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宁宁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出去,心中沉重:“世人都在为朝国的未来担忧罢了。”
“上至古稀老妪,下至三岁稚子,人人皆知如今朝国内忧外患,时局危矣。”
温仪也长叹道:“谁能想到短短几日,朝国太子和圣上接连离世,而匈奴的踪迹竟也达平冶外五百里处。若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定也会如他们一般忧心忡忡、食不知味。”
提及匈奴,温仪便想起郝盛远,气闷地将车帘放下,怒骂道:“郝盛远简直就是个禽兽!他可还记得自己是朝国人?竟与世代为敌的匈奴合作!”
“匈奴中人各个奸猾贪心,竟也愿听郝盛远摆布?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卞宁宁见她义愤填膺地模样微微叹气,抬手抚上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郝盛远既能这些年在朝国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本事。他是个坏的,却从不是个蠢的。匈奴众人喜战好斗,一群直肠子,如何能玩得过老奸巨猾的郝盛远?”
不得不说,郝盛远把弄人心的本事,确实非常人能比。
卞宁宁说罢,从袖中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手写信,反复看着。
上头是她父王的字迹,虽说比往日更凌乱些,想来赶路途中草草写下的,却依旧让她安心。
三年了,不是父王如今是何模样?
“既得知你父王与太子安全抵达,你也无需日日担忧了。”温仪说道。
卞宁宁点点头,小心珍重地将心折好,收入袖中。她打起车帘,朝外看去。
马车缓缓驶出平冶,往城外一处山丘而去。一路颠簸,行了许久,马车才终于在昨夜被落雨浇湿的山道前停了下来。
马夫勒住马,敲了敲车壁:“只能行到此处了,再往上只能你们自己走上去。”
卞宁宁闻言应了声好,带着温仪往山道上走去。好在二人今日身着男装,未穿绣鞋,虽说一路泥泞了些,倒也不算太过艰辛。
行了一刻钟,二人终于在山道尽头瞧见了一间茅屋。
卞宁宁心头忍不住欢欣起来,快步走上前叩门。可敲了许久,屋内都悄无声息。
她心下奇怪,有些不确定地往四周看了看。
“她不会是又被抓走了吧?”温仪忍不住嘀咕道,警惕环顾四周,低声说道,“若是如此,那此地也不安全,咱们得快些离开!”
说罢,温仪抽出九节鞭,拉着卞宁宁便往山下走。
可刚走出两步远,身后一声轻响,屋门却突然被打开了来。
“宁儿姐姐?”
郝连芙站在门后,看着那个被拉着往山下走、却频频回头的身影,红了眼。
卞宁宁止住脚步,转头看向郝连芙时也是眼眶一热。
“阿芙……”
她快步走到郝连芙身旁,情不自禁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郝连芙鼻尖温热,倚靠在卞宁宁肩头,嗅到了一股冬日初雪般的清香,泪水涟涟。
她好久好久没有今日这般安心过了,她甚至记不得上次与人拥抱是在何时。
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化做了那一声声轻微的呜咽声。
温仪见二人哭得伤心,便劝慰道:“如今阿芙脱困乃是喜事,快别哭了。”
可话虽如此,她见着二人泪眼婆娑的模样也是忍不住鼻酸。
卞宁宁与她说过与荷芙姐妹的往事,也知晓郝连芙在郝盛远的威逼之下过得是哪般日子,她看向郝连芙面上的纱巾,心中酸涩不已。这般好的女子,却被人毁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好在如今苦尽甘来,往后便是新生。
“快进来。”郝连芙收拾好情绪,擦干泪,拉着卞宁宁与温仪进了屋子。
卞宁宁环视一圈,有些愧疚道:“如今时局非常,无法让你入城,只能偏居如此荒郊野岭。不过你放心,我已安排了人守山,即便有危险也定能保你无虞。”
即便如今郝连芙已如愿被救了出来,但她仍是不放心,却也没有别的人手可用,便只能将沈寒山留与她的护卫都调来了此处。无论如何,她定要保郝连芙平安。
“宁儿姐姐若要这般说,却是要我愧疚。幼时你就帮了我和姐姐,我们却不辞而别。如今你再一次帮了我,便是我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郝连芙带着素白面纱,却也隐隐透出一丝微红,眼里满是感激与担忧。
卞宁宁知她心思细腻,想必是怕给她与郝连荷惹麻烦,便出声宽慰道:“你放心,如今三皇子登基,于郝盛远而言还有用处,暂且不会对他们下手。”
“郝盛远如今忙着更重要的事,也暂且顾不上你我,后续之事我们亦有安排,你不必太过忧心”
“这段时日你只需在此处安心呆着,待一切尘埃落定,便是你们姐妹团聚之日。”
郝连芙握着她的手,艰难点头:“郝盛远快要动手了吧?”
