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现在想起来, 失重感袭来以前, 她不是一脚踩空,也不是身体没站稳。她的身体倾斜很突兀,忽如其来,毫无预兆,没有任何缓冲就往下栽跟头了。
这种情况, 自己更像是遭受了外力。
仲正义是被推下去的。
她想说出口, 可不知道怎么的, 话到嘴边又停顿。她没有证据。越回想,越确认,反而越不确定。仲正义磕磕绊绊,狐疑不决地打量一圈, 最后还是磕磕绊绊, 奇怪地傻笑:“呃……”
滕窈想打断他们的话,分明是在场人年纪最小的, 这时候却架起手臂,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姜扬治比较倒霉吧!还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滕信晖一巴掌拍了妹妹的背,仍然慈眉善目,照旧笑容满面:“你再乱说话,我就和爸爸妈妈姨妈姨夫大舅妈二姑姑大伯婶婶一块儿陪你去大学报道——”
话里的情形仿佛比什么酷刑都恐怖。滕窈想内心当即电闪雷鸣,吓得一句话都不说了,把头低下去。
高三生毕业,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却有一大家子观光团陪着去大学报到,帮忙布置宿舍,帮忙跟她的同学打招呼,最后还要像旅游团一样,在学校门口合影。简直是地狱,根本是地狱!滕窈想才不要经历那样的羞耻炼狱。
仲正义轻轻握住小指。
筹备在自己生日时送丑陋DIY的好朋友。
虽然总是好心办坏事,但从没真有过什么坏心思的前男友。
全程有条不紊,在送医路上出了不少力的小妹妹。
仲正义还是想说出来。
应该……是误会吧?她准备开口,突然间,诊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姜扬治走出来,左手臂已经被固定住了,绑带连接到脖颈和肩膀。他的表情倒一点都不像伤员,吊儿郎当,挺开心的样子,还回头和送他出来的医生聊天:“……下次去你家一起开黑。你要加班的话,就我陪嫂子去吃烧烤。”
他一出现,滕窈想立刻站了起来,激动但不敢说话,只能眼睛闪闪发亮,围着他转圈:“唔唔唔唔唔!”
季司骏马上转忧为喜,冲上去想抱他:“蓝人!”
“山大王!你复活了!”路满卓好感动,宛如看到神迹,也扑上去拥抱。
姜扬治也配合他们耍宝,配合地张开手臂,一副做作的优雅模样,左拥右抱,像搂爱妃似的,拍拍两个男生的肩膀。问题是他左边手不方便,石膏砸得季司骏头好痛。
仲正义站起身,本来是想道谢的,但疑问先漫出来:“你认识这个医生?”
“没有,第一次见。”姜扬治回答得很熟络。
啊?
就这么熟了?仲正义满脸疑惑。
走出医院大门,姜扬治拿出手机,不断更换角度,拍了一张自己和医院的合影。
啊?
这里是什么值得大卡的著名景点吗?仲正义不明就里。
跌打损伤而已,检查都做足了,没必要在医院住院。他们连夜赶回去。
心事压得人懊恼,仲正义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路。这一幕被滕信晖注意到。上车的时候,滕信晖对仲正义说:“正义,你坐前面吧?”
仲正义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就看到他微笑。滕信晖说:“没那么容易晕车。”
她坐到副驾驶座,姜扬治也只能坐到后面。后来的车程中,那枚枭熊的车挂件一直来回摇晃,噼里啪啦往他脸上招呼。
回去路上,大家松了一口气,加上时间晚,都齐刷刷犯困,睡得东倒西歪。仲正义也困得不行,但面前隔着挡风玻璃能看到前路,没那么快睡着。她只觉得迷迷糊糊,侧过头去,就看到滕信晖面带微笑,伸手在车中间按了一下。
下一秒,元气女团曲在车内爆炸,充满活力的彩色音符溅得到处都是。
大家都一个激灵全醒了,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明显是姜扬治。
他半梦半醒:“你他妈……”
这首歌结束,马上接着下一首是城市流行风的女团曲。大家逐个醒来,基本都回归现实。
再下一首是当初让男子偶像组合人气爆发,认知度彻底铺开的歌曲。因为这首歌太红了,节奏特别,歌词上口,当初一度响遍大街小巷,连中小学课间操都有人放,所以车内众人也听过。他们不知不觉就都唱起来,车内变成大合唱,还跟着副歌做出枪的手势。只有姜扬治一个人捂着耳朵,很想跳车。
这几首全是他作为主要创作者,作曲或者参与编曲的。
季司骏唱得最起劲,用老早就经历过变声期的男声努力唱着女团曲中令人心动的歌词。
叶莎尔扒住车后座,朝坐在前面的姜扬治窃笑:“你是觉得害羞吗?”
