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抓起手头的杯盏重重敲落在桌面上。
碎裂的脆响中,她禁不住闭了闭眼,搭在桌沿一角的手指绷出青红色,苏辰的话在脑海里转了又转。
其实以后的事,五大家与神主殿的对弈,山海界与凡界的关系,她统统管不着。
她是将死之人。
法诀纸彻底用完之时,就是她命绝当场之日。
正因为这样,所以这同心锁,她没法和苏韫玉系。
同心锁同生共死,她是活不长了,但苏韫玉的人生还长着。
可祖物的力量,山海界一定要争取,苏韫玉如果能获得苏家的身躯,能有再修盾山甲的机会,那更好。
只要不系同心锁,结契……
结契。
楚明姣想不下去了,她从未想过会和江承函解契,再与别人结契。
哪怕在她彻底和江承函决裂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绝望,想的都是,她大概就要这么和江承函相看相厌,互相折磨到死了。
他们不可能真正和解。
更没可能从容抽身。
楚明姣垂眼,陷入长久的沉默中,最后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在一片惊悸痛楚中渐渐将那句话在心里补齐了:只要不系同心锁,结契也可以。
她连命都豁出去了,
还管什么情爱啊。
她雕塑似的,在自己院子里杵了会,再面无表情地将门推开,去了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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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楚明姣分别后,宋玢顶着风雪回了祭司殿,祭司殿现在也被人围满了。
他管不了那么多,随便瘫在一张太师椅上,就闭上了眼睛。
多少天没阖眼了。
这再持续一段时间,都等不到与深潭对决,他就能累得先与世长辞了。
没睡一会儿,却感受到袖子里天青画又开始疯狂发热。他被烫得一激灵,眼皮上下打架,想睁开,但没成功,凭着最后一点毅力从袖子里将画摸出来,往半空中随手一丢。
声音困得和含了水一样:“你又有什么事?”
天青画持之以恒回到他的袖口,发热,颤动,贴着皮肤灼人。
三次之后,宋玢终于醒了,他忍耐着叹息,睁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说:“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天青画见他完全清醒了,将自己全部展开。
自从经历了中午那一出事,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身为神物的尊严完全被踩在地底下践踏。它回到宋玢袖子里之后,始终觉得这世界太荒谬,认知处处被打破。
你说别的事也就算了,毕竟世事变幻,它一睡数千年,信息滞后还说得过去。
可神物之事,它还能不清楚吗?
神灵,监察之力和天青画,无一例外,能被称为神物的,都是三界集天地之灵孕育出来的,天生地养,不同寻常。
神器那算个什么?
神灵无聊之时锻造出来的东西罢了,因为出自神灵之手,被客气地称呼为“神器”,其实也就比灵器厉害一点――这还得看神灵的锻器手艺怎么样。
再强的神灵,都不可能锻造出一个能用神灵之力引动雷霆主动攻击天青画,并且还压过它一头的神器。
如果神物这么容易被压过,这数万年来,它们也不至于一直超脱世外,高高在上。
早就泯然于众了。
这不只是打天青画的脸啊。
这得是打三界造物之力的脸啊!
天青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讽刺得太早了。
它钻回袖子里就开始翻找各种资料,现在终于能拿出有力证据,在宋玢面前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一回。
“你看看。”它将一本空白的书册推到宋玢面前,说:“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
宋玢抖了抖那本空白的书,一手抵着额头,气得直发笑:“看什么?无字天书?”
天青画哼了一声,画卷一动,那书也跟着飞快动起来。无数的字在眼前凭空出现,悬浮在书本之上,字体呈鎏金色,和符篆似的,铁画银钩,板正遒劲。
这一出和变戏法似的,超乎了宋玢的认知。
他混沌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看着不一般的东西,应该是又与神物有关。
天青画在下一刻解答了他的疑问:“这是只有神物能催动的书,囊括天地,无所不知。今日三界许多秘辛,都是从此书中传出去的,你昔日问我的一些问题,也是它做的解答。”
宋玢揉了揉眼睛,指节敲了下桌面。
意思让它有事说事。
天青画不知道施了个什么法,一直飞快流动的字突然顿住了,它们排着队进了白纸的正面,这样一看,就与普通书籍一样了。
宋玢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俨然写着三行小字。
怕他没看懂,天青画同时跟着大声嚷嚷:“从古至今,神物只有三样,神灵为首,监察之力与天青画次之。神物之间互相牵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压制神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神物使用爆烈的雷霆之力。”
它将书翻得哗哗响:“你再看这里。”
它一字一顿说:“能使用神力的只有神物。”
宋玢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眯着眼,盯着虚空看了半晌,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天青画扭了一下。
它接收了一条消息,很是诧异地抬头:“神灵请你我去禁地商量事情。”
江承函?