“他垂涎皇位已久,多等一日于他而言都是万般煎熬。后日三皇子登基,他定会行动。”
卞宁宁闻言却是笑了笑,说道:“即便他等得了,我也等不了了。”
“就怕他蛰伏不动,我们反倒无法动手。"
温仪见郝连芙愁容满面,也宽慰道:“你放心,有宁儿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的。”
温仪说话时眉眼含笑,动作豪迈,让郝连芙也不禁被感染,面上终于浮上了一丝笑意。
“我自然知晓宁儿姐姐才思过人,只是懊恼自己帮不上忙,我甚至连郝盛远如今的藏身之处都无法得知。”
据她所知,将她送进宫后,郝盛远就连夜离开了平冶,原先关押她的地方更是被烧了个干净。
而此事卞宁宁自然知晓。
郝盛远派人将郝连芙送进宫时,她也设法让雁之反向跟踪过郝盛远。可谁知郝盛远却是并未再呆在平冶,而是直奔城外而去,轻而易举就甩开了雁之。
郝盛远要么是去见呼延准,要么就是赶着去验矿图真伪。当然,与呼延准会面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对此她也并未抱有什么期待,只是她面色却肃了下来,思索了片刻,忍不住出声道:“有件事,或许能问问你。”
“你可认识从前的太子少傅沈寒山?”
郝连芙眨眨杏眼,红着脸问道:“太子少傅?不曾听说过,我……我对外界的事情……”
她整日困于府中,消息闭塞,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除却姐姐和府中之人,她也只认识卞宁宁了。
说来也是惭愧,她这么大个人了,却连个朋友也没有。
“宁儿姐姐能否说得清楚些?或许我能想起些什么。”
“他……”卞宁宁思考着该如何与她描述,“他整日与我在一处,我在的地方,必然能看见他……”
“啊!”郝连芙惊呼一声,“你这般说来我便晓得了。”
“我见过他,他与我都被关在郝盛远设的私牢之中。虽隔得远,但我一眼便认出他是往日那个跟在你身边之人。”
“只是……”
“只是什么?”卞宁宁见她这般模样,焦急万分,坐立难安。
郝连芙顿了顿,说道:“只是他似乎不太好,被关起来的第二日他就被郝盛远折磨得晕了过去,之后好几日都不曾醒来。”
“郝盛远心肠歹毒,找了个大夫守在那人身边,吊着他一条命。可我看他那模样,简直生不如死……”
郝连芙越说越小声,生不如死四字更是轻到微不可闻。
可即便如此,卞宁宁还是听了个分明。
她颓然松开郝连芙的手,心脏仿佛差了把利剑,痛苦不已。
这些时日她不敢去想沈寒山会面对什么,只能告诉自己他比常人更聪慧,定能保全自身。
可今日见到郝连芙,她忍了又忍,却始终没忍住问出了口。
她扯了扯唇角,无声苦笑。
是她自欺欺人,沈寒山为了她将郝盛远害到如此地步,如今他落入郝盛远手中,郝盛远又如何会轻易放过他?
郝盛远定会将过去三年所有的欺骗背叛、以及对恭王府的深深恨意都加诸在他身上。
即便这一切的根源是恭王府,即便他根本不是王府之人。
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沈寒山又何需遭受如此暴行?!
她突然后悔了。
后悔拉沈寒山下水,后悔与沈寒山相认,甚至后悔与沈寒山相识。
若当初她认出沈寒山是云姨的孩子之时,就拉着父王离开,不让他收留沈寒山,那如今,会否是另外一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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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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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识破了郝盛远的圈套,并未现身,他此番定会把沈寒山带走,他如今应当已不在平冶城中了。”卞宁宁无助地闭上眼,下意识摸向腕上那支修补过的玉镯,脑海中混沌一片,有些恍惚。
温仪抬手揽上她的肩,试图劝解道:“快了,他再坚持坚持,我们定能把他救回来。”
可安慰终究是安慰,温仪自己也知,此番沈寒山凶多吉少。毕竟郝盛远乃自负至极之人,被人戏耍三年的怨气怎么能轻易咽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茅屋外响起了猎猎风声,吹得周围的翠竹沙沙作响。
卞宁宁抬眼看去,轻声说道:“大雨要来了。”
语毕,泪水应声而落,坠落她的衣裙之上,氤出点点薄痕。
郝连芙见她落泪,只觉自己的心也在抽痛,她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寒山的惨状她亲眼所见,如今知晓沈寒山是卞宁宁在意之人,她才又细细回想起来。充满血气的私牢中,那个男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沈寒山除了刚来那一日尚且清醒,往后的日子几乎都昏迷着。那日她被带离之前,沈寒山倒是清醒了片刻,郝盛远还来见过他。
二人似在说话,可沈寒山声音微弱,郝盛远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实在听不清。她似乎只远远地听见了望风崖三字。
“望风崖……”她心里琢磨着,便不自觉地嘀咕了出来。
“你说什么?”卞宁宁猝然睁眼,神色陡然紧张了起来,“你为何知晓望风崖?”