“听到想吐了而已。”姜扬治客观理性地回答。
“为什么要害羞?”作为忠实拥护者,滕窈想立刻凑上来,“这是他的勋章好吧!这张光碟都是他自己刻好送给哥哥的!”
叶莎尔看向姜扬治,姜扬治点头,即便是她也有点无语。好吧!好失望!还以为能见证羞耻场面呢!
不过,姜扬治还是在风中凌乱,如实告知:“但我没想让他当着我的面放的……路同学,你能把车窗关上吗?风太大了。”
仲正义对偶像和流行音乐都不感兴趣,于她而言,这些歌都很陌生。动感的音乐过去后,也有一两首抒情曲穿插其间。迥乎不同的风格很新鲜。她从后视镜看到姜扬治,他正百无聊赖,单手抓着车顶的挂件,阻止它继续击中自己的脸。
才能之神好不讲道理。
她想,写出这旋律的竟然是他。
就这样,他们一路吵吵闹闹地回了家。
在路上,他们先把季司骏送到了酒店。这个人,在离镇子好远的酒店租了房。虽然他一直说也想住到偶像家去,但家里实在没地方给他住了。他把期望寄托在邻居家上,滕窈想马上冷着脸说:“我不要陌生男的住到家里去!”
回到家后,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大家各自洗漱,就寝休息。
一进门,叶莎尔就去开冷气了。仲正义站在门边,纠结了几秒,还是把门反锁上,又把椅子移动到门旁边。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她现在的安全感不可能维持正常。仔细想想,这是很恐怖的事情。有人从楼梯上推她。
仲正义在床上压腿,叶莎尔洗完澡,关上灯。
仲正义犹豫了一下,想聊聊今天的事情,关于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关于自己的感受。她问:“莎莎,你今天开心吗?”
“怎么可能开心。”叶莎尔说,“你摔下去的时候,我很担心哦。”
“也是……你和路满卓在医院里说什么了吗?两个人神秘兮兮的。”她其实并不在意,只是,随口就这么说了。
可是,叶莎尔嘿嘿笑了几声,只回答了两个字:“保密。”
仲正义没想到叶莎尔会这么说。她们从大一就认识,叶莎尔的父母来旅游,仲正义又订票又带着玩的,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两个人始终无话不谈。
仿佛看穿了仲正义的想法,叶莎尔说:“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哦!”
“你……”仲正义不由得坐起身,“你告诉我嘛。”
叶莎尔被她逗乐了,假装拿乔:“嗯……好吧。那我告诉你吧。正义。”
“好。”仲正义在黑暗里等待。
等待……
等待?
她左等右等,叶莎尔都没有声音了。仲正义爬过去一看,叶莎尔竟然睡着了。
这也没办法。
有一瞬间,仲正义脑内闪过把她摇醒,逼她说完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被良知遏制住了。
她躺在床上,决定也先闭眼睡觉。
然而。
呼噜声。
磨牙声。
呼噜加磨牙声。
“你会记得自己吃了多少片面包吗?”
这什么梦话内容啊。
“DIOsama!”
OK了解了,是动画片的角色。
呼噜加磨牙声。
仲正义猛地坐起,在深深的绝望当中意识到,自己根本睡不着。又或者说,旁边这个软绵绵滑溜溜的好朋友根本不会让她睡着。
而且,之前吃烤肉后肚子饿并非意外,仲正义她原本就是消化快,容易饿的体质。今晚大排档吃的海鲜,当时觉得吃饱了,可过后饿得很快。颠簸了一晚上,消耗又很大。
她记得,今天陪叶莎尔去超市,她们买了布甸。
叶莎尔把它们放到楼下的冰箱了。
她现在出去安全吗?刚产生这样的念头,仲正义就冷静下来。外面又没有变态杀人魔!
