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识林韵诗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习惯了如此。这人会好好道歉才是怪事。
躺椅轻轻摇晃着,林娇视线向上,她有些走神,近来都是如此,每次走神想着的,却都是裴景。
旁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会做这种梦,难道真的是对他有什么想法?
这个念头升起时,林娇的团扇马上搭在了脸上,掩盖住一瞬间的心慌。她一边觉着,这是绝无可能的,另一边又隐隐想着,若非要择一夫婿,梦里的裴景,好像也不是不行。
就这么胡思乱想之间,身上原本和煦的暖阳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没了温度,第一滴雨滴滴落在眉心时,林娇也听到了绿莜的叫声。
“变天了!快让姑娘去屋里!”
林娇睁开了眼睛,院里的下人们都忙碌起来了,将不能淋雨的物什往屋里挪,浅画早就把丫鬟拿过的伞撑了起来。
“姑娘,还是回屋里去吧。”
这天变得可真是快,林娇看了一眼已经灰蒙蒙的天,倒也没有异议,若是淋了雨生病了,就又该喝那苦药了。她被丫鬟簇拥着往屋里去,才走到了回廊下,刚刚零零散散滴落的雨滴,已经转瞬在身后成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她停驻脚步回头去看密集的雨帘,砸在花草树木,亦或是地上。
丫鬟们正面色匆忙地在把院里的书往里搬,那都是林娇的藏书,原先想着天气不错,才都拿出来晒太阳的。
绿莜看着她的视线,还当她在心疼自己的书,忙催促下人。
“快一些,动作轻点!别把书撕坏了。”
说完才看向林娇:“姑娘,不打紧的,等天晴了,再晒一晒就是。”
她却不知,林娇这会儿的走神,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书。她只是想起了似曾相识的情景。
在梦里,雨中搬书的是自己。
被打湿后的纸张极为易碎,林娇又不懂得轻手轻脚,手一抬,被摊开的纸张就被轻易地撕开了。
原本就因为知道自己闯祸了而惴惴不安的林娇,在看到被撕成两半的纸张时,嘴唇轻咬,又气又急。
她只是想趁着天气好,把裴景的书晒一晒而已,怎么老天爷就跟自己作对?裴景那么宝贝这些书,如今还被自己撕了。
陌生的愧疚之情,让她在雨里来来回回地屋里屋外跑,只为了尽可能地多拯救一些书。
直到裴景的声音传来:“林娇!”
低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她回头看去,院子门口的屋檐下,是刚刚回来的裴景。林娇的心口一颤,惶恐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男人坐在轮椅上,平日里没有表情便有几分骇人的脸,这会儿因为怒气更让人觉着可怕。
她呆愣地站在那里,想着怎么解释,却没看到裴景的脸色越来越沉。
“过来。”
听到这话,林娇第一反应却是看了一眼地上的书:“可是……”
“过来!”
眼看着裴景的手伸向轮椅了,担心他行动不便的林娇这才赶紧跑过去。浸透的雨水让她的衣物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额头与发梢的雨水也是一滴滴滴落。
一向爱干净的女人这会儿却完全顾不得这不适。
“裴景……”
女子局促不安地搅动着手,她应该是还没学会怎么道歉,但即使没说对不起,那嗫喏的声音里也不难听出歉意。
裴景只是看着她鬓角发梢上滴落的雨水,伸出了手。
林娇微微一愣,常年握剑的手显得有几分粗糙,偏偏那动作却是异样的温柔。
“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躲吗?”与轻柔的动作不同,这声音里还是能听出责怪的。
林娇想着,似乎是从刚刚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有落在那些书上一下。
她的鼻子一酸,这是什么心情呢?林娇也说不清,原本的几分害怕,在意识到裴景只是担心自己淋雨时,都悉数散去了,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可她倒像是受了委屈。
在她失去了所有,从众星捧月成为飘零的浮萍后,裴景已经逐渐成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我是想帮你做点事情。”解释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林娇揉上了眼睛,那里已经泛红。“我不知道会变天。”
裴景的手又替她擦泪,语声无奈地软和了不少:“几本书而已。”
“可是,那不是你的宝贝吗?”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哪有你宝贵?”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若是不听内容,任谁也想不到这语气是在说情话。林娇一时间止住了眼泪,看他的眼里泪光闪烁还带着几分茫然。
这让裴景脸上的笑意深了些,收回了手。
林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直到一声惊雷,把她吓着一跳,人下意识一激灵地后退。
她其实并非害怕,只是这雷声太过突然,才有了这反应。
“害怕吗?”
