是我对顾姑娘的谢礼。”
“您是想让顾姑娘去找太傅大人帮忙?这样能成吗?人都说太傅大人那性子,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可没有旁人算计他的。”
“我何尝敢算计李太傅呢?”睢王妃摸了摸衣襟上细密的银线,苦笑道:“我不过是想让顾姑娘看在与馥儿交好的份上,看看能不能给出些主意罢了。自然了,若天下间真有人能说服太傅大人,大约也只有这位顾姑娘了。”
“那奴婢回府就去办。”
日光照着屋檐的脊兽,透过雪白的窗纱投下影来,在理石地面上缓缓移动。几颗香球随着风轮送出来的风轻摆,带来阵阵香甜。
但这样静谧的时光却不能抚平赵浅羽眉心淡淡的八字纹。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她眼前晃,一个又一个名字从她唇边滑过,但从中,赵浅羽并不能找到一个能帮自己解决困境的人。
除了李绵澈。
“公主,孟夫人到了。”青鸢踮着脚尖走进来,轻声道。赵浅羽的眼眸中滑过一丝意外,但显然更多的是惊喜,抬手便道:“请过来吧,再沏杯孟夫人素日喜欢的雀舌来。”
那雀舌纵然清香,却压不住房内香球的气息,好在总算给昏沉沉的屋子增添了一抹清新。孟夫人嗅着气味走进来,一进门便瞧见赵浅羽的笑脸。“瞧见你过来,我真是高兴。”
孟夫人怔了怔,心底不由得一笑。果然时移世易,这话于从前高傲的公主又怎么肯说呢?她暗自喟叹着,上前握了握赵浅羽的手道:“公主近来身子如何?吃得还香吗?”
赵浅羽闻言便苦笑着摇头道:“在母后和弟弟眼里,我是个顶糊涂的人。在大臣们眼中,我是个罪人。我这样的人,吃得香不香又有什么要紧。”
“这话就有些颓唐了。”孟夫人叹了一口气,这才惊觉手中握着的那双手已然瘦得就快皮包骨头了,连手腕上的宝石珠串都晃晃荡荡的,仿佛一抬手就能被甩出去。
“颓唐不颓唐的,就这么回事吧。”赵浅羽抽回了双手,用水袖轻轻掩住,复抬眸问道:“皇弟可下旨了?林馥儿什么时候去和亲?”
孟夫人微怔,旋即摇头道:“陛下还没有旨意。”
“什么意思?他不打算让林馥儿去和亲?难道,难道还是想让我去?”赵浅羽一急,耳边金凤镂花步摇上轻轻垂下的一串金丝花骨朵轻轻晃动。
孟夫人正抿着一口热茶,见赵浅羽情急,嘴唇才一碰到茶水便又撂下茶杯,启声赶紧道:“听将军说是太傅大人上午时分回来了,大约陛下在等太傅大人一同商议此事吧。”
“绵澈回来了?”赵浅羽心里一咯噔,随即身子重重靠在红木鸾枝纹玫瑰椅上,低声喟叹道:“为了顾轻幼的事,绵澈怕是要恨死我了。只怕,只怕那林馥儿是能逃过这一劫了,到底命数不济的还是我。”
孟夫人闻言微有诧异,将手中端了半晌的雀舌慢慢吞了一口,只觉得茶香在唇齿间溢开,心情不由得也舒畅了许多。“公主怎么想?您觉得太傅大人会让您去和亲?”
“难道不是吗?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赵浅羽苦苦一笑,脸上极尽哀戚之色。
孟夫人听见这话才算明白,原来太后所说的公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错,只是不愿意为这份错误付出代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