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话可留神,我可没有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姨母。”晓夏看着那一筐沾着鸡毛鸡屎的鸡子,愈发鄙夷道。她不嫌贫爱富,却也知道送上门的东西必须要干干净净。这妇人如此惫懒,又一上来便得罪了好脾气的姑娘,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
“是,全是我的不是。”楚氏脸色十分尴尬,也顾不得要什么面子,连连赔着礼。“姑娘别恼,这几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好歹看在媛儿的面子上……”
“就是看在嫂子的份上我才没说你,要不然早把你撵出府去了。”晓夏恼火道:“您在这一日三餐吃白饭不要紧,一闲下来就要找嫂子的不是,不是说她奶水少,就是说她不会带孩子。您倒是会带孩子,我怎么没瞧见您搭一把手呢?反倒是日日在迎客之事上殷切,见了送厚礼的就高高兴兴,见了礼薄的就冷眼相待,说句不中听的,您这样的不是势利小人是什么,我们府真是瞧不上。若我是娘家,冲着您这样的亲家,也不该结这么婚事。好在我嫂嫂是明白知礼,没学得像您这样。”
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楚氏被如此痛骂了一顿,气得头昏脑涨,只觉得每句话都砸在自己的心口窝上。一大堆骂人的话堆在嘴边,偏偏她又不敢说出口,眼前站着的可是当朝县主,正经的官眷,自己要是得罪了她,可是要被官府治罪的。
而晓夏这边出了气,也没忘了楚氏身后的什么便宜姨母,身子微微转过去,目光更冷道:“什么叫空着手进门不太妥当,你拿着一筐破鸡子就叫妥当了?如今只怕村里的四邻都不用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了,难为你倒是还当贺礼送过来。不过,要是你家境贫寒,那也算不得什么。可别以为我不知道,嫂嫂待你这位姨母也算宽厚了,一年四五回地给你们送银子。你们但凡是个有心肝的,就该知道投桃报李。那畜生们尚且知道感激主子呢,你们倒是好,拿了银子跟打水漂似的,我嫂子连个谢字都换不回来。”
那妇人被骂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就跟筐里的鸡子似的,花花绿绿,十分好看。
“行了,您二位也瞧见了,我这还有贵客呢。不如请您移步回自己宅子里歇着吧。”晓夏敷衍地福了一福道。
楚氏捂着胸口,气得脚步都虚悬了,还是借了自家妹妹的手,才总算迈开步子。
“姑娘!”晓夏扭过头,又是往日伶俐开心的模样。
“从前只知道陆厨娘嘴上功夫了得,今儿才知道你也是个厉害的。”素玉在旁偷笑道。
“我是看不惯她们倚老卖老,总是欺负我嫂嫂。”晓夏不乐意道。“如今胆子更大,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对了姑娘,您怎么想着要过来了?”
“其实是有件大事要问你。”顾轻幼拉着晓夏,目光轻轻垂在自己的脚面上,柔声问道:“前儿晚上,小叔叔来过咱们院子吗?她们都睡了,只有你知道。”
“来了呀。”晓夏一脸没心没肺道:“大人听说姑娘吃醉了酒,还进去瞧了您一眼。不过没多大一会就出来了,总得避嫌不是。之后我就进去,帮您铺了床,扶着您到床上睡了。”
“唔。”顾轻幼点点头,感到两块火烧云慢慢爬上了脸颊。
强撑着身子在陆家坐了一会,顾轻幼到底有些受不住。而素玉在旁瞧着也终于看出不对劲来,姑娘脸上的火红似乎不是屋里那热闹的红纱帐映出来的,而是她的脸本就是红的。
如此匆忙赶回太傅府,素玉赶紧伸了三根手指轻轻贴在顾轻幼的额头上。果然,一股热热的触感传来,素玉呀的一声凑在顾轻幼的身前,噤着眉毛道:“坏了,姑娘,您发烧了。”
“是吗?”顾轻幼想抬胳膊给自己把脉,但胳膊虚弱无力。“没事,昨儿在小叔叔书房的时候开着窗眯了一会,大约是吹着了。你按照之前我开的风寒方子去抓药就行。”
“不成,我还是让罗管事从宫里请个太医过来吧。姑娘之前开的方子,又未必对这回的症候。”素玉不放心道。
顾轻幼点点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难受起来,更没力气与她争辩,便由她去了。可没等多大一会,罗管事从宫中请来的却不是太医,而是太后娘娘派来的小太监。小太监是喜气洋洋的,可罗管事那张脸却拉得极长,显然是不乐意带人进来的。
第80章
素玉亦是厌烦, 却还是慢慢扶着顾轻幼起身,又慢慢跪下来。
小太监瞧着顾轻幼脸上异常的红晕,也没有丝毫关切的话语, 只是一板一眼道:“传太后娘娘口谕, 荣安县主为人良善, 容貌昳丽, 特赐婚于祈府嫡公子祁临,着本月过定。”
“这么匆忙?”素玉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 好在被罗管事轻轻一咳掩饰过去。
“恭喜荣安县主了。”小太监道了喜,罗管事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 又摸出一锭大金给他, 这才又默默将人送了出去。
屋里, 素玉扶着顾轻幼坐回床上, 眼瞧着折腾这一下, 姑娘的脸色更加不好, 不由得十分心疼, 埋怨道:“太后娘娘如此匆忙下旨做什么,眼瞧着就入伏了, 这功夫忙着过定, 姑娘定是更要挨累了。”
这会送那小太监的罗管事进了门,脸色似乎比方才更沉了。“太医就要到了。”他似乎是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的。
素玉瞧着顾轻幼低垂的眼尾,心里一疼,问罗管事道:“姑娘的体质就是这样,一入伏就要染一回风寒。太后娘娘的旨意就不能改一改吗?下个月下定不成吗?”
