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给王爷和夫人请安吗?”步军副尉陈达意刚刚检阅步军一圈回来,脸被晒得汗津津的,冷硬的下颌线布满胡茬。
林桂儿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阴霾,怨毒地撅了嘴道:“我才不去呢,我娘亲还被他们扣在庵堂里,一群没心肝的人,给他们请安做什么。”
“什么叫没心肝的人,那是你父亲母亲。”陈达意厌烦地抿了一口茶水,又哇地一声吐在地上,溅起一些尘土。“连热茶都没准备,你是怎么做的事?”
“我方才一直照顾母亲来着。”林桂儿争辩道。
第69章
陈达意从小丫鬟手中的托盘里扯过一张绸锦, 将额间的汗一把抹了,随手又扔回托盘当中道:“若不是去请安,我没空陪你闲逛。今日人多, 步军那边需要我时刻盯着呢。你若是呆不住, 自去逛便是了。母亲那也不用你管, 有花意和香意在呢。”
说罢这句话, 陈达意吩咐小丫鬟去准备一壶热茶水带着,便又要往步军驻地而去。林桂儿玲珑的小嘴高高噘起, 眼神里写尽了委屈。而随着陈达意的背影渐远,她眼底的委屈一点点变得更加冰冷, 最后凝成刻薄的目光。
“张姑姑, 去把开春我新制的那件衣裳拿来, 我要换了新衣服再走。”林桂儿哼了一声, 坐回椅子上道。
张姑姑闻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苦口婆心道:“夫人啊, 您不心疼旁人, 也心疼心疼姨娘吧。她在寂照寺可吃着苦呢,您这一件衣裳就花了二十两银子, 足够她小半年的花销了。”
“姑姑说得真有意思, 我自己的亲娘我难道不心疼?偏偏这陈府里头一个两个都盯着我,不许我给姨娘花钱,不许我修缮那寂照寺的斋房,更不许我擅自经营什么铺子。方才你也瞧见了,大人对我更是混不在意的, 既然如此, 我还留着这嫁妆做什么?不如都花在自己身上,反倒乐得痛快。”林桂儿一股脑道。
张姑姑打发了身后的小丫鬟去取衣裳, 自己半蹲在她跟前,替她斟了一盏金丝菊茶道:“夫人不能这样想,凡事都要靠经营。丈夫不跟您一条心,是因为您做得不够好。婆家不信任您,是因为您让人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娘家不可靠,是因为您让娘家寒了心。我的夫人呐,您不能这样破罐破摔,总得想法子挽回吧。再不济,您生个孩子也是好的,至少能让婆家高兴高兴,到时候没准还能替您去照拂姨娘呢。”
“我做得不够好?姑姑还想让我怎么样?什么努力我没试过,什么苦我没吃过。”林桂儿望着那一朵菊花在水中沉浮,一点点从干燥脆弱变得饱满丰盈,不由得厌恶地推到一边道:“算了吧,我手里的嫁妆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我吃喝嚼用的,何况中馈里还会时不时给我拨些银子出来。既然如此,我还折腾什么,倒不如尽情花销,也好不输于人。至于姨娘嘛,才有不到一年,她也能回王府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想法子帮她出口气。”
说话间,那小丫鬟已经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精美雕花盒子,盒子一开,便见一件流光溢彩的锦衣,锦衣上绣着百鸟纹样,栩栩如生。
林桂儿其实生得很精致,头小脸小,皮肤又白,穿上这样的一身衣裳果然显得愈发气派。“姑姑别再说了,陪我去见见我那馥儿妹妹吧。我总得让她瞧瞧,我的日子过得不比她差。”说话间,她又发髻上补了一根金镶珠翠挑簪。那簪子恰好与锦衣上百鸟羽色相衬,更显别出心裁。
张姑姑看着那簪子,觉得自己浑身的肉都在疼。从夫人这么个大手大脚花钱的架势看来,她当初说给自己养老的承诺也只是一纸空文了。哎,想自己一大把年纪还每个月守着那点银子苦哈哈的过日子,她不禁也开始懊悔。当初怎么就没求着王妃去到馥儿姑娘身边伺候呢。
林桂儿没瞧见身边张姑姑那吃了黄连般的神情,自顾自将衣领缓缓拽得齐整,托着小丫鬟的手慢慢往狩场的正中央走去。
“这身衣裳是霓裳居的上乘之作。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林馥儿从小到大,也只得过一件霓裳居的衣裳。”她走路的时候特意轻轻拽起裙裾,唯恐染上了泥渍。
待到了林馥儿的帐子前,她却没瞧见人影,只有一位从前与林馥儿和自己都还说得上话的姑娘笑盈盈坐在那。瞧见自己走过来,那姑娘招招手道:“你来了?”
