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宛儿出生长大的地方,一路上她拉着他衣袖,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小时她爬过这棵树,又被母后罚在那个小耳房抄字帖,还曾在那边红柱上刻了好多字等等趣事。
她说得开心,却未注意到赵奉安逐渐冷俊的脸色。
其实他对皇宫后宫模样并不陌生,他也是在赵国王宫出生成长,却在那里亲眼目睹了父王母后的死。
他不可抑制地想,这家人在宋国皇宫中享受的无限尊贵,是当今宋帝用自己父王母后的命换来的,凭什么他们可以享用得如此心安理得?
是父母的鲜血泼洒成这漫天红霞,将这宫殿照得如此富丽堂皇。
阴暗狠戾自内心升起,他暗暗握紧拳头。
“奉安?你怎么了?”宋宛儿娇俏的声音唤回赵奉安心神,关切看他,“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赵奉安停住脚步,盯着她没有一丝阴霾的眸子,心中念头疯狂翻涌,却最终被她眸中纯净的关心和柔情渐渐抚平。
许久,他渐渐松开握紧的拳头,“没什么,刚刚想起了一些事。”
宋宛儿探究着看他,看他眸中情绪逐渐冷寂,恢复成平日淡漠模样。
又是这样刻意要隐藏的赵奉安,宋宛儿吸了口气,隐去唇角笑意,妥协说道:“奉安,今日是我母后寿辰,是她一年中最开心的一日,有什么事,过了今日再说,好吗?”
“嗯。”赵奉安表情晦涩不明。
宋宛儿不再出声,默默和他并肩向后殿过去。
为什么呢?
总是要在她最开心的时候,提醒她他们之间的嫌隙。
这段时间他们似乎越来越亲密,可心里上却似乎越来越远。
沿着红柱游廊绕过正殿,后殿庭院里有一颗桂树,正是桂花开放时期,桂香浓郁。
树下摆着一张黄梨木茶桌,太子和太子妃正陪着皇后喝茶。
宋宛儿平日时刻维护赵奉安,尤其在自己娘家人面前,今日更不与寻常,她立刻带上灿烂笑容,拉着赵奉安过去,依次给母后和太子行礼。
皇后平日不常见赵奉安,今日见他身姿挺拔,宽肩窄腰,一身墨色斜襟绸缎长袍,系着暗红色腰带,领口和袖口处都绣着暗红色云纹,和宋宛儿身上襦裙颜色和花纹互相对应。
二人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
皇后泛起柔和笑意,拉着宛儿的手,和她夫妻二人絮絮说了许久。
赵奉安依然寡言,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而且他应对得当,礼数也周到,一副清冷贵公子模样,倒哄得皇后十分高兴。
聊了半响,皇后有些倦了,宋宛儿便挽着已经怀孕六个月的皇嫂,陪母后去后殿休息,而太子和驸马则留在茶桌旁继续聊着政事。
后殿的窗子正对着院中茶桌。
宋宛儿一边陪母后说笑,一边时不时看一眼窗外赵奉安端正挺拔的背影。
太子妃瞥见了,忍不住打趣说道:“宛儿,驸马就坐在那里,又不会就不见了,看你这样惦记。”
皇后也笑了,拉着女儿的手,“之前总担心你受委屈,如今看来,驸马果然如你说的,虽然性子冷些,人是个可靠的。也怪不得你父皇对我说,以后还要多用奉安帮他。”
“当然。”宋宛儿抿唇笑着应下。
如果过去听到这句话,她一定会十分得意,可如今她心中隐隐有些烦乱,只是垂眸拂了拂裙子上褶皱,没再多说。
太子妃误会了宋宛儿的反应,凑过来笑着问:“刚刚还盯着驸马,生怕少看一眼,怎么就害羞了?”
“说到这个,你看你皇嫂,都是第二个了,”皇后插话进来,“你们成亲三年了,怎么还没要个孩子?”
母后提起这个,倒是提醒了宋宛儿,景珠还替自己约了那个“送子”神医,就在七日后的九月二十六。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竟然忘记了这个。
那个神医真的那么厉害吗?
