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触及李绵澈那深不见底的双眸时,高璃月莫名不敢再说了。
而问完了话的李绵澈似乎很满意,淡然摆了摆手,那四人便又立刻向外走去。高氏这才知道,太傅大人并没有考虑任何人的面子,他只是想问话而已。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太傅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太傅大人饶我这一次,我不能被丢出去。被这样丢出去,以后让泽儿如何做人呢?即便成了状元,他也会为人嘲笑啊。”高氏不断惊呼着,哀求着,可惜,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而高璃月此刻也同样不敢求饶,只能挺着通红的眼圈看向顾轻幼,以期让她开口说上几句话。但晓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大大方方挡在了前头,彻底绝了自己的希望。
她举步维艰,却又不得不往外走。
而此刻已是正午,所有射猎的人都已经回帐用午膳。李太傅的大帐本就在正中,此刻他明晃晃地从帐子中丢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自然大伙都瞧见了。
“那是谁呀?”
“肯定是得罪了李太傅的人。”
“瞧着穿戴,倒像是位夫人。”
“不知道,她那脑袋都要埋进土里了,谁能看清她的脸。”
不错,高氏唯恐丢人,此刻已经将头死死地贴在土上。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给怀泽丢人,不能让那孩子以后走入官场的时候被人嘲笑。
从不远处走过来的高璃月显然也亦是到了这一点,她心疼难耐,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佯装不认识,只等快步走到自己的帐子里,才终于能松了一口气找人道:“快,蒙着脸,去把夫人接回来。不要惊动别人,给夫人也准备一块蒙脸的帷帽。”
这主意倒还算不错。半炷香之后,吃了一嘴土的高氏终于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帐子里头。也幸而她的帐子距离中间很远,加之有不少人为了被晒伤都戴了帷帽,所以总算是没人发现那被太傅大人丢出来的人就是她。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高氏又惊又怕又觉得羞辱,此刻坐在自己的帐子里,四周的帷幔全被撂下后,终于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母亲别哭了,左右都是大帐,您再哭,就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高璃月坐在她身边,拿手帕轻轻替她抹着眼泪道。
高氏咽了咽唾沫,努力把低嚎变成了啜泣,一双眼却渐渐肿得如金鱼一般。
“太傅大人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呢?”高璃月从下人手上接过一个米色瓷莲盏,里面是碧绿的茶汤。
高氏吞了一口茶汤,往日都觉得挺甘甜的茶,此刻却觉得有些酸涩。她蹙了眉方才想起,原是因为在顾轻幼那喝了上好的绿茶的缘故。
一时心里更加愤恨,随手将那茶盏塞回给高璃月道:“想必是太傅大人不愿意在自己的帐子里见到外人的缘故。”
“难道不是因为太傅大人想给顾轻幼出气吗?”
“怎么可能。”提起这三个字,高氏就觉得气血上涌。“我毕竟是官眷太太,太傅大人怎么可能为了给她一个小丫头出气而得罪我呢?大约还是他今日心情不顺,看谁都不顺眼的缘故吧。”
说着话,她忍不住又呸了几下,以把刚才漱口却没漱干净的几粒沙土吐出去。
“可我倒是觉得,或许顾轻幼对太傅大人来说很重要呢。您想想,要是太傅大人不在意她的话,怎么可能这般给她花银子?要是太傅大人不在意她的话,之前渭北候为什么也要娶她呢?还有,我隐约听说,之前顾轻幼与小孟将军也来往过呢。”
“整日忙着看顾你弟弟,很多事我倒是看不明白了。”高氏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这些日子打听打听吧。若真是这样的话……”
高氏越想越害怕,摆摆手道:“哎呀,不可能是这样的。要真是如此,她还跟你来往做什么?还不是图咱们的家世,图你弟弟的声名。好了,这件事别让你父亲知道了,要不然只怕又要和我吵起来的。至于你弟弟那,哎,再说吧。”
