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一次才是真正地醒了过来。窗外微蓝而蒙亮的天空,唇畔微酸略苦的药味,身上轻薄而柔软的锦被,处处都在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
这个时辰,素玉还没有起来,院内的一切都是静谧的,都在等待被唤醒。
顾轻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将昨夜的梦在脑海中重温了一遍。等到再睁眼时,天又亮了一层。她不再犹豫,取过钥匙在大箱子里翻找了一会,找到了梦中所穿的那件衣裳。
当初穿的时候是有些宽松的,而此刻穿起来却是正好,起伏之间已然是一道完美的曲线,银丝白雪茉莉的纹样又增添了仙仙之气。乌黑如云的发髻盘成可爱精致的单螺髻,她又随手插了一根茶花流苏簪,任它轻轻在鬓边摇曳。
等到素玉觉察到房内没人时,顾轻幼已然驱马离了誉州。彼时,素玉慌慌张张地去找罗管事,可罗管事却老神在在,并不见意外。
“姑娘总得走这一遭的。”手中蒲扇摇曳,另一只手扒拉着算盘道。
“姑娘去哪里了?我不明白。她认识路吗?来誉州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出过远门啊。”素玉咬紧牙关担忧。
“只要姑娘心中有数,就不会迷路。”
“可姑娘去哪里了呢?”
“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罗管事卖了个关子。
去往贺州的路途并不远,晨起出发,戊时左右也能到了。顾轻幼从世安院找到了一份地图,得知了小叔叔的路线。为防意外,她把地图记在了脑子里,却没敢带出门。
小叔叔一路要在两处停留,一处是誉州郊外,一处是誉州与贺州之间的考生驿馆,最后一处才是贺州。如今小叔叔已然出门两日,第一处自然是不必去的。
所以,她要先去考生驿馆瞧一瞧。
自新帝继位以来,各州府之间但凡路程在一日或一日以上的,都要在两地之间设驿馆,方便考生歇息。自然,若有空房,也可招待旁客。
如今会试已然发榜,等秋来便是殿试,会试入围的考生大多都已入住誉州,所以此间照理是不该有太多人的。不过,因为贺州考生闹事,所以一切都未可知。
难得有姑娘过来,驿馆的小厮倒也殷切,亲自过来牵了马,笑吟吟地问她要往何处去。
“驿馆可有什么誉州来的人?”她美目流转,轻声开口问道。
见惯了考生举子们的高高在上,小厮难得遇上这样谦和温柔的姑娘,语气不自觉更软。“昨日晚上他们闹了一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小的不敢进去听。今早起,贺州来的考生就陆陆续续全都散了。如今只有几位誉州来的人还在。”
那很有可能是小叔叔。顾轻幼心里一阵悸动,请小厮帮忙照看马匹,之后便进了驿馆的门。同寻常客栈一样,此处一楼是饭厅,二楼三楼才是客房。
顾轻幼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饭厅正中央坐着一位身高八尺的男子。他身形挺括,肤如铜色,浓眉大眼,瞧着十分有男子汉气概。
那男子见了顾轻幼,眼里迅速地滑过一丝惊喜,倏地起身却踉跄了几步,只等站稳才道:“顾姑娘,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开口的不是李太傅,而是誉州秀才高怀泽。
“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你去找过我姐姐?还是我娘亲让你来的?”他几步迎上来,身上染着重重的酒气。
然而顾轻幼却向后淡淡退了一步。“我是来找小叔叔的。”
“小叔叔?”高怀泽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脸上顿时十分尴尬。“那,那坐吧,我知道李太傅去了哪里。”
早上没用膳,顾轻幼本就打算在这草草用一口的,因此她也没客气,唤过小厮叫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便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高怀泽见她如此疏离,才知道自己何等多心,一时脸色更加难看,默默倒了一盅酒,冲着不远处的顾轻幼苦笑道:“方才看见顾姑娘,高某如久旱逢甘霖。可惜,在下终究是没这个福气的。”
“我不太在意你的事。”顾轻幼咬了一口素面,轻轻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小叔叔在哪。”
“呵。”高怀泽的眼眸里泛着苦味,唇畔的笑意倒是十分欣赏。“顾姑娘到底是顾姑娘,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过,还请顾姑娘听一听吧,就算是为了李太傅。”
说罢,他也不等顾轻幼再答话,便自顾自地开了口。“娘亲听说了贺州考生闹事,说会试名次不公,一时十分激愤。毕竟我的考绩……姑娘也知道,的确不是往日的水平。”
“不过,我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我心有旁骛,会试的时候没有倾尽全力罢了。”高怀泽说到这,忍不住遗憾而落寞地看了顾轻幼一眼。他是真的很喜欢顾轻幼啊,只可惜,她从来都没心仪过自己,一切全都是母亲和自己在一厢情愿。
“娘亲心里也起了疑影,认定是有人从中作弊,才害得我没有考中会元。于是,她逼着我联络誉州失利考生与贺州的考生,共同闹事,以期重开会试。”
“然后呢?”顾轻幼想听与小叔叔有关的部分。
高怀泽长叹一声,唏嘘道:“其实原本,上头越镇压,考生们闹得会越厉害。偏偏这李太傅剑走偏门,杀人诛心!”