看着身边抚着孕肚的太子妃,宋宛儿想象着以后和赵奉安有个他们二人的孩子,又有些高兴起来。
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了,也许他们只是需要时间互相了解,她花了五年时间逐渐捂热了他的心,以后他们还有一辈子时间。
她会渐渐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
宋宛儿从不是钻牛角尖的性格,心头阴霾消散,她抬头笑着说道:“母后别急,早晚给你抱外孙。”
太子妃“噗哧”笑出声,说道:“刚才说你害羞,看来是我错了。”
正说笑着,却听院中传来通传声音:“皇上驾到!”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去看大夫了!还记得茶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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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解连环
皇后连忙扶着宋宛儿快步出去,恭迎皇上。
众人跪下行礼,赵奉安亦规规矩矩地随着做。
他来了盛阳五年,这五年中,几乎每日都会做这套行礼动作。可无论多少次,每次跪下时,他心中仍会泛起不甘和憎恶,只是如今他已经能完美掩饰住。
皇上头发已经花白,他性子多疑阴郁,平日喜怒从不形于色。
今日见赵奉安也来了,倒露出些高兴神色。
他深知他这个女婿能立卓众,不过性格实在冷傲,加上是赵国人,他心中亦不喜,如果不是女儿极力调和,他自不会多看赵奉安一眼。
不过如今看来,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归顺了自己,是个好帮手。
一番客套之后,准备开始摆膳。
按皇后的意思,既然是家宴,就别在那危襟正坐的凤微宫正殿,而是摆在了更有日常生活气息的后殿厅中。
一张雕花紫檀八仙桌,皇上和皇后并排居于上位,太子和太子妃并肩坐在左侧,对面则是宋宛儿和赵奉安。
晚膳开始,照例是皇上先举杯,给皇后庆寿,在座众人自然作陪。
宋宛儿急急喝完自己杯中酒,拄着腮,笑看着身边的赵奉安仰头喝干杯中酒,立刻凑了过去,拿过他的酒杯,娇声说:“行了,就这一杯,不许再喝了。”
对面的太子忍不住笑着说:“宛儿,你也太护着他了,一杯酒都不舍得让他喝?”
“皇兄,你不知道,他平日从不喝酒的,沾点酒就醉。”宋宛儿说着,埋怨地瞥了眼赵奉安,却见他嘴角含笑看着自己,知道他亦想起前几日喝醉缠着她的事。
宋宛儿脸上微微一热,眼睛转了转,索性骄蛮说着:“反正不许喝。”
在座的人都笑了,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皇上也笑着摇头。
宋宛儿不许赵奉安喝酒,倒是自己擎着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她的父皇母后,哥哥嫂嫂,还有她爱的夫君,都在她身边,她感到很幸福,而这幸福中掺杂着的丝丝不安,则被她自己用一杯杯酒水掩盖过去。
后来,宋宛儿喝醉了,瘫软在赵奉安身上,一直嘟囔着说:“你们都不要走,难得大家在一起……你们谁都不许走……”
可宴席总是要散的。
宋宛儿第二日悠悠转醒时,是在自己公主府的卧房之中,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头疼欲裂,她低低抽了口气,抬手按住额角。
想是听到了公主的动静,锦寒站在床帏外立刻轻轻发问:“公主,您醒了吗?”
“嗯。”宋宛儿捏着眉心坐起来,抬臂掀开床帏,看到窗外阴云密布,屋内也光线昏暗,不知时辰,于是问道:“什么时候了?驸马呢?”
“已经巳时末,今日是皇后千秋节的正日子,驸马一早起来便入宫去参加庆典了。”锦寒不得不先回答公主问题,面色焦急,紧接着说:“公主,霍念出事了。”
“什么?”宋宛儿猛地抬头,“怎么了?”
霍念是皇上钦赐于长乐公主的暗卫,功夫身手万里挑一。
平日他很少出现在明面,却在暗处时时随着公主行踪。
昨晚,公主入宫参加皇后庆生宴,不知为何霍念并未随之入宫,反而去了香缘楼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结果在那里被多人伏击,受了重伤。
他是今日凌晨被一个打更人在巷口发现的,不知道是他自己爬出来,还是被人拖出来扔在那里,当时他满身血污卧倒在地,开始打更人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其实也就剩一口气,而且可怕并不是他身上被刺穿了的那几刀,而是他手筋脚筋均被挑断,即使大难不死,功夫也全废了。
听锦寒抽泣着说完,宋宛儿浑身冰冷,僵坐在床上。
在她心中,霍念是个不怎么说话,也没有情绪的人,甚至经常意识不到他存在,而他唯一的特点便是忠诚可靠。
因为他太沉默,一直理所当然般的存在,宋宛儿从来没在他身上投过一分关注,所以她也从未想过,功夫这样厉害的人,有一日竟也会受伤,而且伤得如此严重。
更让人震惊的是,对霍念这样的人,废掉他的功夫,会比杀了他还让他难以接受。
到底是谁?发生什么事?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他现在情况如何?人醒来了吗?”宋宛儿声音微微颤抖。
“还没,已经叫了大夫来看,说是伤太重,不确定能救过来……”
“为何不叫太医?”宋宛儿厉声打断。
“霍念只是个侍卫,按理说是不够资格惊动太医的。公主昨夜又醉了酒,我们不敢打扰公主……”锦寒有些唯唯诺诺。
“一群废物!”宋宛儿只觉得急火攻心,头疼都加剧了,她用力拍了下床板,“你跟了我这么久,不知道我是如何行事吗?就说是我说的,去请太医,快去。”
锦寒匆匆吩咐人去请,自己又回来服侍公主洗漱穿衣。
宋宛儿脸色十分难看,除了开始冷声吩咐锦寒尽快动作,再不说话。
锦寒边替公主梳头,边偷偷在铜镜中窥看她脸色。
她自幼便跟随服侍公主,深知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平日会有些小脾气,实际上气量大度,很少真的会生气。
过去几年,驸马对公主冷淡,她最多就是暗自伤神几日,也从没见她怨恨驸马。
可此刻,公主眉眼垂着,面色冷峻,竟有一股威严压迫之气。
梳好头发,锦寒小心问道:“公主,待会儿要入宫参加皇后庆生典礼,今日穿那件红缎金丝礼服?”
