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楚明姣叫我了,我就是她风雨无阻,最忠实的陪练人。”
他做着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保证:“君子一诺千金,必不食言。”
江承函笑了下,温声说:“修士之路,在于养心,短时间内,不必太过苛求,多叫些朋友,带她出去玩玩。”
待在家里,她闷着,会哭。
说完,他又道:“她有时候太固执,学不会和人虚与委蛇,凡界与山海界合并,其中必定有诸多矛盾,我怕她与人起冲突,久而久之,树敌颇多,被人当眼中钉。”
这大概是江承函第一次坦然吐露出“怕”这样的字眼。
怕她受委屈,怕她被欺负,即便有一万条理由可以推翻自己的猜测,也依旧有那么一瞬间,担心二姑娘会过得不好。
宋玢看着眼前渊清玉e的神灵,想起当初,一度因为这人太过目不染尘,被他质疑根本不懂爱,不懂付出,更不会对楚明姣报以真心。
往事总是不能回顾,一联想,各种滋味通通涌上心头。
他喉咙滚了几圈,举起自己的手指,严肃道:“不论发生什么,楚家一定会护着她,若是楚家一家不行,我今日向你起誓,祭司殿与苏家,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她,任她潇洒肆意一生。”
江承函眉心的朱砂越见鲜艳,像要淌出颗透红的血珠,他指尖点点桌面,须臾,从袖口中抽出一道卷轴。
宋玢认识,那是盖了神主大印的谕旨。
江承函将卷轴交给他,这个时候,他筋骨匀称的手指指节之间已经拉出长长的冰丝线,人看着有些疲倦,温声说:“我死以后,三界不必竖碑,不必祭香,不必设冢,若真有姣姣众叛亲离的那日,将这道神谕拿出来。以我一身清名,免她所有责罚。”
“这谕旨,你收好,不到那个时候,不要拿出来,免得徒惹她感伤难过。”
“这十三年,她大概已对我失望至极,厌恶至极。”
他睫毛上也结上了霜,像多添了许多根白色的小羽毛,眼神和煦而苦涩,这次停顿了许久,才终于艰涩开口:“往后时间还长,她会有更为肆意的人生。”
百无遗漏地交代完一切,江承函朝宋玢摆了摆衣袖,长风荡起,冰冷的神力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宋玢稀里糊涂,宛若提线木偶一样点点头,走到门口,后面实在忍不住,抓着那张仿佛重若千金,足以将人脊柱都压垮的神谕,回头一看,发现他整个人被那无数根垂落的雪丝线围在中间,初步可以看出个雪白的茧形。
他安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沉眠,眼睛却仍望着窗户的方向。
好像下一刻,那里会出现一个人。
会对着窗户咚咚地敲两下。
像是雪山刹那间融化了,雪水化为惊天涛浪,将宋玢整个人淹没其中,他匆匆折返回来,因为动作太急,还踉跄了下,膝盖磕到了桌角。
他却浑然顾不上,只是隔着一层坚硬的,雪丝,像牢牢抓住了囚笼的铁栅栏,他咬着牙关,嘶哑着低声道:“你听着江承函,你听着!”
触及那双独属于神灵的眼睛,他一字一顿道:“失望或许有过,但厌恶绝无可能。”
“那日,我们得知神灵拥有本体,五世家联手寻找对付你的方法,楚明姣发了很大的火,让所有人都不准插手这件事,都到了那样的关头,你是琴修这件事,我们愣是谁也不知道;还有我们散播神主殿的谣言,引发民心动荡,对你生怨不满,当地住民砸了所有的神祠,那天晚上,她偷偷瞒着所有人,将你神祠边的碎片与腐烂瓜果一一收拾好……”
宋玢生怕时间不够用,语速极尽可能的快:“来之前,我去问过苏韫玉,也问了楚南浔,不管解契一事传得如何沸沸扬扬,如何对山海界有益,即便在楚明姣认为自己生命只剩几天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一个字都没有!”
