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问:“很担心明天的事吗?”
楚明姣乖乖曲着膝坐在一块半圆的石子上,闻言摇摇头,示意并没有,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动人,浑身的刺敛得干干净净,就是不说话。
诚然,楚家二姑娘很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可若是有,就是眼前这副模样,要么就是一声不吭拎着剑找人打架去了。
柏舟看了看她的侧脸,声音落得比手里捏着的羽毛还要轻:“还是在想招魂术的事?”
楚明姣思路被他慢慢带出来了一样,她抿着唇,侧首与他对视,眸球乌黑灵透,那眼里透出的神采,活似承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声音慢慢的,咬字很清晰,抱怨似的:“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嘛。”
柏舟在原地静默了整整半刻钟。
又是这种甜甜的,闹着情绪一样的小脾气。本命剑剑主在外面,对着外人,是绝对没有这一面的。
却在帝师这个身份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来。
见他不说话,楚明姣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她抚了抚额心,衣袖荡开,长长地拉成一道帘子,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翕动的睫毛,声音随之低落一些:“……有一点不开心。”
月色皎然,柏舟咽下满腔苦涩,他半蹲下来,平视她,撩开她的袖摆,仔仔细细去看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什么?”
“怎么了?”
两人藏在袖子里,小孩一样幼稚地对话,她用视线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撇撇嘴,低声说:“想哥哥。”
“想家。”
楚明姣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很像被雨淋湿全身,全无防备的猫,柏舟很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将那双眼睛里不开心的情绪揉散一些,最后只是手指动了动,又克制地止住了。
他陪她这样待着:“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楚明姣抱着胳膊搓了搓,吸了口气,小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已经算到我……来自山海界了吗。”
一片袖摆下,两张脸颊贴得很近,柏舟能看到她唇瓣翕张时口脂那种柔嫩的粉,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芍药香,倏然,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额心。
满面鎏金光点洒落。
她皮肤很白,因此圣蝶显现时,蝶翼颤动起来,隐隐勾勒出半面轮廓,神力荡动起来,感受到这种气息,这矿场中的夜风像是被惊醒了,又发出鬼哭狼嚎的厉啸。
“抱歉。”她伸手遮住那一片金色光雨,道:“我还不能很好掌控住它,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受控制。”
听到那句“不能掌控”,外面的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鼓动得更为起劲。
“没事。”
他好像总是这样。
在山海界时,楚明姣觉得江承函哪哪都变了,神主宫肆意的排场,他不辨是非的偏袒,日渐冷漠的情绪,件件让人懊恼,现在又觉得,时间回到了从前。
自始至终,他们初心未变。
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情形触动了,楚明姣眨了下眼,心里倏地一软。
“帝师。”
她全然忽视外面的风声,眼睛里不见前段时日揶揄的捉弄,玩笑,黑白分明,显得格外认真:“我一直觉得,我与他好似只走过短暂的一段路,之后就一直在背道而驰。”
“我原本想,他一定得为自己的错误与我道歉千百遍,我才能原谅他。”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招魂术成功后,他来找我,我就和他回家。”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甘愿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神灵禁区,十年,百年,千年如一日地陪着一个人。
就像结契时说好的那样。