“不用,随便穿一件。”宋宛儿起身,“我去看看霍念。”
“可是庆典……”锦寒惊讶问道。
“我昨日已经给母后庆过生,今日这种繁复礼仪的场合,不少我一个。”宋宛儿自己随意挑了一件深青色衣裙,递给锦寒:“不用多说,快点儿去备车。”
霍念并不住在公主府,而是独居在城北一所民宅。
宋宛儿之前从未去过,甚至她都不知道,原来盛阳城之中,离那金碧辉煌的皇宫只有一箭之地,会有如此简陋的民宅。
一个不大的院子,挤了五六个人就满满当当,有大理寺来记录案子的官吏,也有御医带来的随侍。
见到长乐公主亲自探望,院中的人跪了一地。
宋宛儿随意摆摆手,扶着锦寒径直去了霍念的屋子。
左侧的卧房门半关着,能看到床前围着御医和助手正在忙碌。
宋宛儿不便直接进去,她看了看正厅中,只有两把粗糙木凳和一张木桌,便随意坐下,并让锦寒去将大理寺办案的官员请进来。
那个官员年纪不大,相貌普通,也是一副老实可靠模样,见到公主后,躬身行礼:“大理寺司直吴朝林拜见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点点头,她没心情客套,直接问道:“可有查出什么?”
“时间太短,而且霍念也尚未清醒,并没确凿查出什么。”吴朝林弯着腰回答。
宋宛儿察觉到他在“确凿”两字上,咬字略有加重,遂抬起一双美眸看向这个姓吴的小官。
大理寺司直是大理寺最末等的官员,只负责勘察和搜集证据,而此人面对长乐公主咄咄逼人的目光,却毫无退缩,只是面色平静与她对视。
宋宛儿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平静:“本宫定要为霍念讨个公道,如果你有话,就直接说,本宫今日没精力也没心情兜圈子。”
朝野之中长乐公主的传闻不少,大多是她如何美艳,如何任性,当初恋上赵国质子之事,更是被传得沸沸扬扬。
今日吴朝林见到她,却有些诧异,她今日的言谈举止,并不如传闻中那样无脑,反而颇有威严之势。
他同时又有些释然,难怪霍念对公主一直忠心耿耿,他之前还一直嘲讽霍念是个木头脑袋。
吴朝林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周围,便低声说:“公主,霍念说是奉您的命,这段时间一直在秘密查一件事。他说您不想声张,所以没透露是何事,但是臣却知道霍念最近不是第一次遇险,可见这件事阻力很大。这次他受伤,目前的确无法确凿证明,不过臣直觉和这件事有关。”
宋宛儿脸色一白,呼吸下意识都抽紧。
上次让他去查什么?
“霍念,我要再你去查,驸马和秦应之前有什么过往,要秘密地查。”
宋宛儿放在腿上的手逐渐握紧,思考半晌,艰难问道:“你怎么知道霍念这些事?”
“臣和霍念是老乡,臣刚来盛阳时,霍念对臣多有照顾,臣应可算是他不多的朋友之一。”吴朝林声音悲怆,显然是压抑不住的悲痛。
“你放心,本宫会为霍念作主。”宋宛儿眼眶亦泛着红,声音低哑坚定:“你在大理寺盯着这案子,有什么消息直接来向我通报。”
“臣遵旨。”吴朝林行礼领命,犹豫了一下,却又说道:“只是如今大理寺大部分人手都在办着林老将军的案子,恐怕也没更多人手分给这个案子……”
“林老将军?他到盛阳了?”宋宛儿惊讶问道。
“对,前日才到,已经押入诏狱,如今大理寺和吏部共同主理这个案子。”
前日就到了,押入诏狱,吏部主理,赵奉安却仍然只字未提……
这时,卧房门响,太医从屋内出来见。
他见到长乐公主坐于厅中,倒没想到她会屈尊降贵来亲自探望一个侍卫,心中诧异,连忙拜下。
“霍念怎么样了?”宋宛儿压下心中烦乱,急忙问道。
太医稳了稳心神,回答:“伤势极重,失了很多血,仍然昏迷不醒。臣已经将他伤口消毒缝合,至于他能不能挺得过来,就要看他造化了。”
宋宛儿沉默半晌,又问:“他的手脚……”
“已经彻底断了,臣回天无力,请公主恕罪。”太医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宋宛儿的头越来越疼,像是有把斧子在里面一下下要把脑子劈开一样,她脸色煞白,半天才听到自己声线不稳地说:“太医,霍念的伤就拜托您,本宫请您务必救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