次日春狩结束,李绵澈忙完政务,便到了集福院。本以为会在正厅见到她,不曾想却遇上匆匆忙忙从内室走出来的晓夏,福了一福道:“大人您去瞧瞧吧,姑娘许是受了风寒了,奴婢这就去请医士来。”
李绵澈眉心一凝,脚步生风般进去,果然瞧见双腮微红的顾轻幼正懒懒歪在美人榻上。柔顺的秀发如云雾一般散在脖颈间,樱桃初绽般的粉唇正就着素玉的手喝着热茶。
漆黑的双眸星光点点,似乎含着许多种情绪。不知不觉间漾起一声幽微的叹息,他走过来,屏退了素玉后想说些什么,却莫名觉得语滞。
“小叔叔……”她病中的语气亦是轻盈的,甜甜笑道:“我自己就懂医术,还找什么医士呀。就是回来的路上吹了风,喝点姜汤就好了。”
似一剂让人心神熨帖的良药,李绵澈的笑意渐渐变得饱满起来。“真是吹了风?不是因为旁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顾轻幼略显迷惑地看向李绵澈。
李绵澈反倒被看得眼神一闪,旋即黑曜石般的双眸溢出些许无奈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赶走那高氏,你担忧高公子不高兴……”
站在外面的素玉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能听见一道温和又细腻的男人声线,一句又一句。她觉得有些不解,不解为什么从不多话的太傅大人在姑娘面前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不是……”顾轻幼微微挣扎着想坐得直一些,却没注意到寝衣松垮,此刻已然露出大片的雪肌玉肤,脖颈前的锁骨上更是横陈着一块小小的如意玉坠,显出十足的精致明媚。
“别乱动。”李绵澈呼吸稍稍停了半拍,眼光亦是慌张移开。
而顾轻幼闻言则乖巧地又歪在那,才听眼前人声音比往日多了些淡哑道:“你也听见我今日问那高夫人的话了。”
“问什么了?”顾轻幼略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
而李绵澈已经很耐心地解释着。“高公子是知道高夫人的来意的,但却没有阻拦,可见这位高公子不算良人。”
往日高高在上的李绵澈,此刻俊逸的脸庞上不见半点冷冽。相反,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目光格外柔和。
看着顾轻幼没开口,一双好看的杏眼涟漪层层,李绵澈手心微凉,淡淡道:“不过你若是喜欢,其实也没什么。有的是办法,让高夫人不敢招惹你。只不过那高公子……”
“轻幼觉得呢?”李绵澈的语气柔软却又谨慎。
这大约是大誉文武百官从未见过的李太傅,但却是顾轻幼最习以为常的小叔叔。
顾轻幼玉葱般的手指懒懒搅在碎发间。“我觉得吧……”
一丝难以觉察的警惕从李绵澈眼中迅速滑过。
“我不喜欢什么高公子……”顾轻幼微微噘嘴,又半低了声音,甜甜笑道:“他的诗做得也不怎么样呀。”
到底是贸然评价,顾轻幼觉得有些羞怯,如娇俏的小猫儿一般扯过一张薄毯轻轻掩住绯红的脸颊,只留一双水汪汪的鹿眸。
看着笑意在她的唇角跳跃,李绵澈忍不住随她而笑。“那谁的诗集好,你说。”
顾轻幼挑了眉,柔嫩的肌肤红意难褪。“我才不说呢,我又不会作诗,不敢胡乱评价你们这些大诗人。”
李绵澈看着她,眼神中也渐渐沾染了淡如轻雾的笑意,化尽往日狠厉。
次日清早,翰林院编修耿大人一早便入了轻车都尉署事。从前的轻车都尉不过是虚职,但到了大誉朝却赋了实权。此署事中有正副轻车都尉二人,下设骑都尉六人,分领誉州六营骑兵。每日上午,众人在轻车都尉署事点卯,之后方可领命各自行事。
这样的地界,通常少有文官往来。故而耿大人早上一到,几位武官都有些诧异。这小小编修官职虽小,但却能时常直接面圣,比起他们这些整日在外面奔忙的泥腿子倒是强了一些。
“今日是什么风,怎么把耿大人吹来了?来人呐,沏茶。”骑车都尉姜立成原本正在亲自核对兵器造册之数,见了来人,便撂下了手上事务。
第71章
文武如隔山, 却也不冲突。年岁不大的小耿大人此刻也没什么架子,冲着姜都尉略一颔首笑道:“皇帝下了一道旨意,太傅大人嘱咐, 要下官到您这誊写完毕才可去宣旨, 倒是叨扰。”
姜立成闻言大感诧异, 慌忙问道:“可是有关都尉署的旨意?”
小耿大人生得姿态闲雅, 身上又染着墨香,笑起来显得格外温和。左右此事与眼前这几位都无关, 故而他也乐得卖个人情给神色紧张的大伙。摆摆手一笑,小耿大人瞧见一张空着的桌椅, 努了下巴问:“这位没来的可是道最远的高璟林高大人?”