“魏姑娘。”林桂儿牵动裙裾,慢慢坐在她身边。毫不意外,果然魏姑娘惊呼一声道:“呀,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林桂儿故作寻常,笑了笑道:“霓裳居的手艺,还算看得过眼吧。”
魏姑娘点点头,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衣服上的雀羽,笑笑道:“果然精致。”就是有些不合时宜而已。魏姑娘心道,这左右前后的姑娘穿得可全是骑装,这一位是怎么想的。
而林桂儿也是直到此刻才觉得出有些不妥来,因为目光所及,所有姑娘夫人们都穿着精致简单的骑装,唯有自己穿着及地拖尾裙,像是要上戏台子似的……
不过,她还是硬撑着场面,淡然问道:“我那妹妹呢?又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撒野?”魏姑娘摇了摇头道:“馥儿现在可不是那样的人了。自从嫁给了小孟将军,两个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最要紧的是馥儿如今的脾气也好了,再也不轻易发脾气了。你瞧瞧,他们正赛马呢,要不是我脚方才崴了一下,此刻也不必坐在这眼馋了。”
顺着魏姑娘的视线看去,林桂儿果然见到了林馥儿的身影。她此刻正坐在马上,穿着一件裁绣精良却又样子简单的妃色骑装,发髻高盘,正与身边的一位男子笑语晏晏。那男子是少将军打扮,肤色近铜,英俊又潇洒。
“我这妹夫瞧着倒是比从前黑了不少。”林桂儿说道。她之前也是见过孟庭轩的,只可惜每次林馥儿都吵着闹着跟孟庭轩一道饮茶玩笑,根本不给自己留些说话的空隙。
“黑算什么?”魏姑娘不以为意道:“我们都觉得小孟将军比从前更加威猛英俊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林桂儿怔了怔,再看向孟庭轩时,心里不由得一顿。自家丈夫同样是武官,可举手投足皆是粗犷之气,那胡茬亦是整日长在脸上,像是刮不干净一般。而小孟将军却是那种浸染过墨香的武官,因此虽然身形健壮,但脸庞英俊,棱角如玉,举止也很文雅。
最要紧的是,他对林馥儿简直太体贴了。眼瞧着林馥儿的马不过是小小的颠簸了一下,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伤着。那眼神中的关切,是自己从来没在丈夫眼中瞧见过的。
浓重的酸意在心底荡漾开来,让她精致的面庞变得扭曲起来。
“馥儿今天穿得也太朴素了,你看人家都穿得颜色鲜亮又明艳,她这身骑装有点太过普通了吧,瞧着料子也不是很精致啊。”林桂儿忽然抬高音色道。
魏姑娘诧异地看向林桂儿,咽了咽口水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自然是了。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盯着妹妹的穿着打扮,免得她失了分寸。”林桂儿昂起小脸道。
那魏姑娘轻轻翻了个白眼,呵呵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件骑装用的是轻烟锦,这种锦缎已经很罕见了。据说她身上骑装所用的这一匹,是她婆婆孟夫人压箱底的陪嫁,一匹之价不亚五十金呢。”
林桂儿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两片轻薄的嘴唇深深抿起,半晌喉咙咕噜一声,才僵笑道:“这孩子就知道花婆婆的银子,怎么不知道孝顺婆婆呢?我如今可是把手上的铺子都交给我婆婆打理了,这样才是懂事的。”
“馥儿很孝顺啊。”魏姑娘心直口快道:“据说那花容浴堂现在每个月能赚一千多两银子,馥儿如今一个人就能承担起孟府的全部花销呢。”
“你知道什么?那花容浴堂是她亲祖母经营好了才送给她的,又不是她自己经营起来的,算什么本事。”林桂儿此刻已经难掩眼中的醋火了。
魏姑娘不说话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林桂儿。林桂儿被瞧得发毛,不由嗔怪道:“你瞧我做什么?”
