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跪坐在他身旁的刘礼,竟是偷偷朝他眨了眨眼。
刘礼有些不解,他明明看见方才趁着姐姐去拿药的时候,这个哥哥自己往伤口上捏了一下,这才又开始渗血的,为何他要说谎?
但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去的快,来的也快,他又朝着沈寒山问道:“哥哥,你的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伤疤呀?可是以前有坏人欺负你了?”
沈寒山眼皮一跳,感觉到正在帮自己上药的那只玉手微微停顿。他并未看她,却也知道她正悄然等待他的答案。
“是,我以前遇到了一个坏人。”这次,沈寒山没有再否认。
刘礼一双小手猛地砸向身旁的锦被,愤怒又得意地说道:“被我猜中了!”
沈寒山笑笑:“阿礼可真聪明。”
刘礼嘿嘿一笑,又眨了眨眼,问道:“那坏人是怎么折磨你呀?娘亲说会打鞭子,还不准吃饭,可惨了......”
“差不多吧。”
沈寒山思索了一阵,眼神变得晦暗,倒是许久不曾想起那段日子了。
“也不过就是每日挨上几记铁鞭,被关在水牢里等着伤口溃烂,再拉出来治一治吊着命,又三五日不许吃饭饿的半死,再来口参汤回回血。”
思忖了许久,沈寒山有些无所谓地说道,仿佛他不是那个受刑之人,而是冷心绝情的行刑之人。
“那坏人是不是被抓起来了,所以你才偷偷跑了出来?”刘礼愤愤不平地继续追问。
“坏人嘛......”
“坏人依然逍遥法外。”
卞宁宁手上彻底没了动作,却也没有言语,只掀开眼凝视着面前之人。那双往日里总是平淡无波的眸子,却好似被扔进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激荡起了层层涟漪。
“为什么?”她问。
沈寒山自嘲一笑:“大概是我太无能了吧。”
是啊,若不是他无能,又怎会让她身处如此险境?
他自以为运筹帷幄,却不想被郝盛远看了个分明。原来他的心思这般好猜,可偏偏她却读不懂,又或是,不想懂。
“无能之人可坐不上你今日的位置。若太子少傅是个庸才,那太子是什么?”
卞宁宁继续手上的动作,将药一点一点上到那重新开裂的伤口之上,眼底沉积的情绪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可她上药的手却不知为何有些微微颤抖。
刘礼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却好似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出声唤道:“姐姐。”
卞宁宁抬眼看他。
“那日你说错了。”
“什么?”
刘礼眯着眼指了指沈寒山,小脸上洋溢着得意:“今日你出去的时候我问过哥哥了,哥哥说,是想念的。”
“想念什么?”
话刚问完,卞宁宁这才突然想起前两日刘礼同她说沈寒山说梦话一事,倏尔面上就染上了几分薄红。
而刘礼自然瞧不出什么异常,见她突然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还以为她是不相信,便连忙说道:“是真的,是哥哥亲口说的。”
刘礼伸手握住沈寒山的手,迫切地问道:“哥哥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因为想念那个叫做宁宁的人,所以才说梦话唤她的名字的?”
沈寒山抬起右手摸了摸刘礼的头,又看向身旁那抹背对着他的身影。
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爬了上来,屋外荷塘中传来阵阵蛙声,充斥着这片寂静的夜晚。
卞宁宁坐在榻前,望向屋外,突然感受到一阵迎面而来的和风,裹挟着一阵夏日独有的、令人心燥的暖意,以及那声低沉而坚定的“是”。
她放在膝头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住衣摆,将原本平整的衣料揉得皱皱巴巴,即便松开手,却依然有被人揉搓过的痕迹。
就像此刻她的心。
明明这些话,此前沈寒山明里暗里也说过许多,她都只当是过眼云烟,丝毫不在意。可偏偏今日,这个“是”字,却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清浅、却难以忽视的印记。
她回过头看向沈寒山,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摇摆不定的模样。
可她突然瞧见沈寒山还搭在刘礼头上的右手,扯了扯嘴角,随后愤恼地嘲讽道:“沈少傅的手又能动了?”
刘礼疑惑地看向自己头上那只苍劲有力的大掌,哇了一声,捧过他的手,开心地说道:“哥哥,你的手不痛了吗?”
沈寒山的手就这样被刘礼紧紧握着,抽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竟让他生了几分局促。瞬息过后,他终是将手抽了回来,竟又开始咳嗽了起来,听起来异常难捱。
卞宁宁站起身,冷笑一声:“沈少傅莫不是忘了,你伤得是肩,咳什么?”
