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老林再没什么架子,他也不可能迁就她一个人的进度。
姜姝垂下眼帘,用笔在试卷上的对应位置画上小小的圈,余光瞥见透明玻璃上碎散的雨痕。
下雨了。
天空被乌云覆盖,变得阴暗,讲台上授课的老林一边讲着关键公式,一边快速走了几步把前面的灯打开,坐在后排的同学机灵,随即打开了后排的灯。
不过几秒钟,容纳了几十人的教室变得亮堂起来,姜姝的心好像也跟着被照亮了一样,她已经开始期待即将和季冷并肩走在小雨中的时光了。
她没有带伞的习惯,觉得麻烦,再加上小时候零零碎碎也掉了四五把雨伞,自从季冷搬到她家隔壁之后,她就没再带过伞出门。
临近十二点,下课铃才不紧不慢地悠然响起,不少人早已饥肠辘辘,老林一说下课,有的靠近门边的同学立马冲了出去,等姜姝把捡好东西出来的时候,班里又没剩下多少人了。
雨天,连带着台阶都潮湿,老师同学经过时,手上收起的雨伞上残存的水滴将灰扑扑的水泥地打湿,杂乱而又绵长的水痕恍若某种不知名生物的足迹。
“去我家吃饭吧?”姜姝发出邀请,“这样我们吃完饭就可以开始。”她想了想,解释道,“在客厅会吵到妈妈午睡,所以我们去我房间?“
昨天晚上跟家里说了演讲排练的事,文蕤要她邀请季冷一起到家里吃个饭。
季冷的父母忙着做生意,经常会忽略自己家小孩,他见到自己爸爸妈妈的时间,还不如见到姜年连和文蕤的时间长。
姜年连和文蕤待他视若己出,季冷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邀请。
不过……
季冷撑开雨伞,右手持着伞把,伞面自然地往姜姝的方向倾斜,他的喉结微滚,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吃完饭休息一下,然后你来我家找我。”
姜姝奇怪地“咦”了一声,抬起头去寻找他的眼睛。
季冷自前两年开始抽条,到了现在,姜姝不得不抬头看他。
但即使抬起脑袋,她也只能看见季冷锋利的下巴。
雨伞很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之间的身高差也在逐渐拉大,为了协调两人的个子,季冷习惯撑一把足够容纳下三人的黑色雨伞。
但即便如此,在这样细雨霏霏的下雨天,他依旧会通过倾斜雨伞来保证姜姝不会沾染上一点雨滴。
姜姝困惑地眨眨眼,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季冷的上半张脸被黑色雨伞倾泻的阴影遮挡,她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只是这么多年凭借着对他的了解,姜姝依稀猜出季冷好像在克制着什么。
到底在克制些什么呢?
姜姝不知道,也不会去探究,就像她不会去琢磨为什么季冷要把预演的地点换到他家一样。
因为共一把伞的缘故,两人挨得很近,季冷的左边手臂贴着姜姝的右侧,鼻尖被她浅淡的发香滋润。
如果此时是个艳阳天,灿烂的日光则会毫无保留地撒落,在他们的身后种出一道亲密无间的影子。
如同季冷不敢公之于众的隐秘心事。
姜姝对视无果,只好收回视线,乖巧地点点头,双手抱着装有试卷和演讲稿的文件夹,安静地跟着季冷穿过一条种满了树的小路。
枝繁叶茂的大树新长出的嫩叶被雨水洗的碧绿,本就稀疏的细弱雨滴被孱孱枝叶过滤,垂落到伞面时发出滴答轻响。
周遭喧哗,巨大的黑色雨伞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在下一滴水珠落下之前,姜姝默默靠近,贴紧了季冷的手臂。
季冷偏过头看她一眼,问:“淋雨了?”说话间伞面往她的方向又侧了一侧。
姜姝摇头,将伞柄推正,不偏不倚地正好立在两人的正中间,她的声音软软的:“这样你就不会被淋到了。”
其实雨不算大,甚至有几个男生脱下校服遮挡在头上,借着树木的遮挡快速从他们身边跑过,但姜姝私心不想季冷淋雨,哪怕只有一点点。
季冷不太会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因为从小没有得到被家长重视,就算说出自己的诉求在多数时候也得不到认真的对待――季润麒和白桃认为钱到位就行了,其它都是次要的。
不过好在遇见了姜姝。
她安静温和,善良柔软,陪伴着他度过了很多孤独时光,在他心里那片漆黑的荒地里种出了带着馨香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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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后姜姝已经困呼呼的了,要是按照她原来的计划,接下来就得强撑着精神开始第一次演练,不过好在计划被季冷改了。
她摸了摸鼓起来一点的小肚子,抬起手遮住嘴巴,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后便磨磨蹭蹭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走到一半才又折回来,把自己的碗筷放进了厨房的水槽里,拉长尾音说道:“我吃完啦――”
直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甜津津的软萌嗓音依旧在餐厅环绕,不知滋润着谁的心田。
季冷没有午睡的习惯,他帮着姜年连一起将厨房收拾干净后才准备回家。
大概是做父亲的,自己女儿怎么样都觉得可爱,送季冷出门时,姜年连笑着抱怨了一句:“妹妹就跟睡不饱的小猪一样,又懒又爱吃。”
姜姝小鸟胃,吃的不多,但贪食,长得好看的想尝尝,卖相不好但闻着很香的也想试试,被爸爸亲昵地叫一声小猪,好像也不算冤枉。
季冷笑了笑,狭长的眼尾微微扬起,他垂着头,安静地等着姜年连的后半句话:“要是她像小令你一样懂事就好咯。”
这算是半个玩笑话,被捧在手心的珍珠怎么可能舍得让她蒙尘?
