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踩着这股风口浪尖,和楚南浔去拜访了四大家的少家主。
先去的苏家。
苏家少家主叫苏辰,是苏韫玉的亲兄长,说起来,也算是楚明姣的半个兄长,只是他看着严谨,不拘一格, 不太好交谈,相比于和善可亲的楚南浔, 小时候的他们都更亲热后者一些。
苏辰听人禀报后,命人将她请了进去。
楚明姣还未开口,他便先守着规矩抱拳行礼:“见过神后。”
“苏辰哥。”
楚明姣眨了下眼,轻声道:“不必行虚礼。”
苏辰这才挺直腰站起身,他静静看了几眼她,像是要和印象中那个活力无限的小小姑娘做个认真比较,半晌,掀了下嘴角:“又变漂亮了,挺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座椅,道:“坐着说。”
还是从前惜字如金的老样子。
“苏辰哥,我这次来,是想与你说说深潭的事。”熟悉的书房布置让楚明姣放松下来,她顺势在苏辰对面坐下,很快有从侍奉上热茶,茶还是楚明姣小时最为偏爱的那款。
“自你兄长故去,我再未见过你,这次突然前来,又出流息日变化,你要说的事,我能猜出一二。”苏辰视线在她身边转了一圈,落在傀儡人装扮的楚南浔身上,又转开,好像在透过她看看从前另一个经常在她身边转悠的人。
和熟人说话,还是哥哥那一圈的人,有一点最好,就是不用拐弯抹角地暗中对弈,楚明姣这还什么都没说呢,苏辰就自己有一说一地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苏辰点了点丢在桌面上的联络玉简:“你来前,我才和蒋平允聊过。”
蒋平允,蒋家少家主。
楚明姣眼眸微亮,想,如果是这样,她就不用再跑一趟蒋家了。
现在的时间太宝贵了,经不起一点浪费。
“流息日被神主强行摁了下来,这个我能猜到,公告一出来,缘由我也知道了,但山海界目前现状如何,我并不清楚,你可以与我说说。”
“我猜,你也是来说这个的。”
简明扼要,一句多的废话都没有。
“是。流息日并不是自发停止了,它只是被江承函以神力压了下去,而这个时限不会太长。”她顿了顿,不避不让看着苏辰的眼睛,加重字音:“二十五日。二十五日之后,流息日不受遏制,山海界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苏辰神色更凝重一分。
他知道这件事闹得很严重,但没想到,已经到这种份上了。
“将被选中那十人填潭,也无济于事?”苏辰直截了当地问。
楚明姣迟疑地摇摇头:“说实话,苏辰哥,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往深潭里投人,一个保一千年,可早在两三千年前,这种说法就站不住脚了,在我哥哥前填潭的那个,到我哥哥,到苏韫玉,再到现在,哪个保了千年?界壁突然关闭是大祭司做的决定,现在将秽气投入山海界的也是他,他在保护谁,还用说吗?”
提到“苏韫玉”三个字时,苏辰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抽动了几下。
他站起身。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信你。”苏辰看着眼前这个娇艳的,被所有人爱护着成长起来的姑娘,话可谓说得极其不留情面:“我要知道,今日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楚家女,还是神后。”
“这么多年,神主殿,祭司殿,四十八仙门,朝廷,他们是拿着哪套理论给我们施压,要求我们妥协的,你知道,我也知道。为大局计,我们可以被牺牲,这应当也是神主的意思。”
楚明姣倏地笑了下,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只显得认真:“苏辰哥,我是楚家女,也是江承函的道侣,但抛开这些的身份不提,我先是山海界的子民。我的至亲,挚友,族人,我所爱的一切,我的根在这里。”
“如果我站在神后的身份与立场上,今日不必来。”
苏辰终于笑了下,他颔首:“也是,你自幼就很有自己的想法,总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剩下几家,你不必再逐一拜访了,二十五天,时间宝贵,你应当还有不少事要做吧。需要我们做什么,直说即可。”
楚明姣心里微微一松,事实上,她也真长出一口气,笑了下:“苏辰哥,和你说话――还是这么省事。”
这要换做从前,苏辰或许会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被苏韫玉逼的,现在只是沉默着一哂,那点微末动作,分不清是怀念还是自嘲。
“山海界五家各持有一枚天刃碎片,天刃在后续对付深潭时有用,我们需要提前将碎片取出……各家有各家的情况,这件事,不知道几位少家主能否做到。”
“从前或许不行,但现在可以。”
苏辰喉结滚动,言简意赅:“自深潭变本加厉,从一人变至十人,几家表面风平浪静,内地其实颇有微词。只是谁也不想做出头的那个,于是引而不发。在家主眼中,家族利益大于一切。”
楚明皎是楚南浔的妹妹,也算他的妹妹,苏辰那么冷硬的性情,面对她时,也不免带上了点醒的意思:“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能猜到,他们自然也能,只是神主殿不出来说话,他们身为家主,也只能按兵不动。”
“这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火气。”
“四十八仙门做错事在先,他们没有出手,可我们这些小辈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做错了事,成功了是青史留名,不成功,左不过是一条命罢了――如此情势下,忍辱负重也不见得就能活。”
既然如此,为何不搏一搏?