也就她傻,方才一时着急,竟被这等小把戏给骗了。
说罢,卞宁宁愤然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因着沈寒山在此养伤,两日前她只好又赁了一间房,留刘礼与沈寒山住,她独自一人住着。
可离开了屋子,她却并未立即回房。
她站在客栈园中那片荷塘旁,瞧着面前这潭碧水之中静静伫立的荷花苞,却是思绪万千。
自从方才听了沈寒山那番可怖的遭遇,她这心里就好似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纵然她反复告诫自己,沈寒山不管这三年经历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背叛恭王府的事实,更何况,在她与他重逢的第一日,他就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是心底里,却始终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问她,与他重逢这么久了,她可当真觉得,沈寒山是那十恶不赦之辈?
而她下意识地便想答不是。
她想亲口问问沈寒山,却又有些踌躇,若是他说如今的这一切真的如她所料,是有苦衷的,她又能否再信他?若是再错信一次,便是永无回头路的地狱……
一边是历经剜心般的苦难才建立起来的理智,一边是三年前沈寒山消失之时就被封藏起来的感性,竟第一次出现了预期之外的倾斜。
这一次,她是否可以试着再相信一回自己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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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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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夜大雨,天光明霁。
往日卞宁宁都一早就过来查看沈寒山的伤势,可今日他都已经和刘礼说了好些时候的话了,却仍未看见人来。
他动了动胳膊,疼痛感比之昨日,要好上许多。
“姐姐今日怎么还不来呀?”
刘礼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摆动着一个九连环,解了半天解不开,索性就丢到一旁再不碰了。他揉了揉肚子,实在太饿了。
“走吧。”沈寒山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穿戴好,丝毫看不出是有伤在身,“带你下去走走。”
自从住进了这春云客栈,刘礼就没有出过屋子。但经历了那夜的事情,他也知晓有人对他们不利,所以丝毫没有抱怨。如今沈寒山主动提出要带他出去,自是高兴得不得了。
他立马将自己的小褂穿上,牵上沈寒山的手,兴奋地说道:“走吧。”
已近晌午,二人还未用饭,沈寒山打算叫上卞宁宁一起出去走走,也好生谢谢她这几日的照顾。可谁知敲了许久的门,屋子里却没有一丝声响。
刘礼眼睛瞪地大大的,有些忐忑地问道:“哥哥,姐姐不会自己走了吧......”
“应当......不会吧。”沈寒山也有些说不准。
难道她还未消气吗?
“罢了,我们出去寻她吧。”
这天茴镇也不算大,说不准多走两条街就寻到了。而他也并不忧心她的安全,有雁之随身护着,他也还算放心。
现下他身子也无大恙,忧心烦躁了几日,或许她只是想出去走走罢了。
而沈寒山猜想得确实不错。卞宁宁一早就离开了春云客栈,今日得了空,见天色大好,就想着在这天茴镇上走走看看,也不算白来一遭。
或许还能清清心,理一理烦乱的思绪。
昨夜一宿的辗转难眠,都没能让她想清楚该如何开口问沈寒山,亦没想透彻,若沈寒山告诉她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她又该不该信他。
前两日就听客栈掌柜说这天茴镇有一所莲经寺,甚是灵验。那掌柜告诉她的时候,还笑眼盈盈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她这样的妙龄姑娘,最适合去这莲经寺了。
原本想求一求菩萨保佑她为恭王府翻案,可到了才知,这莲经寺竟是求姻缘的。她这才明白客栈掌柜的意思。
像她这样的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未成亲,不求姻缘,又该求些什么?
她站在寺庙前,瞧着门口那颗挂满了红绳的姻缘树,有些犹豫。可为了来这莲经寺,她也走了许久,若是不进去瞧上一眼,便当真是废了这半日的功夫。
轻叹一口气,她终是提起脚步,西子色的裙摆划过门槛,走了进去。
看来这寺庙当真是声名赫赫,甫一进门,卞宁宁就瞧见里面来来往往的皆是如花般的女子,娇娇俏俏地相偕走过。
她不想求什么姻缘,便只当闲逛,将这寺庙大致走了一遭。待到日头渐高,实在有些无趣,她就准备往回去了。她不担心沈寒山,却是有些忧心刘礼会寻她。
可刚走出寺庙,卞宁宁就在那颗姻缘树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绛紫色的轻衫随风招展,跟身着此衣衫的主人一样,调性抬得极高。
是昨日在医馆中碰到的男子。
心里咯噔一声,她连忙背过身,谁知那人却先一步瞧见了她,出声唤道:“姑娘。”
卞宁宁闭眼深吸一口气,按耐下心中的不悦,转过身子勉强地问了声:“公子有何事?”
男子将手上的红绳随手一抛,稳稳地挂在了姻缘树上,他抱着手十分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又说道:“无事。”
“不过是觉着姑娘有些眼熟。”
卞宁宁无声望天。昨日刚见过,能不眼熟吗?