“下个月?”罗管事苦笑, 嘴角微白的胡须轻动。“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唉, 太后娘娘的旨意,可是一个字都改不得的。这门婚事, 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门婚事倒是还好。”素玉瞧着顾轻幼嘴唇微干,赶紧替她倒了一盏热茶。“太傅大人临走的时候说过,这是门好亲事。这么多年,我可从未听太傅大人夸哪家的公子好,如今大人觉得祁公子不错,那一定就是不错的。”
“让姑娘歇着吧,一会太医就到了。”罗管事没有接素玉的茬,语气肃然道。
的确是想歇一歇。躺在床上的顾轻幼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思考了。即便当初给小叔叔换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这样过。
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一回的风寒几乎让她浑身上下没有舒服的地方,就连心亦是疼的,狠狠揪成一团的那种疼。
似乎是素玉的手,蘸着清清凉凉的薄荷油,轻轻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似乎是一碗很苦很苦的汤药,被人一点一点送入自己的口中。
似乎一下子变得康健起来,不日便回到了须弥山。
须弥山下遍布青草,走在路上,阵阵清风吹来,便是扑鼻的幽香。顺着这样的小路一直走下去,通向一处少有人走的偏僻官道,而跨过那官道再向前,便是一处平整的土地,上面开满各色野花。
第一次遇见小叔叔就是在这里。一个俊秀无比的男子,一袭黑衣,虽然上面无数斑驳与破损,却丝毫不减他一身的华贵气度。而在他身后则跟着数十追兵,个个杀气腾腾。
顾轻幼轻轻蹲下来,身上碧绿的衣衫很快与高高的野草融为一体。
只见马蹄如飞,他身形轻动,随手拉弓,便有一支穿云箭飞射而出,准准刺入追兵之中为首一人的额头。那人不等呼叫,便已然从马上栽倒下去。
再一拉弓,又一人应声而倒。如此支支箭矢,竟百发百中。等到那箭囊空了时,身后的人不过剩下七八。而身后的追兵之中,也终于有一人射中了他的马,让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顾轻幼这会才发现,原来他早已身负重伤,方才所射出的箭,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这样的一幅身体,显然是无法与对面的人作战的。
该认输了吧。
出乎意料,并没有。恰恰相反,他竟一身孤勇,向着追兵的方向而去。而他的手中所执,不过只有一把卷刃长刀罢了。
对面的箭囊亦是空了,众人只得纷纷拔剑。可瞧着他那一脸的杀意,众人竟谁都不敢率先上前。
毕竟这一路来,他已经以一人之力杀了三百五十余人了。这是何等可怕的男人。
“撤!”对首一位男子忽然高喊一声。“赵裕胤与他不在一起,他是声东击西!我们走,回去搜赵裕胤!”