山海界够仁义了。
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被反手捅了一刀,泥人都有三分火气呢,更遑论这些成名已久,也曾心高气傲一路过来的家主们。
楚明皎认真听完,点点头,真挚恳切,不带任何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轻声道:“要把山海界这么多人撤走,需要尽可能多的找到锁在潮澜河里的界壁。我们只有二十五天,我不可能自己一个个去试。到时候需要一些身手好又机灵,遇事不慌乱的人进潮澜河见机行事。”
“不管是撤离还是在必要时候闹出动静吸引神使执事们的全部注意力,我这边都需要可以随时调遣的人。”
“大祭司倒台下来,二祭司虽是无心,可间接帮大祭司在此事上圆过谎,如今正在受罚期,祭司殿现在群龙无首,是推宋玢上位的最好时候。他若掌管了祭司殿,我们会好办事得多。”
苏辰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你一天之间做出的安排?”
真叫人觉得诧异。
她在他眼中,还是眼里全是与人比试,提剑就要动真格,赢了高兴,输了也不会不开心,引得山海界小少年们围着她团团转的漂亮姑娘。
诧异之后,又觉得释然。
不只是她,深潭让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这些都没问题。”苏辰想了想,皱眉道:“宋家那边,或许还需要你过去一趟。”
楚明皎静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宋茜榆和蒋平允这段时间如胶似漆粘在一起,不知道在搞什么。蒋平允我联系过,他说得通,但宋茜榆一直联系不上,而且她那个性格,我怕惹火上身。”
“你在昔日宋家夺位之争中救过她,她对你好脾气,但你哥哥得罪过她,也这么多年没有往来了,你去的时候,将宋玢带上吧,好说话一点。”
宋茜榆,原名宋雪晴,自从宋骄阳蓄谋夺位取她性命那事起,就把有“雪过天晴”,与骄阳相衬的名字都改了。
这事在山海界也掀起过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
楚明皎没觉得有什么,每个圈子都有每个圈子的故事,她无意过多了解,苏辰这么一说,她就认真应下来。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楚南浔是山海界出了名的端方君子好脾气,楚听晚那么怪脾气的一姑娘他都能兵不血刃教得服服帖帖,怎么还突然得罪起宋家少家主了?
什么仇什么怨,能叫人十三年了还放不下?
早在听到宋茜榆与蒋平允这两个名字时,一直从容自若跟在楚明皎身后扮做傀儡人的楚南浔隐抑地皱皱眉,贴着衣缝的手指微一动,指节上缠着的傀儡线无意识跟着提上来一截。
应下后,楚明皎起身告辞,谢绝了相送的侍从,她甩出个结界来,颇为高兴地道:“楚南浔,这也太顺利了。”
一张神主殿的公告,省了他们多少唇舌上的功夫。
楚南浔却突然道:“明姣,你回去问一问他,宋茜榆和蒋平允在一起了?”
“啊?”楚明皎不明所以:“就问这一句?”
“先问这一句。”
楚南浔少有无的放矢的时候,楚明皎压着满腹疑云折返回去,又劳侍从通传,见到了苏辰。
好在她从小在各路人马面前做惯了这种事,大大方方开口问:“苏辰哥,你先前说宋家少家主与蒋家少家主如胶似漆,他们是在一起了吗?”
苏辰没想到她去而复返,要问的是这个问题,原地哑然一会,失笑:“这个问题,听起来像你哥哥会问的。”
果然还是好友了解好友。
“据我所知,还没在一起。”
“专门折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楚明皎乖巧点头,满头青丝跟着荡动:“是啊,感觉有点惊讶,好奇。”
这话落在苏辰耳朵里,自发转换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有些意外地挑眉,声音微低:“他们从前的事,你哥哥也和你说了?”
楚南浔眉心蓦地一跳。
楚明皎好奇心真上来了,她走近了点,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什么事啊?”
“你哥和宋茜榆,在一起过。”这种事,从苏辰嘴里说出来,像随口的通知,没有半分该有的旖旎风月氛围。
什、什么?!