别说姜年连了,就连他都不愿意。
小公主就应该活在象牙塔里被爱包围,不知道烦恼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季冷与姜年连告别后走到隔壁,拿出钥匙开门,门锁被扭开时,他回身挥了挥手,看着姜年连将门关上后才进去。
南方的回南天到了,陶瓷墙壁上沾染上湿漉漉的水汽,就连木制的地板都没能幸免遇难。
季冷换好鞋子后便将自己丢进客厅的懒人沙发里,仰着头望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屋顶。他的一双长腿因为空间限制屈起,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仿佛透过缝隙钻了进来,将他晕染得颓丧又懒倦。
但姜姝的家却是温暖的,米黄色的墙纸、暖色系的家具,被精心装饰过的屋子洋溢着爱与温馨,和他家样板间一般的精装房截然不同,就连他这样冷漠的人,身处其中时都变得柔软了起来,疏离和冷淡尽数收起,小动物似的露出脆弱的肚皮。
季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时光倒流,他回到了小时候。
说起来,“小令”这个小名,还是姜姝小时候给他取的。
季冷搬过来的时候年纪不大,九岁,才上二年级,背着一个黑色的小书包,上面绣着他的名字,那是保姆给他绣的,标准的瘦金体样式,很好看。
姜姝比他小半岁,正处于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强烈新鲜感的年纪,撞见一回后便央求文蕤给她搞个一样。
“要像隔壁小令哥哥那样的噢!”小姜姝认真强调道。
她年纪太小,思绪正是活泛的时候,上课特别爱走神,正儿八经的知识不怎么听,老师的玩笑话倒是被她记在了心里,从此遇见不认识的字基本都是认字认半边,错把“冷”字读作了“令”。
文蕤那时还奇怪,小令哥哥那样的是哪样的?小令哥哥又是谁?新来的邻居小孩儿叫季冷的呀……
而且说是“哥哥”,其实两个小孩都差不多大,同一年不说,就连生日都在上半年。
总之后来小令就阴差阳错成了季冷的小名。
季润麒和白桃一贯叫的是他的名字,那时的保姆按照季润麒的要求,没给他取一些“乱七八糟“的昵称,叫的也是他的名字。
“野性的狼不需要乱七八糟的称谓。”这是季润麒的原话。
白桃没说什么,显然是认同丈夫这个观点的。
只有姜姝一家才会叫他小令。
这是他唯一的小名。
不过姜姝现在很少这样叫了,少女的羞耻心化开了她的部分童真,剩下的童真已然转化做纯洁的天真,尚未开窍,不懂男女界限,可以理所当然地邀请他进入她的卧室。
季冷将手盖在眼睛上,缓慢地呼出口气。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得知道。
幼时的小姜姝声音变得清脆起来,五官长开了,脸颊肉少了一点,俯在他身前轻声喊着他:“小令?”
温热的呼吸轻轻洒在脸侧,季冷动了动,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还未反应过来便对上一双黑漆漆的水润眼眸。
姜姝眨眨眼,纤长的眼睫忽闪,见季冷应声醒来,她放心地从沙发上拿了个抱枕在他脚边坐下仰着脑袋看着他笑:“你醒啦。”
她有季冷家的钥匙,按下门铃后安静等了一会儿没人应答,因为担心季冷出了什么事就自己开门进来了,还好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小时候就有一次,她一直按门铃都没有人来开门,小姑娘有的时候也挺轴的,一个人整理好小裙子后默默地缩在门边蹲下,等了许久都无人经过,她便用电话手表联系自己的家长。
等姜年连辗转联系上季家的保姆的时候,季冷已经高烧不醒了。
不过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姜姝有些后怕,哪怕自这以后季冷一直积极锻炼身体。
为了让她放心,他干脆给她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
第5章 蔓延
因为是第一次预演,姜姝难免出现纰漏,她卡在一个地方停顿了半分钟之后,季冷瞥了眼桌上放着的手稿,出声提醒她遗落的长句,冗长的复杂句从他薄唇之中跳跃而出,如同矜贵的低音调。
姜姝立刻回想了起来,接着往下背。
为了这篇稿,她准备了很多,但一个人默背跟背给别人听还是有区别的,虽然那个人是在小时候跟她穿过一条裙子的季冷。
“还不错,”背诵结束后季冷及时给出回应,鼓鼓掌,末了,继续说道,“但没什么感情。”他一针见血,适当的鼓励之后点出不足,“演讲的话应该带动观众情绪的,不是吗?”