他手指捏得很紧,心跳从所未有的快,生怕有的话再晚说一会,就会叫这人,叫这么好的一位神灵抱着遗憾与痛苦陷入死亡的漩涡之中:“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受到,两天前,我与楚明姣出界壁去往凡界,被传送到药城湖,周沅他们在湖底给你建了一座神祠,神祠里有一颗荒芜果,楚明姣听说荒芜果能解你神诞期的痛,闷头就往湖水下潜……那水里不能用灵力,二月最冷的天,她将身上所有的荒芜果都给你留下了,满头满身全部沾上了刺球和海藻,你知道她是个多挑剔,多爱干净的人。”
“我问过天青画,本命剑因什么碎裂,就能因什么而解。当时五大家绞尽脑汁想对付你,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接近你,但凡她能重创你,杀了你,我们不会处处受限,本命剑困局尚有挽回的余地。”
宋玢声音发涩:“本命剑对楚明姣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那是比她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哽了下:“江承函,楚明姣怎么可能不爱你。”
江承函原本已经垂下了头,在听到他说话的时候,缓缓抬眼,待话音彻底落下,他在已经完全成形的茧子里侧首,看了看窗外,眼神亮起来,很温柔地勾勾唇角笑了下。
好像,终于等到了某只蹦蹦跳跳,要翻窗进来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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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三,正午,日照当空,山海界五世家与诸多宗门却因为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齐齐慌了神,纷纷跨过空间漩涡来了楚家。
“怎么这么突然?”有老者不复往日道骨仙风的气质,揪着楚家一个嫡系弟子,一连声地问:“深潭这么快就压不住要爆发了?不是说还有几天吗?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准不准啊?”
同样的问题,宋玢在给紧急集合的熟面孔们做解答,他绷着脸,将天青画拎出来做了挡箭牌:“不是我说的,是天青画感受到的。”
天青画活了这么久,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啊,它硬着头皮,在几百双眼睛下故弄玄虚,将那本鎏金书翻得哗哗响的,振声道:“秽气群起,脱离控制,不会有错。”
天青画毕竟是榜上有名的神物,这个名头别的用没有,唬人,那叫一唬一个准。
楚明姣当机立断,摸着袖口那张薄薄的纸,定了定神,说:“都准备一下,别自乱阵脚,大战马上要来了。”
宋玢一直牢牢跟着楚明姣,在趁乱没人注意的时候,用力拍了拍天青画,皱眉朝它扫了一眼,那意思隔着三米外都能叫人看清楚:怎么还不开始。
其实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天青画已经开始了。
一圈极大的绿色圆弧光线借着太阳光飞快在山海界中扩开,这道光线笼罩在还在潮澜河里排着长队的寻常修士百姓身上,被笼住的地方开始地动山摇,一整块地似乎要腾空而起,无数人只来得及惊呼,就被一张无形的巨嘴吞了进去。
那边的动静还没能传到楚家,天青画扩开的第二道弧线已经徐徐而至。
宋玢得到天青画的保证,肃着脸对以楚南浔为首的这些化月境修士说:“天青画说自己才完全恢复,现在已经扩在神通,会将山海界所有人集中传送到凡界。”
所有听到这话的人俱是一愣。
“什么意思?”楚明姣睁圆了眼,看向他,脸上满是疑惑,声音里的不解简直要溢出来:“送、把我们都送出去?我们出去了深潭怎么办?谁来对付它?”
宋玢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撇开视线,故作镇定地朝楚南浔颔首,回答:“这边天青画会暂时想办法。”
“它让我们走,肯定有它的原因。”
楚明姣迷茫地转了一圈,发现这个时候,脚下的地面已经颤动起来,那种震颤的架势,像是整座山头都要被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连根拔起。
她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心里一瞬间闪过十分多的念头。
天青画能将人全部传送走?那他们之前平静跟界壁过不去都是在干什么?还有,它能对付深潭?
它在三样神物里排在最末尾啊。
它几天前还被圣蝶揍得嗷嗷叫。
这怎么可能呢。
宋玢难道不惊讶吗?他为什么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是神物们之间突然有什么稳妥的计划了吗?
太多的疑问洪流般涌上脑海,可她暂时想不明白,好像就是这样十分戏剧性的,在步入悬崖的前一刻,他们通通被拉了回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未免,太不现实了。
视线尽头,有一部分人已经凭空消失在原地,天青画的身上,一刻不停地散发着神力。
“等等。”满目混乱与动荡里,楚明姣突然往旁边挤了一点,她看着潮澜河的方向,焦急道:“江承函呢?”
神物总不能将神灵也悄无声息地传走吧?