江承函主动联系人,还说商量事情,这太稀奇了。
宋玢直起身,才要起来,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圣蝶,那只从他们还没闹翻时就陪在楚明姣身边,拥有各种想象不到的效用的圣蝶。它生得纤细绚丽,每次一有危机就显现出无边神通,不怕荒州的海与虫,也不怕天青画。
上次骤然将江承函与琴修联想到一起时的那种荒诞,再次涌上心头。
他咽了咽口水,心中掀起惊天波澜,须臾,扭头去看天青画。如果它有人形的话,现在应该被他紧紧盯住了,但可惜它没有,纵使内心活动多得要命,从外面看,它也只是一幅不起眼的画。
“你刚才说那些话,什么意思?”
天青画没吭声。
宋玢耳边仿佛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人的絮絮耳语。昔日那些不起眼的,被所有人不当回事的细节,此刻如滔天巨浪一样朝他打过来。
天青画说:“这任神灵,怎么会这么虚弱。”
周沅说:“这圣蝶居然不怕荒州无妄海和沼泽。”
“……”
圣蝶能使用神力,而这书上说,只有神物才能使用神力。
圣蝶作为神器,敢对天青画出手,还发动那种程度的攻击。
太多不合理的东西,此时矛头全指向一件事。
宋玢像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他张张唇,稍微收敛了面部神情,吐出一口气:“你之前说,神灵有本体。江承函的本体,是什么?”
天青画隔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蝶。”
“冰雪圣蝶。”
第73章
这两句话落在宋玢耳朵里, 就和在脑袋里炸烟花是一个效果。
他扶着凳椅椅背,怔住,很久之后, 才像是要把心中各种汹涌情绪倒出来一样, 长长松了一口气。
大雪天, 他连件外衣都没穿, 被祭司殿的椅子连着绊了好几次,匆匆往神灵禁区去了。
神灵禁区从前就是整个潮澜河最冷清的地方,现在更是如此。楚明姣走了,伺候的神侍被遣散了, 连唯一在江承函身边做事的汀墨,也被五世家的人扣押了起来。
如此一来。
它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囚牢。
宋玢昨日才来了这里, 监察之力正与神灵之力打得不可开交,稻田没了,花与树都被连根拔起, 秋千架只剩一根滕绳虚虚吊着,满目狼藉。
最后战况怎么样他不清楚, 但现在再看,稻穗在老地方沉甸甸弯下了腰,那棵高耸入云的常青树殿宇似的笔直矗立,如云的树冠下,秋千也好好地挂上去了。
一切恢复了原样。
一路上,宋玢满腹心事,千万种猜测迟疑,将自己搅成了一团乱麻, 可当脚步停在了冰雪殿殿门前,在这最接近真相的时候, 他竟从心底生出种紧张与胆怯感。
他摁了下喉咙,上下咽动,上前叩了叩殿门。
“进来。”
宋玢推门而进。
冰雪殿点了灯,但是没燃炭火,寒冷到了透骨的程度,天青画小声嘀咕一句:“他被耗透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神力了。”
宋玢顾不上细看周围环境,他的视线全部落到了江承函身上。
他面朝窗棂站着,穿着件鸦青色暗纹番的长袍,这颜色细腻,总将人衬得温润,宋玢扫过去,第一印象却是消瘦虚弱。
烛火下,他瞳仁漆黑,面色寡白,唇却是艳红色,像一只从未见过太阳的艳鬼。偏偏气质清绝,叫人将一切不堪的形容生生压下。
“来了?”江承函看向宋玢,指了指殿内的雕花太师椅,清声道:“坐下说。”
“要喝茶吗?”
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宋玢昨日是怎么骂他的了。
宋玢噎了下,他得长了多大的心脏才能在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喝茶?
“我不坐,也不喝茶。”他与江承函对视,话音艰涩:“我不知道你找我要商量什么事情,但在商量事情之前,你先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江承函并不意外。他睫毛覆落,在眼皮下印出一团深郁阴影,身体里的神力紊乱不受控制,冰雪之力总往外溢出,他不厌其烦地将溢出的神力又收回来,说:“你问。”
宋玢深深吸了口气:“你给楚明姣的圣蝶,到底是什么?”