在听着裴景这么问时,身体先于脑子动作了,她点了点头。
又一道闪电传来,林娇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握上了。拉她的手微微用力,她只觉得一阵失重,下一刻,便稳稳地落入男人的怀里,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清冽竹香。
裴景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在看到女人单薄的身躯不自觉微微颤抖时,就想把她拥入怀里了。这雷声,就像是顺势而为了。林娇原本是丰腴而又不胖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清瘦。
他低头,对上了女人湿漉漉的眼睛。
哪怕是吃了这么多苦,那双眸子依旧是清纯如初,这会儿正怔然地打量着自己,像是在探究自己在想什么。
依她的脑袋瓜,大概是探究不出来什么的,可裴景还是被她看得莫名耳根微微发烫。他的手抚上了林娇的头,将那颗小脑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也隔绝了目光。
林娇只觉得那双宽厚的手掌,在下一次的雷声传来之前,捂在她的耳朵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这个原因,周遭的一切都寂静下去了。唯有裴景的心跳声,随着胸膛的起伏,一声声传来,竟然慢慢与自己的心跳一致了。
直到裴景的手拿去以后,林娇在他怀里动了动。
她瞄了一眼院子里散落一地的书册,看着好不凄惨。又想起两人刚刚的对话,不知怎么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头顶传来男人疑惑的声音:“笑什么?”
林娇想也未想便回答了:“这么一想,我像是话本里耀武扬威的可恶宠妾了。你的书是被你厌弃的正室。至于你,就是宠妾灭妻的坏男人。”
没头没脑的联想,却让裴景眼里也多了几分笑意。
“那为何它是正室?”
“谁让你老是看书的,”林娇抬头
,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现在好了,你只能看我了。”
“嗯,”裴景全然顺着她的话,这一次,终于直视了林娇的目光,“你比书好看。”
“姑娘!”
绿莜的声音将林娇的思绪全部拉了回来,林娇啊了一声,收回看向院里的目光。可裴景的身影就像是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
她在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怎么会,有如此逼真的梦境?以至于她如今一想起,就觉着是亲身经历了一般。
“姑娘,还是先进屋吧,那些书册若是损坏了,再买就是了。”
林娇没有回答她,只是突然开口。
“绿莜,你觉着……裴景怎么样?”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说这个名字说得无比顺口。绿莜却是诧异不已,姑娘说的怎么样是指怎么样?
“裴……裴大人吗?”
“嗯。”
绿莜思索着,小心翼翼回答:“自是……很好的。”
林娇若有所思,姑且……再想想吧。
***
这场暴雨并没有如平常的夏雨一般来去匆匆,反而缠绵了小半个月。
好好的七夕节,自是也热闹不起来了。
林娇订做的新衣被送来时,她靠在窗前,只斜着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姑娘,”绿莜看她兴趣缺缺,笑着过来想逗她开心,“您不是几月前便念叨着新衣了?这衣物已经洗过了,香笼也熏过了,要不试一试?”
林娇反而更没精神地往窗柩上趴下了,她的手往外伸,苏缎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上移,露出白皙光滑的胳膊。
“新衣有什么用?”忿忿的语气里颇像小孩子在赌气,“又出不去。”
绿莜好笑,但也忧心地看了一眼窗外。
可不是,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可如何是好,姑娘每日呆在房里,也该憋坏了。
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心地瞥了一眼林娇,试探性地开口:“奴婢方才从前院过来,似乎听说裴……大人……”
她才说了一个裴字而已,方才还无精打采的人已经直起身子转身看过来了。毫不掩饰的发亮的双眸,让绿莜哭笑不得,姑娘还真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只是前段时间不还是避而不见吗?怎的现在又像是感兴趣了?