“我瞧你好像很酸啊。每句话都这么酸,你自己不难受吗?”这位魏姑娘从前之所以与林馥儿处得来,也是因为性格直爽,从不藏着掖着。此刻,她咯咯一笑,颇有些嫌弃地一瘸一拐走开了。
留下林桂儿在原地,脸色格外好看。“我会因为她泛酸?我又什么可酸的。”她脱口高声争辩着,但语气里的心虚连小丫鬟都听出来了。
“没意思没意思,我要回自己的帐子去。”林桂儿烦躁道。身后的张姑姑默然看完了全程,只觉得林桂儿的举动幼稚不堪,浑然没有半点为人夫人的样子。怪不得陈老夫人如今对她看管越发严格,张姑姑本还想替自家姑娘求情,此刻也渐渐息了这念头。
热闹的不止这一处,还有顾轻幼所在的帐子。
“那就是顾姑娘的大帐了,听说太傅大人此刻并不在。”高璃月侧过身,一根手指轻轻向前指去。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位骨架更加壮实高挑的女子,此刻一袭淡蓝骑装,发髻上簪着银镀金嵌水晶钿花,耳边坠着两颗水滴蓝宝石。
“你没跟她说我要过来吗?”高夫人瞳孔微沉,柳叶眼张望道。
“上次见面提过一句,或许她忙忘了也说不定。”高璃月轻声道。
“那也罢了,我们一道过去瞧瞧吧。”高夫人说话间便往前走去,待走得近了,才瞧见帐子中间的姑娘是个怎样的人物。
但见她梳着凌云髻,青瀑般的发丝只用一根金广片花卉纹簪为饰,简单而又精致。耳边是一对翠玉叶形坠,越发衬得肌肤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娇嫩。最难得的是她一双水杏眸,竟如小鹿似的灵动,顾盼之间平添十分清丽。
“从前给你侍疾的时候,不记得她生得这样好啊。”高夫人眯着眼打量半晌,有些诧异道。
“是啊。”高璃月苦笑了一下,轻声叹道:“许是太傅府太养人了吧。托她的福,我也吃着过几次血燕呢。”
“血燕?这样贵重的吃食吗?不过,什么叫托她的福?”高夫人白了女儿一眼,挑眉道:“你是怀泽的姐姐,将来就是她的姐姐。她有好东西留给你,那都是应当的。到时候,她不亲自给你把血燕送来,你还不稀得吃呢。”
高璃月轻轻嗯了一声,心里虽然觉得母亲有些低估了顾轻幼,但想想凭着自家弟弟的才貌,征服一个顾轻幼的确是轻而易举的。
此刻已然走近,顾轻幼瞧着高氏的脸庞,很快与记忆当中的高夫人重叠,于是温婉起身,不卑不亢地问了礼。晓夏和素玉则自去奉茶不提。
“举止倒比从前妥帖不少,身形也还不错。”高夫人毫不掩饰上下打量的目光,最后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许久不见顾姑娘了,可还记得本夫人?”
在顾轻幼的印象中,其实是见过高氏几次的,只是高氏每次都是来庄子上探望高璃月的,即便自己一次次恭敬问礼,她也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
唯一给自己的一次打赏,是高氏把高璃月穿过的一双羊皮短靴送给了自己。不过,不等自己拒绝,义父就先推辞了。
想起义父当时那不屑的眼神,顾轻幼不由得一笑,眼眸如月明媚。
高氏见她笑了,却以为是羞怯,不免有些满意道:“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了。顾姑娘啊,平日都忙些什么?听月儿说你不太通诗书,女红做得也不好。”
“怎么算好?怎么不算好?高夫人是如何界定的呢?”顾轻幼随手拾起方才剪了大半的桃花,瞧着还算错落有致,便轻轻插入面前的粉彩花卉双耳瓷瓶中。
“诗也好,女红也好,摆出来让人瞧着能夸上你几句,就算好。若是拿不出手,自然就是不好。这样简单的道理,顾姑娘不明白吗?”
说话间,高氏望了一眼那粉彩花卉瓶。此刻,她才有些明白为何自家女儿说顾轻幼手中银资颇丰,但见这花瓶就知道了。春狩远行,大多人家选用的饰物都是结实耐用的,可眼前这一位选的却是雍容清贵的粉彩瓷瓶。
可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看来往后要教她的还有很多。
“所以,自己觉得好不算好,要别人说好才算好。”顾轻幼说话间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耳畔的翠玉坠子像荡秋千似的轻晃着。她觉得挺有意思的,果然有其女就有其母,可见一家子就是一家子。
“这是什么话呀。”高氏白了顾轻幼一眼,随即又了然一笑道:“行了,知道你是心虚,没事,别怕,这作诗啊,女红啊,差一些都不要紧,只要你有耐心,会磨墨,这就行了。”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我们姑娘去磨墨?”晓夏端着黑釉玳瑁茶盏走过来,语气一急,那茶盏便咯噔一声落在了桌案上。
高氏厌憎地看了晓夏一眼,意思是你一个丫鬟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随后又微微侧了身看向顾轻幼道:“这里没外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顾姑娘,我知道你对怀泽有几分情意,不过我们府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上的。”
对谁一片情意??顾轻幼眼中疑惑大起,与素玉对视一眼,见她亦是不解。
然而高氏连眼皮都没抬,继续说道:“可璃月喜欢你,觉得你与我们有旧,又懂事听话,所以我想给你一次机会。眼下呢,你也知道,怀泽即将会试,身边刚好缺个红袖添香,帮忙磨墨打理
书卷的人,我想着你早晚要过门的,不如先过去住一段日子。自然了,我不会委屈你的名声的,对外就说你是照顾璃月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