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倾看一眼苏染，低声道，“留下来帮我收拾。”
丹房里静悄悄，只偶尔有收研钵和小秤时清脆的撞击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窗外苗圃新鲜的药草香气与丹房中药柜的气息糅合在一起，如同有形的实体，浸润了整间屋子。
苏染仔细擦拭器皿，将桌上的东西分类整理好，把剩下的药材一一倒掉。这样的黄昏无比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时光尽头，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苏染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全没注意到闻倾来到自己身后。
“苏染，看。”闻倾突然出声。
苏染猛一转头，刚好看见闻倾正用桑皮纸捏着一根木蚀心，马上就要戳到苏染的鼻尖。
苏染啊地一声，仿佛鼻尖前是条毒蛇，慌忙向后退。惊慌失措时，分明看见闻倾脸上的得意一闪而过。这个人故意吓唬人。几岁了？还是小学生吗？
苏染走神了，一脚绊在凳子上。
闻倾不知道，苏染刚刚收拾桌子时，找到不知是谁剩下来的木蚀心粉末，小心地用纸包着捏在手中，正打算交给他，这时手一抖，淡棕色的药粉飞到空中，又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
闻倾见势不好，飞速后撤两步，免得自己被殃及。
苏染一个人在漫天粉末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倒霉，电光石火间，急中生智，急忙给自己结了一个金壁阵。
阵结得晚了点，仍然有不少药粉撒了苏染一头一脸。
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点用。一半药粉被骤然冲天而起的金壁弹开，直直反扑在始作俑者的身上。
闻倾满脑子都是苏染的反应竟然这么快，居然结了个阵，全没顾得上弹过来的药粉。
这下谁也跑不了。
两人隔着金壁，一人一身药粉，大眼瞪小眼。
脸上冷冷热热了好几轮，一阵滚烫的感觉自丹田稳稳当当升起来，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苏染欲哭无泪，这东西不会让自己胡说八道吧？
闻倾本来只想吓吓她，没想到真的让她沾上了木蚀心。此时不动声色地看着苏染变脸色，忽然伸手穿过金壁，把苏染拉了出来。金壁在他手指的碰触下，泡沫般消失了。
闻倾一路把苏染拉到外面苗圃的水井边。打了桶井水，要帮她洗手洗脸。
“闻倾……”
“嗯？”闻倾按低她的头，抽掉簪子，散开她的头发，帮她仔细抖掉头发里的粉末。
“我一直觉得你很好看，特别好看。”苏染全不理会他在做什么，布娃娃一样任他摆布，语调恍惚。
闻倾嘴角微勾。
“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苏染一个一个认真地数，“脖子好看，手指好看，哪里都好看。”
闻倾脸上微红，让她抬头站好，帮她拍掉身上的粉末。
苏染仰头直视着闻倾的眼睛，一字一顿，语气严肃而遗憾，“然而你却是个大渣男。”
闻倾：“……”
“闻倾，我觉得你对我特别好。有你在我就特别安心，什么都不怕。”苏染继续。
闻倾拉过她的手，浸在清凉的井水里，帮她逐根手指认真清洗干净，心中隐隐地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苏染再来一遍，“然而你是个大渣男。”
“闻倾，我觉得你特别帅。”苏染又另起一段。
“抢铃铛那时就觉得帅到不行。”苏染乖乖地闭上眼睛让他把脸上的粉末一点点洗掉，嘴巴却一直没停。
“然而你……”
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闻倾出手如电。在她身上虚虚一点。
苏染无辜地张了张嘴，终于说不出话来了，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闻倾。
闻倾处理好苏染，才自己也随便洗了洗，拉着迷迷糊糊满脸通红的苏染回归元峰。
闻倾小心地带着苏染，一路避人耳目，悄悄来到苏染和青叶住的屋子。青叶早就回来了，看到苏染这样，吓了一跳。闻倾交代青叶打来水，让青叶帮忙把苏染泡在沐浴的木桶中，方才走了。
天黑时，苏染渐渐清醒了，也能说话了，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青叶安慰她，“放心，闻倾送你回来时，不知动了什么手脚，你只能张嘴，一点声都出不来。”
苏染暗暗纳闷，闻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居然没趁机再耍她一次？还特意让她不能说话，这感觉一点都不像闻倾。