她忍着笑意,接着把话说完了。
“说是裴大人这会儿正在府上。”
裴景来府上做什么?找爹爹的?林娇也意识自己反应得太过了,清咳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她前两天想试一试跟孟明远接触接触,可看着那臭小子欠揍的模样,已经完全没了心思了。也不全然是,林娇仔细回忆着,似乎当时是从裴景出现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有升起那样的心思。
林娇似乎没办法把梦里的男人和自己平日里看到的男人重合起来,但细细一想,又并非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的。
心不知怎的烦躁起来,随着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明显。
“对了,”绿莜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之前姑娘病着的时候,裴大人还说有事相求,只是到现在也不知到底是何事。”
这话仿佛给林娇点了醒。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一茬?
女子的目光往一边的新衣上瞄了瞄:“既然新衣都来了,还是试试吧。”勉勉强强的语气却怎么也挡不住期待的眼神。
绿莜轻笑:“诶!”
说着一边招呼下人过来准备,一边伸手将被举起的窗柩放下了。
***
因着暴雨的原因,大梁各地水灾不断,裴景来国公府,也是同林锦正商议此事的。
各地洪泄灾害,百姓受苦,林锦正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出钱出力。只是他心里也还有旁的忧虑,今日早朝,皇帝又发疯似地指责天降异象,俱是因为中宫之位品行不佳。
谁都知道那只是他想废后的托辞。
可这一次,大概是在孟阁老的授意下,钦天监也顺水推舟地默认此事,这下,废后是势在必行了。
那个疯子很快就会提出让夭夭进宫。
可如今最让人为难的,还不是此事。孟阁老已经是明示想让夭夭嫁进孟府,大约是知道瞒不过他孟承安带回来的女子的事情,所以承诺了一定会处理好。
这让林锦正的处境更加尴尬了,有孟家嫡长子在这里,他还能怎么选?选谁不是拂了孟阁老的面?
但让夭夭嫁进去,怎么想都会受委屈。
他竟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了。
“那若无其他事情,本官就先行告退了。”
裴景的声音,让林锦正压下满心的忧虑,但不知怎么的,他想起绿莜曾经跟自己报过的事情,心里一个念头微起。
“此事还要烦请裴大人费心了。”
林锦正起身送客,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却听裴景又突然开口问:“七姑娘的身子已经全好了吧?”
林锦正心思一动,面上不显:“多谢裴大人挂念,已经是好了。”
台阶下陈迟已经撑着伞了,裴景却没有立即动。
“病虽然好了,身子还是要补的。”他语声淡然,却又不难听出里面的关切,“我那里有上好的人参,若是国公爷不嫌弃,改日本官送来府上。”
场面一时安静得只剩了雨声。
林锦正没有立刻回答,眼前的男人早就已经不是自己能轻易看透的存在了,可是这会儿,他却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目的摊开给他看了。
他问的是人参,自然也不仅仅是人参。
裴景似乎是很有耐心地在等着他的回应,挺拔的身姿,坚毅的侧脸,都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可林锦正却发觉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小指微微蜷缩。
竟是在忐忑。
国公爷眼里藏住了一丝笑容。
平心而论,若真是要做个选择,裴景无疑是最佳的人选。只是……
“多谢裴大人的好意了,只是小女向来不喜喝药,只怕会糟蹋了。”
他也得问过林娇的意思。
裴景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至少林锦正这里,算是默许了。即使是他,刚刚的等待里,也确实紧张了一瞬。
这会儿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微微颔首:“赠送只是我的一番心意,七姑娘愿不愿意服用,随着她的心意就好了。”
这话里的宠溺与纵容,已不再掩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