她实在是肚子饿,推门出去,外面却不像以为的那样黑。
走廊尽头的门开着。那不是任何人的卧室,白天时,姜扬治没有分配过那个房间。她没有靠近,先下楼拿了布甸。
仲正义准备回房,可那扇门还是开着,灯光从里面泄漏。好奇害死猫,可猫终有一死。
不经意间,她已经来到那个房间外,叼着勺子,试探性地往里看。
里面的不是吃人不眨眼的Dr.汉尼拔,也不是《电锯惊魂》里的竖锯,而是外星·姜扬治·蓝人。
他坐在一张办公椅上,腿伸直,舒舒服服搁到对面椅子上,受伤的手抵着扶手,听到响动,当即拿下头戴式耳机,茫然地看向她。
“你在干什么?”他问。
“呃,睡不着,起来吃点东西。”既然都被看到了,她也就推开门,大大方方站直身体。
这里和他在家的工作区域如出一辙。器械、乐器、线路,一样都不少。
仲正义切了一块布甸,送进嘴里,说:“你在这里干活?”
“有些是小时候买的,后来又添了一些大件。”姜扬治说。
“嗯……”仲正义问,“你还不睡觉,是要工作吗?”
“今天跳了闸,等明天来人修了电路再说。”说着,他忽然去看自己的手,“而且,现在这个样子……”
忽然间,之前漏掉的记忆涌上心头。今晚太混乱,心情也五味杂陈,她居然忘记了,是谁的存在让自己幸免于难,又是谁导致姜扬治变成独臂的。仲正义并不扭捏,只是想组织一下语言,可是,姜扬治突然站起身。
他往外走,然后下了楼。她只好跟上,走在他背后。
姜扬治出了大门,然后就站在门槛前不动了。仲正义看了半天,只知道他拿着手机捣鼓来捣鼓去,等了一阵,她才发现……这个b是不是又在自拍?!
取景半天,单手不便,他怎么都不满意,最后干脆把手机扔给傻杵在后头的仲正义:“帮我拍一张呗,要把房门口拍出来。”
她嘴上不情不愿,其实很愿意帮忙,说到底,他的手都是她害的:“到哪都拍,要不要这么自恋啊?”
他不满意:“我长成这样,又不用SNS,自己拍了陶醉一下都不行?”
“行行行。来,说‘梅西’!”她一边指示别人,一边自己也露齿笑。
姜扬治只叫她拍一张,她却拍了好几张。仲正义拿着手机抬起头,说:“今天对不起。要是我没拉你,你就不会摔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走过来,接过手机,确认照片,“再说了,那种时候,人哪能控制自保本能。”
姜扬治拍完了照片,却没有回去,相反往外走。嘴巴里,布甸的甜味还未散去,仲正义也跟在他身后。这是夜晚,又不像夜晚。是自然风光特别的小镇独有的夜景。
海一般乌黑的天空淬着紫色,夜里散步的人慢慢走着,斑纹形状的白云、渲染的星光也悄然浮现。风呼啸而过,看不到海,却四处都是海。海水藏匿在空气中,引得树木如高潮般颤抖不止。可是,这并不是那样布满情-欲的景色。快乐散去,四处寂静,唯有枝叶和地面的细沙窃窃私语,秘密的,快乐的,清爽的。
他走在前面,她小步上前,和他并肩行走。两人都洗了澡,身体干爽,头发丝也蓬松。
姜扬治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风真舒服。”
仲正义闭上眼睛,和他说一模一样的话:“风真舒服。”
“风当然舒服了,”他看向她,突然说,“风又不用上班。”
她回看向他,倏地听懂了这个笑话,哭笑不得道:“是哦。跑来跑去,还不会受伤,可舒服了。”
“明天你们就能去海边玩了,真好啊。哈哈哈。”最后那几声笑干得毫无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