听着像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顾轻幼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畏惧。很明显,他们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再与他对决。
于是,所有人弓着身慢慢向后退去。直到退至数丈外,他们才敢回身,上马而还。
血染大地,刀枪横落。只见他慢慢走上前,随手从旁边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布,用力捆在自己最长的一道伤口上,之后身体一软,彻底倒了下去。
半日后,顾轻幼与义父一道帮他上药。义父的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满眼都是难以置信,“浑身上下的伤都要一百多处了,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奇迹。”
“他流血太多了吧。”顾轻幼看着他苍白的脸庞,不由说道。那张苍白的脸真是好看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光是这样静静的躺着,就像是一幅画一般。
“不过,这些伤还都好说,只是若不及时补血,只怕他性命不保了。”
“有什么补血的法子?”顾轻幼问。
“眼下只有一种,就是找人将自己的血给他。不过,这法子需要极其精密的准备,而且也未必能成功。最要紧的是,送血之人的身子也会大伤。”
“我可以试试呀。”顾轻幼伸出白皙的胳膊。
义父没有说话,可榻上的人却慢慢抬起手,眉眼疏离又淡漠。“不必。”
半月之后,他身上缠着数十纱带,坐在一处与义父一道饮茶。脸色惨白的顾轻幼坐在一旁看着远处的须弥山。
“春日的山真是好看啊,可惜不能日日都见到。”顾轻幼懒懒睁着眼睛,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手中托着一碗补气血的红枣蜜茶。
“看一会就得回屋了,你身子还没好全,不能被风吹着了。”义父嗔道。旁边的他依然默然不语,随意抬眸看了一眼那须弥山,便把目光又聚焦到了眼前的一杯茶上。
顾轻幼撅撅嘴,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回了屋。直到晚膳时分,才终于能出来再透口气。
“那是什么?”主屋后头忽然多了一幅画。画中用青绿之笔勾勒出须弥山的美景,又简单几笔彩墨,点出山中野花之色,留白与写意交融,是恰到好处的山景。山景旁,又有一首五言绝句,诗意映画,笔锋磅礴,颇有赞颂大江大川之豪言。
“我画的。”他冲着顾轻幼开口,语气温柔。之后的数年里,这种语气再未变过。
“画得不错,以后轻幼看着这画,倒是日日能看见须弥山的美景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诗好似更不错。”义父夸了一句,便望着桌上的饭食叹起气来。“轻幼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义父是真不想再吃糠了。”
那菜,是他做的。
“我倒是觉得还不错。”他随手夹了一棵野菜慢慢嚼起来,随手嘴一抿,眉心紧紧蹙起,但瞧着顾七昶看向自己,他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又说了一遍道:“还不错。”
顾轻幼看着那张俊逸的脸如此扭曲,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倒是会开玩笑。”义父翻着白眼,气鼓鼓地撂下筷子。
田野中的野花越来越多了,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越来越快。
是他站在须弥山前,一袭白衣翩然,大片青绿为背景,淡然一笑。“这个给你。”顾轻幼低头一瞧,只见他手心躺着的,是他一直坠在腰间的一枚玉佩。
场景滚动,她再睁开眼,却是听见义父在跟他慢慢说着话。“你要好好照顾顾轻幼,我让她把你叫小叔叔了。”他的答案缓慢而坚定,“我会把她视作生命。”
飓风吹动,她睁不开双眼,只听见一道声音。“顾轻幼,你喜欢小叔叔吗?”“顾轻幼,太后说得对,祁公子是你的良配。”“顾轻幼……”
“顾轻幼……”声音渐渐变得婉转温柔。
她努力睁开眼,似乎瞧见了林馥儿。
“好端端的,怎么就感染风寒了呢?守了你大半天,这烧可算是退了。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林馥儿连珠炮似的问道。
顾轻幼摇摇头,张开干涸的嘴唇道:“多大点事,你还特意跑一趟。”
“我是来了才知道你生病的。庭轩从大骊回来了,还带了不少稀罕的吃食,我想着你没吃过,特意给你送过来的,谁知道你竟然病了。”林馥儿捏了捏顾轻幼的手,觉得她的手有些冰冷。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呀。”顾轻幼迷迷糊糊问。
“哎呀,你是烧糊涂了,竟然说这个。”林馥儿看着素玉在旁边掩唇偷笑,觉得又气又羞,可见顾轻幼眼底一片真诚,还是老实答道:“就是会想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想天天都能看见他。他要是有点什么事,你会急得要死。他若是没事,你也会担心,会害怕他有事。”
“哎,你怎么不说话啦?”林馥儿瞧着顾轻幼若有所思,颇有些不解。素玉在旁瞧着,轻声开口道:“姑娘这些日子一直这样,不知道有什么心思,也不同咱们说。”
“你也不像这样的人啊。”林馥儿瘪瘪嘴道。“从前的顾轻幼多大方呀,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现在还有心事了呢?”
“是啊,坦诚是很重要的。”顾轻幼唇畔多了一抹笑意。
终于,她慢慢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