怕他不信,她又咬着字音,强调道:“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柏舟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些什么。
但不可能。
他十分肯定,从始至终,自己没有露出过半分破绽。
继而微怔,心脏像是被虫蚁麻麻地啃噬了下。
回家。
姣姣想的……是这个家嘛。
第45章
那一晚, 楚明姣是被柏舟哄着睡下的。
她睡得不安稳,火堆燃起来的亮像是凑到了眼皮底下,晃得她眼皮止不住地抖动, 最后在天尚且青黑一片时无声拥被坐起来。
歪头看看, 柏舟已经在另一边睡着了, 这么长的时间, 肉、体凡胎,再能熬也熬到极限了。
她定定地坐了会,须臾,摁了摁昏昏涨涨的太阳穴, 灵力潜入神识中,去看神识最深处悬浮着的一柄小剑。
这具身躯被太多天材灵宝滋养过, 那些精髓长久地留存下来,顺着经络游走,去到每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 而事实上,很少有地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当有了一个漏洞后, 它们就前赴后继涌到一起,将本命剑包裹成了一层白色的灵茧。
透过这层茧,细细地看,便会发现本命剑上蛛丝一样的裂纹。
从顶部开始,裂纹逐步扩大,加深,蔓延整个剑身。
还是没有好转迹象。
意料之中的事。
楚明姣来不及感到失望,就开始算等会破关, 最适合出剑的时机,以及怎么才能在本命剑剑心破裂情况不恶化的前提下, 将这一剑的攻击力拉到最大。
经过这一段时间明里暗里的试探与接触,她对地煞的实力大概有了解。它毕竟只是一缕秽气,换做从前,不是本命剑一击之敌,现在难就难在它能以这山脉中的诸多自然之力作掩护,太能藏了。
只要找准时机,她以本命剑之力重创地煞不成问题,前提是,白凛他们一定得抵进最后一道关卡。
“醒了?”楚明姣被细微的动静惹得回神,看向起身下地的帝师,揉着眼睛道:“你再休息会啊,今天我们去破关,你就别去了,动静太大了,站在石堆外也不安全。”
帝师舀了些水到一边洗漱,一刻钟后,回到已经完全烧成余烬的火堆边,用手帕擦干净手,对着她摇头,蹙眉说:“我在外面等,今天这样的情况,看不到更担心。”
楚明姣也没接着劝。
虽说神主没了神力,但一身战斗分析与技巧还在,那种妙到毫厘的判断控场能力几乎与生俱来,护好自己肯定没问题。
没过多久,白凛那边三大一小整整齐齐跟着过来了,或许是受濒临死战的氛围影响,每个人脸上都很严肃,就连姜似都又开始虎着一张脸不吭声。
其余四个要上战场的,包括楚明姣在内,都换了贴身的适合战斗的衣裳,她和周沅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长衣长裤,外加一双长靴,英姿飒爽。
周沅看着楚明姣,眼前蓦的一亮,她围着楚明姣转了两圈,先是抚了抚她看起来比丝绸还柔顺的发丝,再艳羡地比了比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心里发出惊叹。
这人的腰怎么能那么细!
没过多久,晨光破晓,但太阳没有升起来,天色呈现出种干巴巴的阴沉,并不是电闪雷鸣的前兆,相反,偌大的矿场上,连一丝风都没有,远方的铁树像是被钉死了似的。
像是有一种东西,凭空抽取了这片地域里炙热的温度,无声曳动的风以及所有会呼吸的活物。
地煞应战了。
“走吧。”楚明姣拍了拍周沅的手,率先出声,走向从始至终被笼罩在阴影下的第四座石堆,“时间差不多了。”
走向第四座石堆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片压抑。
一直到他们即将进石堆洞口,柏舟终于抑制不住,他将楚明姣拉到一边,顿了顿,低声嘱咐:“……能躲开的攻击就不要想着硬拼,不管遇到什么事,别想着一个人抗。”
“还有,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垂眸,视线落在她脸颊上,那上面常年呈现一种白里透粉的色泽,可一旦受伤,血色就全部流失,寡白灰败。
他被她无数次重伤前科弄得几乎下意识反感抵触那种情形。
“嗯?”楚明姣等了半晌,没等来话音,问:“有突发情况,就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神主真身需要镇守潮澜河,并不会破戒来凡界,她几乎有种他就在祖脉外等着的错觉。
“拿圣蝶挡。”他将话语补充完整:“圣蝶是与天青画,流霜箭矢比肩的顶级灵器,它会保护好饲主。”
“去吧。”
在白凛和周沅第三次回头张望时,柏舟压下心底紧绷的弦,又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一缕蹿逃的祟气罢了,本命剑拥有极尽巅峰的战斗力,她顶多受点前期为迷惑地煞而故意做样子的伤,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就在外面。”
“等你出来。”
楚明姣笑着颔首,这人,昨天还一副下定决心要和她彻底划清界限的样子呢。
现在又全变了。
她踮着脚凑上去,离他特别近,几乎能触到唇瓣时才堪堪停下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问:“只等我啊?”
