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吗?”顾轻幼换了衣衫出来,鬓发低垂,斜插一根碧玉簪,腰肢纤细窈窕,雪藕般的玉臂露出一截,原是为了方便一会制伤药的。
“是……”高氏的脸色尴尬无比。“是与县主您没关系的,只是想求您看在泽儿一片心意的份上,去见一见他吧。他待你毕竟是一片诚心……”
“高夫人。”顾轻幼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高氏慌忙抬头去听。
“不是所有人都会按照你们的心意去做事的。”顾轻幼认真说着,长长的睫毛下双眸格外明澈。“我不会花自己的心思,去弥补别人犯下的过错。明白吗?”
“轻幼,看在咱们交好的份上……”高璃月眼眶噙着一汪眼泪,委屈哀求道。这些日子她越发瘦弱,此刻远远望去,几乎如同一个纸人。
“我把这句话也送给你吧。”顾轻幼淡然一笑,如月色下一朵海棠,明丽美好。“不要花你的心思,去弥补别人的错。”
毕竟是自己照顾过的病人,曾经也算是好友,顾轻幼对高璃月还是有几分同情的。但如果她自己想不明白,那自己也不打算帮她。
“好了,送客。”素玉见顾轻幼该说的都已说完,便冲着小丫鬟摆手道。那小丫鬟本就因为自己贸然领了客人进门有些懊恼,此刻得了机会,赶紧过去拉着灰头土脸的高氏道:“夫人快请吧,这是县主居所,您再贸然逗留,可是会被降罪的。”
“是是是。”高氏艰难地起了身,轻轻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一脸懊悔之色道:“都是我的错,哪里还敢叨扰县主呢。”
何况李太傅不定什么时候再次回来,到时候没准自己还要被扔出
太傅府去。到那时,可连个送帷帽的人都找不到了。
“我们这就走。”高氏与高璃月彼此搀扶着,再不敢耽误,赶紧离了集福院。
“母亲,那弟弟怎么办?”高璃月带着哭腔,脸上的妆容也哭花了不少。
“唉,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泽儿啊。”高氏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若泽儿这样下去,只怕,只怕别提状元了,连会元也未必能考得上了。你父亲说得对,咱们娘两,一个贪财,一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终将是有报应的。只是,只是这报应又何必在泽儿身上呢!”
高璃月的耳朵嗡嗡作响,脑海中却是不断浮现着顾轻幼说的那句话。她不会花心思,去弥补别人犯下的过错。
同样的年纪,她倒是清醒自知。高璃月苦笑着,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勤政殿外飘洒着细密的雨丝,汉白玉石阶湿漉漉的,房檐脊兽侧耳听着滴答的水滴声。宫墙之外,正值夜市要散去的时候,长街上嘈杂的声浪渐渐褪去。许是因为对当朝太傅的信心,这一回得知要攻打大骊的消息后,百姓们并无半点慌乱。
然而,民心的笃定反而让李绵澈愈发谨慎,先是决定亲自带兵,之后又连夜准备兵器粮草,忙得几乎彻夜不回府。而他偶尔歇息时,晚淮便能瞧见他对着一枚白玉孔雀镇纸发呆。
“今夜回去一趟吧。”李绵澈将面前一摞厚厚的粮草明细移开,轻声开口道。
这么晚?晚淮抬眸瞧了瞧外头,果然见月色已经清凉如水。可他追随李绵澈已久,自然早就了解他的脾气,因此劝也没劝,便点头道:“正好卑职再去罗管事那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衣物。”
李绵澈没有应声,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有些心事。
第73章
回府路上, 晚淮以为他还在想用兵一事,有意让他松快一些,主动开口道:“大人, 您四日后就要走, 那李老太爷这边怎么办?他可是再有六七日就要到了。您这一走, 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其实李老太爷为人倒是好, 只是那锦欣姑娘有些年幼任性,怕是与顾姑娘相处不来。不过也不要紧, 眼下顾姑娘可是荣安县主了。”
说到这,晚淮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大人怕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 所以才特意给顾姑娘请了县主的敕封吧?
他这样想着, 很快到了府门口。晚淮自去找了罗管事, 而李绵澈的脚步却在集福院的门前停住。房内烛火未息, 这是应该的。可不知为何, 外头的七八盏羊皮角灯竟然也都亮着。
院门未关, 他轻轻走进去, 便见台阶上坐着一位少女,一双柔嫩纤细的素手从浅粉色宽袖下伸出来, 慢慢拨弄着眼前的药草。她低垂着眼眸, 细密的睫毛如黑羽一般平添精致。
“轻幼。”李绵澈难掩语气中的心疼。
“小叔叔。”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显然眼里有光芒闪过。而因为脚下手边都是药草,她并未起身。
李绵澈走到她身边,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让他心神一安。“怎么不睡?”