“天青画苏醒,要给她查看剑心,才接触到她手腕,圣蝶里的雷霆之力直接发起了攻击,寻常神物根本没有这种能耐。”怕他避而不答,宋玢直接挑明了说:“除了三样神物,世间其他任何东西都用不了神力。”
江承函静静地听。
他传信直接联系天青画,要和他们商量事情,这其中的内情,自然没有打算再隐瞒。
“是。”迎着宋玢陡然间睁大的眼睛,他道:“圣蝶,是我一半真身。”
天青画听到这句话,从宋玢袖子里飞出来,展开,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位现任神主,神物之首,机械的声音里头一次泄露出复杂的情绪:“你的本体是冰雪圣蝶,两只蝶翅,一只为冰雪之翼,一只为黄金圣翼。你自毁身躯,将圣蝶给了她。”
宋玢听着这句“自毁身躯”,连呼吸都窒住了。
江承函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情形了,那大概是个黄昏天,密室里,他摘完翅翼,短时间内鼻尖一片浓重的血腥味,连站都站不起来,剧痛将人神智都要完全切割开。
他在密室里休息了很久,才敢出门。
一出来,楚明姣就围着他转了一圈,先是用温热的指尖点了点他的唇,又伸手贴贴他的额心,问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捏住她两只乱晃的脚踝,说没事,隔了一段时间,将圣蝶拿出来。
圣蝶随他的心意,变幻成了一只完整的蝶,很亲近地停落在她掌心中。
她睁大眼睛,与圣蝶对视,被它绚烂迷人的色彩迷得不行,连着说了三声好漂亮。
当然漂亮。
三界给了他所有能想象到的优渥条件,叫神灵成为了世间最优雅神秘的生灵。
楚明姣问这是什么,江承函想想这姑娘得知他放弃寒霜箭矢时那蔫答答掉了一个多月眼泪,并且耿耿至今,一提起来就要表演个当场变脸的小模样,捏了捏她长了些肉的腮,说:“是神器。给二姑娘的礼物。”
楚明姣顿时有些心虚了,她想了想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低声问:“我这段时间很乖吗?为什么会有礼物?”
“乖。”
他禁不住亲了亲她漂亮的眼睛,说:“它会保护你。”
宋玢见江承函没有否认,脑子里乱糟糟,简直堆满了一百个疑问,他伸手在半空中压了压,止住天青画接下来要说的唏嘘感慨,看向当事人:“……等等,但是你为什么?”
“没有楚明姣的召唤,圣蝶对我们并不会自主产生敌意,它不是来防我们的,那它在防什么?监察之力,还是天青画?”
天青画不干了。
它一睡下去,自己都不知道醒来是什么时候了,而且神物之中,就它最老实低调,别说攻击人了,它连人的手都没碰过一下。最主要的是,它和监察之力还和神主不大一样,它们没有那么大的权限,一般情况下,不能干预三界之事。
而且,谁闲得没事想去惹神主啊。
江承函――未雨绸缪也不带这样的,这叫担心过头了。
宋玢虽说不喝茶,但出于主动邀人的尊重,江承函仍给他们沏了两杯热茶。
缭绕的水汽中,他吐字轻缓,因为将生死都置之度外,所以这时候清冷得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监察之力认为神主不该动情,虽有神物不可干涉人间之事的规矩,可我怕它乱来。这也算是一个原因。”
但不是根本原因。
江承函顿了顿,接着说:“当年,深潭封印不稳,我提前有所感知。”
“深潭专挑天赋卓越的年轻人,楚明姣执掌本命剑,不论修为还是战斗力,在年轻一辈中都属于顶尖之流。深潭憎恶我日日以神力镇压,挑选她入潭,既符合条件,又可解心头之恨。”
宋玢倏地怔了下。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深潭突然沸腾,挑中了楚南浔,年轻人之中就已经有人诧异,怎么居然不是楚明姣。再到后来,苏韫玉被选中,以楚听晚为首的其余十个人也没免去填潭的命运,唯独楚明姣还是好好的。
死亡的镰刀总是稳稳避开她。
他们以为是神主暗中保护,可江承函若是真有动辄喝退深潭的本事,也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么,是楚明姣运气太好了。大家只能这样以为。
直到这一刻,宋玢恍然大悟。
深潭可以挑选人族填潭,可拥有圣蝶的楚明姣已经算半个神灵。
它没法叫神灵填潭。
宋玢头皮发麻:“事情毕竟没有发生,你因为没有发生的事――”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心里知道江承函说得没错。
楚明姣的天赋,在年轻人中太打眼,本命剑巅峰时期的战斗力,已经超过了五世家家主。
话虽如此。
可――生生撕碎本体啊,这怎么能下得去手。
江承函说多了话,好像耗费不少精神,唇上的艳红都褪下去,眉眼间染上恹色。他低低“嗯”了一声,轻声说:“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她冒那样的风险。”
不能,也不舍得。
宋玢捂着额心,哑口无言。
天青画最先反应过来,所有的事好像都连得起来了:“你自折一翼,身躯残破,神力只剩一半,之后又用强行救下楚南浔,受尽神罚,所以才虚弱成这样,监察之力都能直接嵌进身躯掌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