“公子若是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可紫衣男子却不罢休,竟是缓步跟了上来。他身量高,轻轻跨出一步,就能抵上卞宁宁两步。
“你不认识我?”他跟在卞宁宁斜后方,悠悠地问道。
卞宁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瞧着那双眉眼,又确实是有些眼熟。而这股熟悉感,是从昨日第一次见他,就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的。
但她确认,她从未见过他。
“不认识。”卞宁宁十分诚实。
但这份诚实似是让紫衣男子有些失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不认识便罢了。”
无奈并未持续太久,不过瞬间,他脸上又溢出了比春光还明媚的笑意:“我叫遗风,姑娘......如今叫什么?”
这问题有些怪异,什么叫她如今叫什么?
卞宁宁压住心中的烦躁,驻足回身,眼含冷风,淡漠地说道:“公子请自重。你这般行径,恕我无法以礼相待。”
紫衣男子听了这话,却是笑出了声,明眸皓齿,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别怕,我对你没那意思,这成何体统啊。”
“我没说......”卞宁宁顿时恼怒否认,她并非是这个意思。
她与这人本就不相识,他却对她穷追不舍,还故意攀谈。纵是再有教养的女子,也无法从容忍受这份唐突。可他不仅误解了她的意思,还当众说了出来。
但话说了一半,她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与他争论,便再不管他,径直朝着另一条街走去。
可谁知刚拐过街角,她就在不远处的馄炖摊上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那个正在东张西望,眨着那黄玉般的眼瞳看了过来。
“姐姐!”隔着七八米远,刘礼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立马站起声冲她大声喊道。随后就迈着小脚跑了过来,扑进了她怀里。
刘礼跑得急,扑得卞宁宁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子。
“小心些,若是撞到旁人就不好了。”卞宁宁嘴上教育着,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小孩子大多天真可爱,刘礼又格外懂事开朗,因而她对刘礼的怜爱也更多些。
刘礼拉着她朝馄炖摊走去,边走边说:“客栈掌柜告诉我和哥哥,说你应当是来莲经寺了,所以我们在这里等你。”
卞宁宁在沈寒山对面坐下,就见他给自己递上了一碗早已备好的馄炖。她抬手摸了摸碗边,竟有些凉了。想来这二人当真在此处等了她许久。
“你的伤好些了?晨起时见你们还睡着,便没告诉你们。”她随口找了个理由,自然不能说因着心烦才出来的。
沈寒山点了点略微消瘦苍白的下颔,并未追问,只说道:“本想着今日带你和阿礼去容杏酒楼,尝尝这儿最有名的糖醋鱼,可阿礼实在饿极了,便只能在此凑合一顿了。”
“那我们今晚还能去容杏酒楼吗?”刘礼一边将一个肉乎乎的馄炖扒拉进自己嘴里,一边心切地问道。
沈寒山摇头:“耽误了几日,我们该启程去遥州了。”
他现下虽然伤口还痛着,但已经好了许多。日日躺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尽快上路,将刘礼送到遥州,以免夜长梦多。
这几日郝盛远那边再无动作,他却不敢掉以轻心。
“无妨,若是阿礼想去容杏酒楼,今晚再去便是。”卞宁宁却并不着急,淡然地说道,“我们可能还得再待一天,等一个人。”
话音刚落,卞宁宁头上却不知给谁敲了一下,而后就听一道松松散散的声音传来。
“丫头,去容杏酒楼不带我?”
卞宁宁并未回头,却立刻识出了这道声音,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绛紫色身影。
而一向风轻云淡的沈寒山,看见面前之人的模样后,也是微微眯了眼,汇聚了霎时的光亮。
随后卞宁宁便瞧着那个自称遗风的男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仿佛丝毫没有看出桌上众人的抗拒和不愿。男子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又皱紧了眉,似是非常嫌弃。
“沈少傅,好久不见啊。”男子凤眸含着浓浓的笑意,扬起唇角,露出一口珍珠般的白牙。
卞宁宁逐客的话已到嘴边,却又当即咽了下去,望向沈寒山:“你认识他?”
沈寒山沉默了片刻,终是颔首:“自是认识,这位是......”
“遗风,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叫遗风。”遗风拿着扇子往桌上敲了敲,看着卞宁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卞宁宁直觉有些古怪,谁的本名会叫这么个名字?而且这人明明瞧着年龄不大,为何老像是个长辈似地同她说话。
沈寒山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视线在两个人脸上晃了一圈,随后转过身朝着馄炖摊主说道:“老板,再来碗馄炖。”
这馄炖,自然是给这位叫遗风的男子的。沈寒山这意思,便是给了遗风认可。
卞宁宁拧着眉看向沈寒山,却见他专心致志地吃着馄炖,视线牢牢地黏在那碗里,好似在吃着什么珍馐美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