没人回答她。
她顿时想转身往那边去,一边走一边在嘈杂的环境中朝着宋玢与楚南浔比着手势,鼻尖在阳光下铺开一层细密的汗珠,高声道:“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去找江承函。”
宋玢反应奇快,一把拽住她,说:“这个时候,乱走什么。”
楚明姣用点力想要挣脱,咬了咬唇瓣,很是焦急:“你快放开,我得找他,他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楚南浔也反应过来了,他以为宋玢是担心她一个人乱跑落单,表示:“让她去吧,我和她一起。”
远处,苏韫玉也拨开人群急急往这边过来,看到楚明姣和宋玢都在,才明显松了口气,止住步伐。
眼看那吞噬人的光线即将落到身上,楚明姣急急侧身,想直接操纵空间漩涡出来躲过去,谁知宋玢突然一声不吭将全身灵力都调动到手掌上,他勾着她的肩与后颈,那力道不容人挣脱,让她的小小的一张脸都抵在他的肩头。
楚明姣脑袋一懵。
下一刻,光线落在他们身上。
天旋地转。
像是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有一刹,他们眼前闪过光亮,随后脚踩上了柔软的草地,抵达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凡界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木葳蕤,流水潺潺。
楚明姣拨开宋玢,这位将山海界全员救出来的大功臣,此时此刻,像是完全泄力一样,随便靠在就近的一棵抽枝杨柳上,因为颓然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压力,肩膀都耷拉下去。
一双漂亮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她气息不稳,声音说不出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有了某种猜想后的后怕,显得有点颤,唇上都咬出齿痕:“究竟,什么意思啊。”
第76章
垂柳的深色阴影中, 宋玢没有立刻说话,事实上,自打他知道这件事, 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无数次, 该怎么和楚明姣说。
怎么说, 都显得残忍。
楚明姣很快有了自己的推测, 她盯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不知是在向他求证,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和天青画自作主张, 将他关在了里面……”
“不。”她摇摇头,自我否认了:“你做不出来这种事。”天青画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宋玢霎时不知道该不该苦笑着感动于她这么信任自己。
“那么。”她隐隐有了猜测, 一动不动地看向宋玢,吐出几个字:“他是自己留下的。”
四周,云流凝滞, 春风皆静。
这样的推测出来,楚明姣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逆向流动的声音。
深潭就要沸腾了, 江承函一个人留在里面,是怎么个意思,他想做什么。
他不是最反对山海界抗击深潭吗,他不是将凡界臣民看得比什么都重吗,他不是想用山海界的血脉封死深潭为凡界拖延时间吗,那他为什么让天青画把他们都传出来。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通通不能深想。
楚明姣看着宋玢, 张了张唇:“你说话啊。”
这时候,苏韫玉与楚南浔等人也过来了, 宋玢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握了握拳,半晌,哑声承认:“对。”
楚明姣愣住了。
天青画实在看不下去,它蹦出来,简单直白地告知:“深潭里关着的也是神灵,神灵只有神灵可以击溃,江承函之前被监察之力控制,又被前任祭司自作主张坑了一把,兜兜转转,才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它停了停,自以为要捡点好话说,于是扬了扬轴面:“――好了,现在三界危机消除,后顾无忧,你们得救了。”
“这是好事。”
话才说完,就直接被宋玢面无表情地整个卷了回去。
楚明姣浑然不理那句“好事”,她揪住话柄:“什么叫被监察之力控制?我之前问天青画,它说没有什么可以压制神灵。”
不论是五世家浩如烟海的书册孤本,还是活了无数年的神物,祖物,它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说神灵拥有着最高的权限,没有什么能控制左右。
他做的事,一定是自己想做的事。
天青画想想自己昔日撂下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觉得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下:“一般来说,没有意外的话,确实是如此。”
楚明姣眼珠缓慢转了转,她不蠢,当端倪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能抽丝剥茧往回溯源出真相,可她现在静不下心来,她看着宋玢,语气听起来冷静得不行:“别藏着掖着了,现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那个不一般。”
宋玢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轻轻出了一口气,因为情绪波动大,声音反而轻了:“明姣,当年楚南浔填潭,你喝得烂醉如泥,抓着我们的手臂问,怎么不是你呢。”
对啊。
怎么不选你呢。
楚明姣蓦的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动了动唇,眼前炸开一蓬又一蓬骤烈的焰火,这焰火炸得她屏着呼吸,连着往后踉跄了两三步。
她第一时间往手指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到,灵戒被她安排好分给身边人了。
突然想到什么,指腹落在眉心上,碾了碾,一个绚烂的金色蝶印缓缓现出身形。
察觉到她的心绪,蝶印化为圣蝶,振翅停落在她指尖,托曳出灿烂的深金色流光。
它对她很是亲近,一如既往的亲近。
宋玢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见此情状,率先一口气将话提前说了:“当日,我们查到,神灵与我们不同,他有本体,你为掩护流霜箭矢的事,说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神灵确实有本体之躯。”
宋玢指了指她指尖凝出的圣蝶,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江承函一半的本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将其中的原委都仔细说了一遍。
“……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想做的事,我们也同样会去做,所以一直以来,都想着忍一忍,他和监察之力那一战可免。直到,他看见本命剑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四下俱静,只能听见一片疾缓不一的呼吸声。
宋玢以为楚明姣会哭,嚎啕大哭,却见她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片,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眼尾倒确实是红了,但像是竭力控制住了,愣是没叫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