楚明皎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震惊,苏辰为了避免后续可能会有的数十句问话,先一步将她可能要问的东西全丢了出来:“秘密谈过几年,后面分了。楚南浔这个人谈情说爱的时候特矫情,觉得宋茜榆对他疏忽,不够关心,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变了个人似的,幼稚。”
“宋茜榆本身就是个一心向事业的,对我们几个都不假辞色,爱答不理的,也就对他还有个笑脸。照我说,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还是楚明皎第一次见苏辰说这么多话。
说起十三年前的事,一派轻松自然。
“其实这也不算分,就是当时闹了一阵,他们经常闹,闹完没几天就和好。”苏辰声音沉下来:“但那次还没来得及和好,深潭就选中了楚南浔。”
“自那之后,他整整四个月待在楚家,一次没有见我们。”
“临近填潭最后期限,我,宋茜榆,蒋平允和余邵几个拿上了所有用得上的武器,要去楚家‘劫狱’,最后人是见到了,但他不走。”
说什么都不走。
满身风华的男子敛下一身傲骨,平静赴死。
“那晚,他对宋茜榆说了挺多过分的话。说当时分开,他就是认真的,从未想过再和好,说从今以后,不必念他,宋家少家主要什么有什么,为任何一个薄情寡性的男人掉半滴眼泪都是不值得。”
“说完,楚南浔出手将她打晕了,喂了一颗不知道什么的邪门丹药,她吃完后就一直昏睡,第二天没能醒来,连你哥哥填潭当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从苏家书房里踏出来,楚明皎眼泪汪汪,觉得这人保密工作怎么就能做得这么好呢,又觉得这人狠心的时候是真狠心,她在原地虚虚捏了个拳头,照着楚南浔的小臂扑过去打了一下。
“还余三姑娘,余三姑娘都冤死了!”她红着眼眶嚷嚷。
“这能怨到我头上?”楚南浔捂着手配合她嘶了声,半笑不笑地道:“你不得问问宋玢,那卦是怎么算的?我否认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第56章
岁暮天寒, 冬山如睡,山海界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滑向年末尾声。
楚明姣揽过了楚家少家主的担子,但这担子不是她背, 前脚她才接过象征少家主身份的腰牌, 后脚就将它丢给了楚南浔。
自打从苏家回来, 她对楚南浔就不太有好脸色, 动不动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用楚南浔自己的话来说,一见了他, 她嘴噘得都能挂油瓶。
楚明姣这几天在为拜访宋家宋茜榆的事发愁,不知道这层关系还好, 见了面还能泰然处之,可既然知道了,再想想楚南浔十三年前干的事, 她就有点发怵。
这准备事宜,也变得格外郑重磨人。
别的不说。
送上门的礼物, 都是她亲自挑的。
“怎么样啊?这些是不是雪晴姐喜欢的?”临出发了,楚明姣将楚南浔带到一堆木箱前,掀开上面的锁扣,问他,语气难得的有点儿不安:“我现在总怕自己会被赶出来。”
“你慌张什么。”楚南浔哭笑不得:“我与她再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次宋骄阳刺杀夺位,你还护过她一次,她喜爱你都来不及, 不会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一套。”
“礼物也不用看, 你决定就好。”
他说:“倒是你的称呼,改一改,她不喜欢雪晴这个名,叫茜榆姐吧。”
“等到了宋家,我自然会注意的。我会改的。”她用亮澄澄的眼睛去看他,小小的脸皱成一团,愁得不行:“你想好了吗?怎么办嘛。”
“真的不告诉她?其实说了也没有关系,他们又不算外人――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她急了:“这可是你自己喜欢的姑娘。”
楚南浔失笑,半晌,靠在床边,徐徐道:“这个时候说,节外生枝,算了,我连父亲都没认呢。”
“等过了这段时间吧,山海界若能挺过去,那自然好,届时我和他们负荆请罪去――若挺不过去,徒增伤悲,还惹得他们分心,没必要。”
其实自打那次回来,心不在焉的不止楚明姣,现在振振有词的这个有时候会表现得格外明显。
楚明姣知道,五大家少主圈子里那几个,有的从小就处得不错,有的是在后来各种机缘巧合的接触下逐渐熟稔起来,到了楚南浔下深潭那会,这几人的关系,已经和楚明姣,苏韫玉,宋玢这几个一样。
平时嘻嘻哈哈,落井下石再如何调侃,关键时候仍可托付生死。
他会毫不犹豫为了这几个人挺身而出,可真若是自己出事了,又开始顾忌这顾忌那。
上面说的话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顾虑,他还会想,蒋平允和宋茜榆现在是什么情况,听苏辰的意思,他们格外亲密,只是现在还没在一起,但这没在一起,也可能是双方都对彼此有了意思。
宋茜榆这个人,众所周知,对不在意的人和事,多半个眼神都不愿意。
当初是他亲手斩断这份感情的,是他将事情推至不可挽回的局面,十三年过去,她终于又有了愿意敞开心扉的人,他还要在这时候不识时务地插一脚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