柏舟眼里那种糟糕的情绪又浮出来,因为鼻尖对着鼻尖,她看得特别清楚。他好像特别想后退一步,或者推开她,再对她说些义正严词的话,但怕影响她的情绪,怕她在里面因为这些分神。
于是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竭尽冷淡地敛着睫,半晌,颇为矛盾地妥协:“嗯。”
楚明姣满意了似的,朝他摆了摆手,心情愉悦地踩着白凛等人的影子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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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去,迎接四大一小的就是一场漫天的黑色“羽毛雨”。
因为做足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大家反应都很快,楚明姣挥袖荡出灵力,挡住陡然加速,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的羽毛,只放了其中一根进来,被她捏在手指间仔细观察。
“小心点。”她连着借力,在旁边石壁上跃出四五步,将手中嗡嗡作响的羽毛直直迸进石壁中,激起铮铮的金玉之声,她通知其他人:“羽毛里是半截空心管子,里面装着火妖的岩浆,还有,羽毛根部被削尖过,上面淬了毒。”
孟长宇咬牙,抽气:“还真够狠的。”
“何止狠呐。”周沅声音被拉出回音:“根本是奔着我们的命来的。”
这个时候,四个人还以为这就是个开场戏,和之前那几座石堆一样,探探他们的实力。可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黑色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中的所有,而且远远没有停的迹象,除此之外,羽毛中开始凝聚了些别的力量。
楚明姣反手截断撞向自己手腕的一根羽毛,发现它骤然裂开了,从她眼皮子底下转换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水刃,那刃薄薄一层,边缘处却像结了冰,啸然邪恶的妖力咆哮着扑过来。
“水妖与冰妖的力量。”
她挡下这一击,抬眼望去,发现这“雨”无穷无尽,后面几道身影都被密密匝匝覆盖,无暇分心,而且这雨很显然被完全操控,它们很有思维,并不散漫无目的,相反,每根羽毛都有自己坚定的目标。
所有的力量都朝着他们倾泻而来,不带半点浪费的。
楚明姣一下明白过来。
“这就是第一关,它不会变幻别的攻击方式了,这是想先磨掉我们一大半的灵力。”她朝白凛几人道。
“我还以为它会分别派出东西和白凛比剑,和我们比山摇地动之力呢。”周沅暗暗咒骂了句,撑开灵力帐,暂时抵挡了一会,她靠着孟长宇的脊背,小声快速道:“无差别的大范围强攻,不是我们的强项,怎么办?”
“能怎么办。”孟长宇咬牙:“硬抗。”
大范围强攻,是最为直接,纯粹的攻击方式,同时,也最为消耗自身及对手的力量。
白凛挥剑荡开一大波羽毛,皱眉:“它果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想多等了啊。”
这场雨最后下了到底有多久,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后面,身体里的灵力几乎被抽干,地煞全程进攻,而他们却只能被动抵挡,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憋闷到极致。
这条看似狭窄的石道,从一边到另一边,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白凛挥剑速度很快,每挥出一剑,身前一大片羽毛便应声倒地,但架不住后面的羽毛跟上的速度太快,下一瞬就将空缺填平,无穷无尽一样。
他原本能比其他人好一点,但因为要护着姜似,也没轻松到哪去,姜似不过才五岁多,再年少老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前半个时辰还能憋着一张包子脸不吭声,后面就忍不住了,哇哇乱叫。
周沅和孟长宇那边最先负伤,天极门研究山川地脉,日月星辰,天下诸多诡奇之物都有所涉猎,唯独没研究过怎么和人硬碰硬地打架。
“嘶。”猝不及防下,被羽毛根部刺入肌理,横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周沅捂着受伤的腰侧痛呼一声,再拧着眉去看腰上的伤,那里的皮肉像是被利刃卷过,霎时皮开肉绽,染了不知道什么毒,肉眼可见的发紫,发肿,“这是什么毒啊?不会要留疤吧?”
一边说,她一边飞快捂住脸。
但很快,他们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伤口,小插曲了,因为每个人都开始陆续负伤,鲜血的气息在石道中飘散开。
楚明姣这边的情况也不好,她是这些羽毛的重点照顾对象,它们的目标很明确,都以不同的角度想触碰她额心上的圣蝶。
望见这一幕,她就知道,圣蝶的力量今天不全方位爆发,并且衰竭一次,地煞是不会轻易现出真身的。
但不是现在。
她必须得在山穷水尽时激发圣蝶之力,才足够真,足够使躲在背后窥伺的东西相信。
一行人以龟速往前挪动,说挪动那是一点没带夸张。楚明姣用灵器撑开一道屏障,后退三步,从灵戒中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丹药,囫囵咽下去,平复急促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候,方圆数十米的羽毛全都凝固在半空中,继而凝成一道狂刀虚影,径直朝着某一个方向重重砍去。
她火速回首,顺着刀影望过去。
看到白凛放大的瞳孔。
以及他身侧怯怯的,站在原地被气机锁定,没法动弹的姜似。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姜家的血脉对地煞来说,就是绝佳的滋补品。他绝对不能出事。
白凛也很快想到了这层,他抬手欲挥剑,但俨然来不及了。
几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刀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劈在姜似头上。
周沅禁不住闭了下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下一刻会是什么血肉模糊的画面。
却听耳边“砰”的一声炸响。
姜似和白凛的身体被防护灵器罩住,而他们跟前那道刀影被炸碎的灵浪抵挡住,僵持一会后,两两消散。
“灵器自爆。”
孟长宇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灵浪原地掀翻,现在爬起来,看了看罩在白凛和姜似身上的防御灵罩,再看看先前炸开的那团蘑菇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膛里的震撼全部都吐出来:“你、炸了一件至少相当于化月境强者的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