能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 姜立成立刻明白怎么回事, 爽朗大笑道:“不错, 高大人刚搬来誉州不久, 这宅子也置办得距离咱们这远了一些。不过瞧着时辰, 想也该到了。”
“那我再等一等便是。”小耿大人说着话, 慢悠悠地冲着身后的小厮一点头。那小厮很快从随身的箱子里头搬出一样样东西来,双手捧着的是一片空白的圣旨, 接着是狼毫笔, 朱色墨,并一块端砚。
几位武将面面相觑看着,都觉得不明就里,便拿问询的目光看着姜立成。姜立成立刻使了眼色示意别管,众人本也是个这意思, 便乐得看热闹, 胡乱说几句玩笑话,便都不再开口。
如此, 直到高璟林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走进来,才发觉诸位同僚的眼神与往日不大一样。不过,不等他纳闷,那位小耿大人已然开了口道:“这位便是高大人吧。”
“不错,不知这位是……”
“这是翰林院编修耿大人。”姜立成帮他介绍了一句,眼神格外耐人寻味,好似在看待一位心虚的犯人。
高璟林一双英挺的剑眉混如刷漆,目光却十分审慎。“大人是……在等我
?”
“不错。”小耿大人走回他的桌案前头,冲着他笑着招手道:“奉太傅大人的命,这条圣旨要大人您亲眼瞧着下官写完才可。”
“要我?”高璟林满腹疑问,稍稍犹豫片刻,却还是颔首凑了过去。不曾想,那小耿大人身后的小厮竟然把朱砂墨锭双手举到了自己跟前。
“这是何意?”
小耿大人拎了小狼毫,随意地瞥了一眼,哦了一声道:“下官差点忘了,太傅大人说高府之人都擅长做这些磨墨翻书之类的小事,故而有劳大人今日为下官磨墨了。”
“你!我好歹是朝廷的五品官员……”高璟林闻言十分羞恼,然而自己的话都没说完就反应过来,这位大人方才似乎说是太傅大人的意思。
想起上朝时李绵澈那孤绝背影与那一身手腕,高璟林不免胆寒。人都说,宁得罪皇帝,也勿要得罪这位李太傅。可自己不过初来乍到,又有哪里会惹太傅大人不满呢?
高璟林想不通,又不愿做那磨墨的活计,不免以恳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上司姜立成。然而,素日待自己还算温厚的姜大人此刻却立刻移开了目光,随手指了一位下都尉,咳咳两声道:“那个,方才说布阵图,可画好了?”
高璟林虽是武官,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知道这是人家不愿为自己的事出头,便苦笑了一下,扭过头看着那耿大人,试探道:“敢问大人可否通融通融,这磨墨事小,可若传出去,实在好说不好听,我这颜面,只怕是……”
小耿大人带着悠悠笑意抬起眼眸,诘问道:“这么说,高大人是要违逆太傅大人的意思了。那也好,下官便如此回去罢。只是若太傅大人问起,下官也只能实言告知了。”
说着话,他也不犹豫,立刻就要小厮收拾东西。可高璟林却心中一惊,慌忙拦道:“大人莫急,此事,此事咱们不妨商量商量。”
“众目睽睽,咱们有什么可商量的。”小耿大人摆了摆手。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这么多人瞧着,你别想什么李代桃僵的法子,我可犯不着替你担这个风险。
昨日春狩,皇帝与百官皆是尽兴而归。因此高璟林今日本是高高兴兴来署事的,哪里会想到一来便面对这样的窘境。此刻他早已是满脖子冷汗,急得龇牙又咧嘴。
小耿大人见状更是没了耐心,提着东西就要往出走。这一下高璟林才彻底慌了,一把扯住小耿大人的衣袖,心想今日帮一位七品官磨墨不过是丢些颜面,可若是得罪了李太傅,那就是丢了脑袋的大事。
“磨墨就磨墨。”高璟林在同仁们暗自窃笑的表情里,将双手的袖管全都拢了上去,接过那朱砂墨条与端砚,果然磨了起来。
那署事之中尚有不少文书兵士,此刻见上司如此,又怎会不想笑,虽然手上活计未慢,但到底都是在暗中看热闹的。
那小耿大人见状稍稍满意,这才又拎起笔,慢悠悠写起皇帝的旨意。
高璟林不傻,太傅大人要自己磨墨又要自己亲眼看着,那显然这旨意是与自己有关的。只是他看了半天才发觉,小耿大人写下的竟是一道敕封县主的旨意。
县主,是仅次于公主与郡主的位分,通常只有亲王的女儿才会得此殊荣。然而当今圣上十分忌讳亲王当权或是仗势欺人,故而如今本朝的几位亲王都没有亲政之机,膝下儿女亦是全无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