“知道你要带兵走了。”她的声音有些不情愿, 手里随意捡起一根枸杞芽把玩着。过来好一会, 才轻声道:“我害怕。”
“怕什么?”李绵澈的声音柔和得不像话。
“怕……你会像之前在须弥山出现时那样,一身的血, 一身的伤。”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从李绵澈的面上滑过。而这一眼,便让李绵澈的心一紧。她的眼眸永远有这种魅力,仿佛会把她的心思都说给你听。
“我从不知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李绵澈喉头紧了紧,忽觉心里打鼓一般跃动。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有。”顾轻幼将手中的枸杞芽小心翼翼地放进药草堆里,轻轻拂落上面的灰尘,慢慢道:“我陪义父治病的时候,见过很多病人。没有例外,他们对死都很恐惧。他们会拉着义父的手,求义父救他们。那种哀求,让我觉得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月光照在李绵澈的脸上,浮现出水一般的温柔。
“他们能哀求,就说明他们对生是有希望的。”顾轻幼随即扭过头来看李绵澈,一双眼噙着几分埋怨几分难过。“可你不是。小叔叔,你好奇怪,你的眼神充满了防备,似乎你的生死并不要紧。为什么?小叔叔。”
“防备,是因为当时并不相信你们。我的生死不要紧,是因为我对别人有承诺,要保护好他们,置自己的生死于后。”李绵澈慢慢答道。
“所以我害怕。我不喜欢你对别人的承诺,我不想让你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后面。”顾轻幼毫不犹豫说着,一双鹿眸格外坚定。
李绵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我的生死对你很重要?”他故作轻松,手中随意捡起的鹿骨却不知何时被捏断。
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她的嘴唇微张,半晌才嗫嚅道:“你的血里,也有我的血。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想让你有事。”
是的。当初正是顾医士用换血之术,将顾轻幼的血换给了李绵澈不少,这才救了李绵澈的性命。而这,也是顾轻幼刚入府时身子格外瘦弱的原因之一。
“我不会有事的,小叔叔答应你。”他语气坚定道。
身边的人身材伟岸,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犹如刀刻般俊美。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格外让人放心。顾轻幼忍不住就笑了,笑得清丽又美好。
“喏,这一大包是单独给你准备的药草。这是伤药……这是胃药……伤药可以直接外敷……”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声声入耳,声声动心。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李绵澈才发觉原来院内层层叠叠摞着不少药。粗粗看去,大约足够千余人之用。而这些药已经精心地被分好了类别,甚至上面连如何使用都写得一清二楚,远比那随军的军医现诊病现熬药方便太多了。
“小叔叔看,这是我特意学的十字结。素玉的父亲当过步兵,她说只有这种结最结实耐用。”顾轻幼将一枚药包放在手心里,笑盈盈道。
她浑然没注意,她原本光滑干净的指尖此刻已然被磨得发紫,甚至隐隐侧面还有鼓起来的水泡。
十字结固然结实,却是最费手的。
李绵澈眼底一片心疼,喉头亦是凝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顾轻幼并不自觉,还在高高兴兴地分享着自己的成果。似乎那成果越说越多,她眼底的放心便也越来越多了。
“还有多少了?”李绵澈等她都说完,才轻声问道。
“就剩这一点了。一会我就包完了,小叔叔明早想着派人来拿。晓夏和素玉累坏了,我先让她们去睡了。”顾轻幼说着话,又拎起一根剪好的三股草绳,慢慢系好药包。
“出兵之事都已安排好,我倒是闲着没事。”李绵澈笑了笑,随手也拎起药包,陪她一道系起来。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天上月映着地上一双人,染着初春的微凉,却跃动着温暖的心。二人都没有言语,手上的动作却也没停下来。直到李绵澈感受到身边的人软软靠过来,才发觉她已累得睡熟了。
“轻幼……”他的嗓音低沉温柔,眼中的爱意深如镌刻。
怀中人没有反应。