“他怎么做的?”分明素面是清淡的,可顾轻幼还是觉得喉咙有些肿痛,脸上的高热又渐渐扑回来。不过,她还是忍耐下来。
“昨晚李太傅携会试众考官到了此处。考生们个个心高气傲,不把太傅大人放在眼里。李太傅倒也不急,先是接了考生们的诗,又和了他们的对子,最后又与我辩了一番策论。”高怀泽陷入回忆,赤红的双目中难掩激赏。“李太傅真不是凡人啊,我素知他从前诗做得好,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才学。这样的一番比试下来,考生们个个拜服,自然是什么都能听进去了。”
“接着,他又命考生出题,让会试众考官作答。果然,那些考官们也并非酒囊饭袋,一字一句虽不算珠玑,却也果然深符朝廷大略,远在我们的见识之上。之后,那会元等人也到了,会元们又一一被考教了本领。如此三轮下来,驿馆里的考生人人拜服,早已不再提什么闹事的事了。”高怀泽苦笑着继续道:“甚至,他们还埋怨我从中挑唆。”
“我啊,如今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了一身的不是。”高怀泽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啧啧舌道:“顾轻幼,你不知道,昨儿太傅大人看我的眼神有多厌恶。呵,那些考生们先前更是将我视作领袖,可李太傅一来,他们就倒戈了。”
“小叔叔自然是厉害的。”顾轻幼忍不住道。
“我从前也以为我是厉害的。如今才知道,我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高怀泽嗤嗤笑着,将杯中酒再次填满。“连会元都没考中,连前十名都没考中,我现在成了整个常州,乃至誉州最大的笑话。”
“如今起事被平,旁人都还好说,只怕我这个为首的,是要被众人牢牢记住的。往后,我高怀泽再无入朝为官之机了。可我高怀泽一身本事啊!哪怕比不过李太傅,可也不比那什么宋言皓逊色多少啊。我苦读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啊。”
顾轻幼咽下最后一口素面,轻轻撂下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
那窈窕如柳的身形在高怀泽眼前轻动,正如梦中的场景。他顿觉火起,晃晃荡荡起身喊道:“顾轻幼,你就不觉得愧疚吗?要不是因为喜欢上了你,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我不觉得愧疚,我甚至觉得这件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顾轻幼漠然一笑,淡雅的白雪茉莉绣纹衬出她精致的脸庞。
“可事情都是因你而起!”高怀泽拳头紧握道。“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高公子。”顾轻幼声音婉转,似水轻柔,一句呼唤便让高怀泽沉默下来。“我现在让你去给一位公子当书童,整日磨墨翻书,你愿不愿意?”
“自然不可能。”
“可这就是你母亲要对我做的事呀。”霞光跃窗而入,正照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高公子,你真的很可笑。你明知道一切都是高夫人的错,却连埋怨她都不敢。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要这么胆小呢?”