郝连芙见她这般询问,也紧张了起来,捏着衣摆说道:“我走那日,郝盛远去见了沈寒山。我……我隔得远,听不见二人说话,却听见了望风崖三字。”
“望风崖在何处?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除了对太师府和平冶城中的几条繁华干道稍稍熟悉些,其他地方对她而言都是未知,她从不曾听说过望风崖。
见她一脸茫然,温仪主动解答道:“望风崖在平冶往北三百里处,是北上南下的必经之路。”
“更重要的是,这望风崖……”
余下的话温仪并未说出口,而是有些悻悻地看向卞宁宁。
不确定的事她不敢说,也不愿说出来让宁儿伤心。
卞宁宁眼中的悲伤褪去,转而露出些许迷茫:“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父王与太子正蛰伏在望风崖附近……”
她静静地发着呆,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过后却是摇头说道:“他绝不会背叛我,他与郝盛远说望风崖定是有别的打算。”
“更何况,我已将他害至如此地步,即便他用望风崖来给自己争取生机也无可厚非。”
她笑了笑,带着释然之意:“我倒希望他自私些,能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可惜,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这般做也定是为了我。”
“什么精才绝艳太子少傅,分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说罢,卞宁宁嘱咐郝连芙安心呆在此处,莫要随意下山后,便赶在大雨倾盆前同温仪离开了。
二人坐在马车里往平冶城中赶去,温仪看着卞宁宁一路沉默思索的模样,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卞宁宁叹气道:“沈寒山如今身陷囹圄,面对郝盛远的逼问绝不能说谎,若是说谎沈寒山只怕当真不能活着出来。”
“可此时郝盛远定然紧盯着望风崖,若我给父王去信,却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
她揉了揉眉心,呢喃着:“沈寒山与他说望风崖,究竟是想做什么?”
温仪也有些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腕子,说道:“总归如今郝盛远只知你父王与太子在望风崖,却不知……”
说到一半,温仪谨慎地打起车帘,环视一周,这才细声说道:“却不知他们的盘算,应当一时也不会轻举妄动。”
“更何况你父王那么聪明,你不是也说你父王与沈寒山做师徒的那些年极有默契吗?你父王应当也会及时反应,做出对策。”
卞宁宁思考一番,点头道:“我自是相信父王。”
“也罢,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三皇子的登基大典,定要保端妃与三皇子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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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后,三皇子在众朝臣一声声的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催促声中,在朝天殿即位。
正值战乱之际,圣上与太子的丧事也一切从简,礼部之人却是更为重视三皇子的登基大典。
仿佛前几日的沉痛悲哀都是虚妄,今日平冶城中竟又是热闹非凡。
虽说三皇子的外祖乃谋逆之人,但如今除了三皇子,也并无其他更为合适的继位之人了。
如今朝国内忧外患,若那把皇位一直悬着,只怕会引来更多豺狼虎豹。而三皇子尚且年幼,刚过总角,但哪怕是少年天子,也是一剂能安抚人心的定心丸。
况且郝盛远早已谋算好了,其余党为三皇子奋力开脱,众人也迫于情势危急,不得不接纳三皇子登基一事。
总归先皇逝世前,到底留下了亲笔所写的传位诏书,三皇子登基,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众朝臣静静站在朝天殿外御路两旁,看着那百级踏跺之上带着金冠的卞佑期,好似各个都恭顺虔诚,振臂高呼新皇万岁,更是一声高过一声。
郝连荷与皇后站在卞佑期的身后,看着卞佑期接过玉玺的手都在轻颤,似是十分激动。
皇后见状嗤笑一声,依旧看着下首,轻声说道:“你没与他说实情吗?”
郝连荷瞧着卞佑期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心中悲凉。
“他不过还是个孩子,与他说这些做什么?倒不如让他享受片刻欢喜,总归有我护着他就是了。”
皇后那未达眼底的笑意僵住,半晌后,才低声说了句:“你倒是个好母亲,就是不知,从不曾得到更伤人,还是得到后又失去更痛苦。”
“我们别无选择,总归要走上这一遭,无论如何他都必须面对这些。若是能选,我定然不会让他出生在帝王家。”
帝王无情,是因皇家无情,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她只想让自己的期儿好好的,不奢望他能坐上那高位。
不,若是能选,当年便是流浪四方,也不会跟着郝盛远的人回平冶。
她长长叹气,如今为时已晚,想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