“看。”青叶捧出一个食盒，“闻倾送过来的。”
黑漆的食盒上中下三层，一看就不是山上的东西，不知他从哪弄来的。上面一层是晶莹剔透微微泛着绿的碧粳米饭，中间是一份清淡的鲜菌炒百合，下面是满满一钵笋丝老鸭汤，仍然冒着热气。
“闻倾说，让你沾了木蚀心是他的错，你没吃晚饭，刚刚中了毒，这是清火的，就当是还你上次送他的汤。”青叶语气羡慕。
送他的汤？是他抢的汤吧？
“对了，他还说，这是什么大叉男给你的。”青叶补充。
“叉男？什么东西？”苏染莫名其妙。
青叶也不懂。
苏染没再理会，看一眼食盒，就知道闻倾想得周到，这不是一个人的量，饭菜里已经有了青叶的那一份，仔细找找，盒子里果然有两双筷子，连忙拉青叶坐下，两人一起高高兴兴大快朵颐。
晚间，苏染照常跟系统聊天时，顺便汇报了今天的木蚀心粉末事件。“可惜我后来神志不清，都没能看到闻倾出丑。”
系统沉默，“以闻倾的修为，这种东西对他根本没用吧？”
“也是。”苏染言若有憾。
“系统，我现在是在书里，不是真的，所以完成任务回去时，我还是会回到穿进来之前的那个时间点对不对。”
系统沉吟了一下，“是。到时候，我会直接把你送回那个时间点。”
苏染高兴起来，“那书里的这段时间，不就是白白赚到了？”
系统笑笑，“怎么？想家了？”
“不是，我想我的学位证。要是这里的任务没完成，又错过了毕业，我就亏大了。”
系统试探，“不想爸爸妈妈么？”
“我没有。我是被婆婆养大的。据说我小时候，大冬天被人丢在江边草丛里，我虽然小，可是嚎得惊天动地，婆婆就把我捡回去了，不过婆婆在我读大一时已经去世了。”
系统声音恻然，“所以你只有一个人？那你的学费生活费怎么办？”
苏染笑道，“婆婆是中学老师，一辈子无儿无女，留了点钱给我。我情况特殊，学费有减免。生活费？你那么瞧不起我，觉得我养不活自己？我不止能养活自己，而且还过得很不错。之所以读这个专业，就是因为容易赚钱嘛。我在外面接活帮人做网站和app，已经很有点名气了好么？”
“染染。”系统的声音有点哑。
苏染没注意到他的称呼，“系统，以后完成任务，拿到积分，能换很多钱吗？”
系统想一想，“能，可以换很多钱。”
苏染满意一笑。
第17章 对戳
转眼就到了罡斗大会，苏染还是没想出必胜的法子。
罡斗大会三年一次，要开两天，重头戏其实并不在苏染这些新进弟子身上，而是在其他弟子中选拔人才。
虽说不是重头戏，却是开场，第一天，就是这些新进弟子之间的比试。
其他弟子已经经过层层预选，只有优胜者才有资格参加罡斗大会，而新进门的弟子却是人人都要上台去，在诸位前辈面前露个小脸，就如同入学时的自我介绍。
少洪师兄见他们个个都紧张得不行，嗤之以鼻，安慰道，“明夷山弟子，每个当初刚来时都上去比过，出乖露丑都属正常，经常有人被打得趴着动不了呢。”安慰得大家更紧张了。
山上山下提前两三天早就被打理清扫得干干净净。当天，满山的弟子都比平时早起了一个时辰。
罡斗大会在飞羽峰上举行。苏染从没上过飞羽峰，这还是第一次。
飞羽峰比归元峰高得多，也陡得多。
归元峰矮墩墩的，地方宽敞，因为弟子众多，从半山腰起就建满了弟子们住的房舍，因为建造的时间不同，到处都是不同样子不同制式，排列得歪七扭八，里面像个大迷宫。人又多，打来闹去，天天鸡飞狗跳。
飞羽峰却不同。临近峰顶的地方齐刷刷的大片房舍，白墙灰瓦，排列得横平竖直，据青叶说，飞羽峰人少，每个弟子都是单人单间，比归元峰的条件要好很多。
由弟子们住的房舍再向上，经过同样崭新又整整齐齐的功房，就到了峰顶。
峰顶有个极大的平台，平台对面此时搭了台子，上面摆好了椅子，最上面三把，下面还有若干。
因是盛事，山上平时看不见的禁制此时被人施了法，在峰顶的天空上如同一个透明罩子，一股又一股蓝色光芒电流一样在上面窜来窜去。
飞羽峰弟子阵列整齐，已经等在上面。归元峰弟子虽然也规规矩矩地上来了，悄无声息，然而比起来，就懒怠随意得多了。
因此如今的明夷山掌门，被众弟子称作“尊上”的穆行，刚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就轻轻皱了皱眉头。“师叔，如今各派都招收弟子，壮大规模，我们明夷山自然也不能落后。只是人多了，就更要严加管束。”
坐在左边的度澜笑了笑，没有答话。
右边的椅子依然空着，没有人坐。下面一排坐着的人中，苏染一眼就看见浩正阁那个妖人，一身醒目的黑纱，居然在人群中找到了苏染，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众弟子都排列好了，穆行开口。
这是苏染第一次听他说话。这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大，讲起话却一派老成，开口就是训.诫，给新进弟子讲了“明夷山”这个门派名的来历，“所谓明夷，第三十六卦，为明入地中之意，万事阻滞，值此时，君子宜坚守正道，忍耐自持，静观待变。”