姜姝点点头,她知道问题,但也一直在逃避问题。
带动情绪对她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她站在季冷面前,白里透着粉的脸蛋流露出苦恼的神色,季冷打了一个响指,示意她坐过来。
趁着姜姝走过来坐下的空当,他从沙发缝隙中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还有三个小时,”他面上的神色很专注,另一只手却伸到身边的沙发上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姜姝喜欢的那个抱枕递给她,“我们一起看看别人的演讲。”
季冷家沙发附近铺了一层又厚又绵软的羊毛地毯,坐上去很舒服。
姜姝小时候比现在要活泼一点,因为在家里文蕤不许她坐在地上,到了季冷家没人管她,好好的沙发不坐就喜欢坐在地板上,那个时候不够高,她喜欢把茶几当小书桌,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脑袋看电视。
没多久再来的时候就发现季冷家的沙发这一块铺上了暖融融的地毯,她偶尔心血来潮时甚至会躺在上面假装睡美人,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点看季冷在干嘛,怎么还不来陪她玩――童年限定的姜姝版睡美人。
季冷想到了以前的事,好看的深邃眼眸里漾起星星点点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扬,侧脸线条流畅,鼻梁高挺,厚重乌黑的刘海使他看上去就像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个时候“漫撕男”这个词才刚刚流行起来,学校里有些紧跟潮流的女生会用它来形容季冷,姜姝不太理解,觉得这个词奇怪又拗口。
而且――她才不管他是哪里来的、是什么“男”。
凭借着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她抱着抱枕,笃定地说道:“你在笑话我。”因为羞赧和气愤,脸都红了。
却愈发衬得她粉雕玉琢。
季冷抿唇,收敛了面上的笑,摸摸她的脑袋,巨大的手掌在她的发顶摩梭两下,看着姜姝蹙着的眉愣怔地松开,他不由得又笑了笑,胸腔短促地颤抖,喉结上下滚动,低低的笑声溢出,他反问:“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
少女的自尊倔强又变扭,姜姝往边上挪了挪,季冷的手掌落了空,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他听见她回应道:“刚才。”姜姝顿了一下,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她忍不住握起了拳头控诉道,“还有现在!”
季冷不会和她争辩,瘦削却具有力量感的手掌再次降临到了姜姝的头上,这次他稍微用了点力,将她的脑袋扭到正面,正对着电视屏幕,转移话题,“演讲的高.潮部分要来了。”他暂停播放,问:“还记得人家是怎么铺垫的吗?”
每个演讲者都有自己独特的烘托感情的方式,姜姝在此之前从未了解过,季冷结合她的性格为她挑选了十几个适合她的国内外演讲视频。
他提前列出了所有她可能会遇到的谷地,并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措施。
气焰瞬间熄灭,姜姝摇头,季冷像是早就预判到了,将进度倒退,放下遥控器后他起身走向厨房。
现在还是二月,姜姝就已经在盘算着什么时候瞒着文蕤买雪糕吃,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实施过。
她怕冷,却又贪凉,有季冷看着才不会多吃,为了满足她小小的口腹之欲,季冷家的冰箱里一年四季都会备着冰淇淋,但一次只给她吃一勺过过嘴瘾。
香草味道的冰淇淋球放在专门盛放冰淇淋球的玻璃杯里,因为体积太小,衬得杯子很空。
要是在平常,季冷会切点应季水果放到里面做装饰,但他这次没有准备,只能这样空落落地端出来,在茶几上随手拆了包巧克力豆倒进去稍微点缀一下才推到姜姝的手边,顺便将小银勺递了过去。
姜姝余光瞥见,自然地接过季冷递过来的勺子,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绵软醇香的冰淇淋在口腔之中化开,她的眼睛依旧看着电视屏幕――她的情绪已经被带动起来了,整个人都有些亢奋,好像置身在现场,灵魂已经为激昂的演讲者欢呼、鼓掌了。
季冷顺势坐在了她身后的沙发上,沉沉的目光落在她毛茸茸的后脑勺。
很多认识季冷的人都觉得他敛着眉眼的时候没有一点攻击性,显得分外纯良,总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抬头对着你笑的错觉,但看上去又很有距离感,好像他随时都会离开。
矛盾得几乎不像十八九岁的少年。
而此刻的他却柔软到发着光,室外阴暗的光线都不能使他蒙上一层陈旧的灰败,好看的脸上晕染着舒适的自在,深邃的眼眸里潜伏着股说不清的深切情绪。
季冷抬眼看了眼时间,直起上身后直接倾身,长臂一伸,手掌干脆地撑在了茶几上,不小心把专注演讲视频的姜姝给吓了一跳。
她惊慌地扭头看过来,水灵灵的眼珠里还飘荡着点残留的惶恐,反应过来后拍了他的手腕一下,凶巴巴的:“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