“你胡说!我母亲才没做错,她都是为我好。她……”高怀泽猛然想起,是谁逼着自己来了这驿馆。若是不来,或许再过三年之后重新会试,一切还有机会。
第81章 完结章
仿佛被一口馒头噎住, 高怀泽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紫。人高马大的身材站在饭厅里,手中的那柄酒壶一点点从几根手指中漏出去,最后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顾轻幼不想再看他, 也知道他不会再说小叔叔的去向, 索性还是按照原计划往贺州去。而高怀泽看着顾轻幼纤细的腰肢, 柔美的背影, 却忽然想起那些天的魂牵梦绕,索性一下子摔了酒壶, 大步冲过来。
“顾轻幼,你是我的, 我要娶你。母亲早就答应我了, 我的夫人就是你, 不会有旁人。”他踢开面前碍事的一个脚凳, 带着猩红的双眼向顾轻幼扑去。
但不等到身前,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道黑色的人影。还未等他看清真面目, 便感觉到胸口被重重踢了一脚, 后背一下子砸在了桌案上。
“我……”高怀泽捂着胸口,泪花飞溅间, 才知道她身边是有人护着的。
眼看着顾轻幼淡然如水的目光, 他忽然满心懊悔。如果当初一切都不听母亲的,如果好好地对待她,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顾姑娘,眼下上路, 等到了贺州, 只怕已经过了戊时,您还是在此歇息一夜吧。”护着顾轻幼的暗卫拱手道。
“你知道小叔叔在哪吗?”顾轻幼却反问。
暗卫摇摇头。
“那我一定今晚要到贺州。”顾轻幼不再看那暗卫, 毅然决然道。她只怕,自己的风寒越来越严重,若是再拖下去,就更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了。
今晚,就要见到他。
暗卫只负责保护,不能干涉,因此此刻也没有多劝,不知何时又没入黑暗中,默默跟在了她的身后。
官道两旁是高大的柳树,几乎要在上方形成碧绿的笼盖。因此骑马走在下面,倒是一路都不觉得热。偶然有夕阳透过树干一下下从脸颊上闪过,形成跳跃的光圈。
顾轻幼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但她不想停下,也不想换喧闹的马车。这条路,她就是想一个人走,想一个人把一切想得更清楚。
天空中的艳红色渐渐褪去,有一道幽微的蓝慢慢浮上来。原本遮阴的柳树此刻显得有些阴森了。然而顾轻幼并不害怕,因为她明白,这条路就在不久前小叔叔刚刚走过。
她甚至在想,比这还艰难的路,小叔叔不知走过多少了。
他的确是个值得敬仰的人。护幼主,夺越江,诛渭北,平大骊,哪一件事搬出来,都是旁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只有见过他身上的伤的人才会知道,他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命换来的。
他似乎什么都不怕。
可顾轻幼又清楚地记得,自己喝醉的那个晚上,他眼底的那份小心翼翼,似乎像是呵护着一颗易碎的琉璃珠子。
自己是他的软肋吗?顾轻幼苍白的嘴唇挑起一抹笑意。好想见到他呀。
可这天,越来越黑了。就连身下的马似乎也有些畏惧这份黑暗,渐渐放慢了脚步。
“你再撑一撑,好不好?”顾轻幼看着官道侧面出现的小河,回想着那份地图,猜测自己应该距离贺州的城郊不远了。
只是,身子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晕了。顾轻幼将缰绳在手上多缠了几圈,脚踩得也更紧实了一些。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几次差点从马匹上坠落下去。
直到,眼前渐渐出现一片光亮。她努力睁开眼,看见对面的一众人马,为首的男子英姿朗俊,肌肉魁梧而有力。
“小叔叔。”她心头欢喜,迷迷糊糊地从马上摔下来。
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却又十分用力地扯住他衣襟上的水墨纹,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小叔叔,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彼时,他的声音隐忍而低哑。“好,我都听着。我们慢慢说。”
随手打发了一道而来的所有随从,他抱着她,慢慢往城中走去。她的手始终不肯松开他的衣领,往日清纯的鹿眸此刻用尽全力也睁不开,唯有略显苍白的唇,依然轻轻翕动。
“小叔叔,太后下了旨意,说要我嫁给祁临。哪怕之前已经谈婚论嫁几次,可没有哪一次,让我有这样真切的感觉。当我想到我要和一个陌生人一道终老的时候,我很害怕。”
她的声音柔软得仿佛只是嘤咛。但他依然每个字都听清了。
“小叔叔,我现在才知道,无论是祁临也好,还是宋言皓也好,还是之前的哪一位公子都好,我之所以愿意与他们来往,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你的影子。”
月色暖如灯火,李绵澈的心弦被重重勾起,随后有漫天的喜悦滋生而出。
“小叔叔,原来,我喜欢过的每一个人,他们身上都有你的影子。”她梦呓般的倾诉着,看似是烧糊涂的话,可却又晶莹的泪花从眼角滑落,滴在他越来越烫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