心疼似海水一般涌来。李绵澈双手微微用力,将她一把抱起,慢慢走回了房间。房内熏香已燃尽,气息如月色一般清凉。唯有她的身子灼热而幽香,让李绵澈心神激荡。
她红润的脸庞,雾蒙蒙的双眼,甚至脸上细致的绒毛,从来都是李绵澈朝思暮念的柔软。
这一瞬间的悸动,让他忘了自己的畏惧,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瓣慢慢落在她的额头上,似烙印一般。
就在参加会试的学子陆陆续续来誉州之时,李绵澈带兵去了大骊。而还没等顾轻幼觉得寂寞,李彦与顾七昶便已经同时到了太傅府。对于
李彦,顾轻幼并不陌生,原是当初自己与义父陪小叔叔一道从须弥山回誉州的时候就认识了。反倒是那李彦的嫡孙女李锦欣,顾轻幼没有见过。
“锦欣那孩子真是没规矩。”腰身粗壮的李彦说话中气十足,脸色亦是十分黑亮。“隔壁宋府的公子,叫宋言皓,是和锦欣一块长大的。这回他来参加会试,锦欣去了客栈,说是要过去帮忙打点,我看却是去添乱的。”
“哈哈,说自家孙女没规矩,还不是随你了的根。”顾七昶毫不留情笑道。几年的游方下来,顾七昶的气色反倒越发红润,一双老目虽越发凹陷,却依然是精气神十足。
李彦闻言皱皱眉,本想像几年前似的拿顾轻幼身材瘦弱一事调侃顾七昶的医术,不曾想抬眸见顾轻幼,竟变得清丽如画,连肌肤也饱满白皙起来,竟比自己那多少美食滋养出来的小孙女还好看了。
他气得住了口,故作不高兴道:“你说我没规矩,那就别吃我做的饭了。”
“那可不行。”顾七昶急得吹胡子瞪眼,“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从山路换到水路,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
李彦心满意足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一大把年纪了,当着孩子的面闹什么,走,我新研制了几十样菜,要不要尝尝?”
“走。”顾七昶听得双目放光,一把抓了李彦的胳膊,往厨房走去。
“得,这下我娘亲又清闲了。”晓夏看着二人的背影,咯咯笑道。
不过,顾七昶总算是没忘了自己还有个义女也在这。就在顾轻幼回了集福院不过半个时辰之后,那边厨房就有小丫鬟端了一碟点心送过来。
“这是什么?”顾轻幼好奇问道。晓夏和素玉也凑过来,只见那汝窑天青釉葵瓣碗内装着细密的冰沙,上面浇着蜂蜜牛乳,又有煮好的豆沙和药菊拌在里面,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回县主的话,李老爷说,这叫冰酪,是哄姑娘高兴的。老爷还说问问姑娘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甜的还是咸的,他一会就做出来,晚上咱们和客人一起用膳。”小丫鬟恭恭敬敬道。
“客人?还有别的客人吗?”晓夏歪头问。
小丫鬟点点头:“锦欣姑娘领了一位公子过来,说是郴州时的好朋友。她请李老爷做些好吃的,又请顾医士帮忙看伤,说是这位公子过两日就要参加会试了,可马虎不得。”
“有外人在,姑娘你要去吗?”晓夏问道。
“姑娘还是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太爷和顾医士好不容易来一回呢。”素玉劝道。
不等走入膳厅,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李彦与顾七昶搂着肩膀坐在一处,显然是吃了酒,此刻正面红耳赤地说些什么。而另一边则坐着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梳双髻,装扮随意又轻快,此刻正拍着手看对面的公子捏狗尾巴草。
瞧见顾轻幼进门,李彦与顾七昶招了招手,李锦欣亦是笑了笑道:“这位就是轻幼姐姐吧。听说你跟我一样,都把小叔叔叫小叔叔?”
“锦欣!不得无礼!”李彦顿时嗔道。
李锦欣撇了撇嘴,不屑道:“本来就是嘛,那是我的小叔叔,又不是别人的小叔叔,凭什么谁都可以叫。言皓哥哥,你说是不是?”
宋言皓此刻正抬眸打量着顾轻幼,只见她一袭素云白裙,单螺髻上懒懒插着乌木扁方,眼尾淡扫银光,竟如月中佳人般颇具仙姿,比数日前所看到的画像还要清丽十倍,一时不免有些怔然。
如此等到李锦欣唤出自己的名字,他才如常笑了笑道:“天下之人不都是用这些称呼嘛?怎么不可以叫。”
听出他话里的回护之意,李锦欣不禁咬了咬牙。她本以为言皓哥哥怎么也会护着自己的,却没想到这才第一次见到顾轻幼,竟然就替她说话了。
而眼前,宋言皓与顾轻幼见了礼,恰好手中还有未编完的一个小玩艺,本是哄李锦欣开心的,此刻却显得有些多余。他脸色微一尴尬,但很快反应过来,笑笑道:“顾姑娘,也送你一个见面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