苏染心中瞎琢磨，这不就是天黑了请闭眼？不如直接叫天黑山好了。
讲完君子之道，又讲明夷山的规矩，好不容易等他训完，满山钟鼓齐鸣，罡斗大会终于开始了。还不等苏染紧张起来，她们就被列队带到平台边。
先上去的却不是她们，而是飞羽峰的谦班，两两一组，结对厮杀。
因为大多数引气期弟子御剑都不太利落，这里又高，为防意外，新进弟子的比试是不能御剑的。比试规则很简单，地上画了圈，两人的剑，先刺中对方者，或者将对方逼出圈外者，赢。
自家比试，点到为止，少真等几个师兄在旁边守着，眼明手快，并不会让这些下手没分寸的初学弟子真的下了杀手，只是受伤挂彩，在所难免。胜了的人继续抽签结对，直到决出胜者。
谦班的弟子人少，修为都不错，出手果决，往往用不了不久就能决出胜负，苏染没心思看，只知道战之扬拿了第三。闻倾刚好比他高一位，位列第二。这位置不错，却又不是最惹眼。第一名是个不认识的世家子弟。
闻倾从台上下来路过苏染时，对她微微一笑，顺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鼓励之情苏染一点也没接收到，只在心想，师父啊，你徒弟逃生技术一流，可是这比赛比的不是谁溜得快啊。
比到中午，终于轮到小畜班。
苏染抽到的是一个常和小渔混在一起的世家子弟，叫于子恒，苏染知道他已经会控剑，只是控得不太利索。
苏染登上平台，深吸一口气，平台居高临下，地平线处遥遥就是沧凌海的万里碧波，畅人胸怀，台下的师兄师姐们化为黑压压不能分辨的一大片人头，反而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于子恒知道苏染还不会控剑，因此上来就将剑往空中一抛，人躲在平台一角，打了远远地指挥飞剑去戳苏染的主意。
可惜那剑还不太听话，指东打西，摇摇晃晃直奔少真而去。少真只得伸手一拨，给它换了个方向，引得下面笑声一片。
于子恒脸上通红，连忙伸指皱眉，憋出吃奶的劲控剑，不让它到处乱跑，下面的人笑声未停，少真已经举手，示意苏染赢了。
就在于子恒忙着跟剑较劲时，苏染已经神不知鬼不觉，鬼魅般摸到于子恒身后，用剑对着他的背心轻轻一戳。
这场胜得容易，苏染信心大增。
第一轮结束，剩下十人，分成五组。苏染这次撞上了青叶。
青叶刚刚在第一轮中，仗着敢打敢冲的一股猛劲，把对手吓得满圈乱逃，唯恐被她气血上冲一个走手真的戳出个窟窿，因此赢了一场。
青叶和苏染进了圈子，先彼此施礼一笑，两人一个刚猛，一个灵巧，多半时候是青叶追，苏染跑。青叶追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苏染，你不用让着我。早打完早下台。”
苏染不想让她像于子恒一样，才上来就要下去，见被她看破，笑了笑，一闪身，已经从青叶前面绕到了青叶身后，用剑身轻轻一拍。
下一轮剩五人，苏染又凭轻灵的步法轻松取胜，进了三甲。如今平台上只剩三个人：苏染，一个叫温舒的世家子弟，还有，不出所料，铃铛狂魔程风。
苏染迎着山风高高站在平台上，单手按剑，衣襟飞扬，看见平台下面，婆罗仙子注视了一会儿苏染，面色不虞，居然站起来直接退场了。
苏染松了一口气，大概是不用去浩正阁了。
三甲赛，第一场，苏染对温舒。
温舒的剑控得肯定会比于子恒好，他却没有让剑离手。刚才几场，他早看见苏染的步伐灵动，因此不敢轻敌，手握长剑，严阵以待。
温舒畏惧苏染的神出鬼没，尽量远远地躲着苏染，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苏染纳闷，这么躲着，他是打算怎么赢呢？然后苏染就明白了他特殊的打法。
温舒凝神屏气，手中长剑抖动，剑锋青光一闪，一道无形的剑气就朝苏染扑过来。温舒修为有限，剑气并不能真的伤人，但是依比试规则，中者即输。
剑气袭来，苏染觉得不对，脚下疾退，闪过一击。
苏染以前听人说过，一寸长，一寸强。温舒这样用剑气，就如同在场中挥舞着一柄超长的长剑，自己十分安全。温舒的这功夫，就如同少洪师兄抽书的威力减弱版。
苏染开始只能左躲右闪，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他的问题。施法太慢。从他聚气到剑上，到剑气发出，总要将近一秒的功夫。
只要够快。
苏染深吸一口气，在他一股剑气发出来，另一股还在施法时，没再躲闪，取最近距离，竭尽所能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温舒。在他第二股剑气出来时，已经转到他背后。
一击而中。
“癸癸，我们两个马上就要遇到真正的对手了，加油。”苏染下台后，用手指摩挲剑柄，低声说。
苏染所料不错，下一场铃铛狂魔程风对温舒，程风胜。
对熟悉外门功夫的程风而言，温舒的剑气不过如同一根能伸缩的长棍，而且用得还不太利落。刚刚看了苏染和温舒那场，程风吸取经验，也是避其锋芒，深入敌后，轻轻巧巧就赢了温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