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谁?谁是“它”?这话听着怪吓人的。
季玄忽然立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对阿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外面有声音。”
书坊外传来低沉的轰隆隆的声音,不像打雷那么响,更像是无数人的脚步声。
门上有季玄砸出来的洞,两人从洞中望出去,落圆书坊前左右两边的街道上,都有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正朝这边涌过来。这些和正牌娘子一样的怪物,刚才还都痴痴呆呆地在街上游荡,这会儿却突然约好了一样一起朝落圆书坊过来。
“想来是我们写字,把它们招过来了。这些东西打不死,倒是个麻烦。”季玄打开阿尝刚刚在墙上新开的铁门,向外看看,落圆书坊的后街上居然也有“人”潮直奔这里而来。
阿尝抓起桌上的墨条和书,塞进怀里,“硬闯?”
季玄点头,“好。”
两人三两下攀着飞檐上了书坊的屋顶,从高高的二楼顶向下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汹涌的“人”潮。这些怪物抬头看到两人在上面,一起发出刺耳的嚎叫,震耳欲聋。
季玄选了个“人”稍少了方向,当先冲过去,阿尝紧跟其后,两人在一排排屋顶上纵跃,那些东西手脚没那么灵便,上不来,只得在下面街道上跟着,速度居然也不慢。两个人带着街上成百上千只怪物,一起朝城外冲去。
还好双城现在十分破败,高高的城墙早已经坍塌了,不难出去。只是一旦到了城墙边,就再没屋顶可以依仗。
两人下了最后一个屋顶,落地后,身后的那群东西紧紧跟着,居然不能甩掉。
阿尝狂奔中掏出墨条,随手龙飞凤舞地划了一句话,“追来的怪物都倒了。”
没用。
“它们都倒了。”
“它们都爬不起来了。”
也没用。
这些鬼东西到底叫什么啊。
“它们追不上我们。”
“我们跑得比它们快。”
“我们跑得比风还快。”
“我们跑得比箭还快。”
没用。‘它’大概认为这个不合理。
阿尝咬咬嘴唇,随手划拉了一句,“一座山落在我们身后。”
片刻之后,伴随着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一座山从天而降,带着满山晃晃悠悠的树木和岩石,抖了几抖,端端正正地落在阿尝和季玄身后,把那群追来的怪物和半个双城都砸在下面。
季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阿尝很无语。
阿尝很想揪住‘它’的衣领问,这合理吗?一整座山从天上掉下来砸扁半个双城,这件事很合理吗?
无论如何,是不用再跑了。赏着面前多出来的好大一片山景,季玄和阿尝坐在破败的城墙上喘一口气。
季玄悠闲自在地看了半天半山腰上摇曳多姿的小松树,薄唇里吐出两个字,“幻境。”
“嗯。”这么妖里妖气能靠写字变出东西来的地方当然不是真的,能靠妖力造出这么大一个惟妙惟肖的幻境,估计这妖吞的绝对不止双城这八十二个人。“看来我们从看皮影戏起,就进来了。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出去?”
小白猫慢悠悠地从阿尝的肩膀上下来,窝到阿尝怀里。
“它想说什么?”季玄瞥一眼小白猫,忽然说。
阿尝怔了怔,小白猫要说什么?季玄你认真的吗?低头看猫。小白猫正不停地用爪子拨脑门上的那撮小灰毛。
阿尝忽然明白了。
“这个地方并不真是无字的。看戏之后,我们确实见过一个字。”
两人异口同声,“鬼。”
-
阿尝有点后悔上次随随便便就把鬼王给抛弃了。丢得容易,再想找可就难了。
两人在双城以南上次扔了鬼王的山谷里转悠了半天,也没见到鬼王的影子,不知道这个大家伙跑哪玩去了。
阿尝挑了最高的一棵参天古木,三两下攀上了树顶,四下张望,下面一片都是在阴沉的天空下绿到发黑的一层层树冠,什么异样也没有。鬼王那么大一个东西,会藏在哪呢?
“还是写点什么吧。”季玄悠闲地靠在树下,仰头看着上面的阿尝。
阿尝顺着树枝攀了几下,离地面尚远时忽然淘气,纵身一跃。
季玄看她下来,自然地伸出一只胳膊去接她,阿尝在空中一个转折,自然地避开他的胳膊,轻巧地落了地,掏出墨条和书,舔舔墨条,在书上划拉。
“我们找到了鬼王。”
除了山风啸叫着刮过密林,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鬼王出来了。”
还是安静一片。
这个“它”的小心思,比姑娘的还难猜,阿尝有点烦躁,咬着墨条不松口,蹙着眉冥思苦想。
“我来。”季玄看了一眼阿尝唇瓣上被墨条染黑的地方,笑了一笑,把墨条从阿尝两排牙齿中抽出来,顺便用手指帮她抹掉嘴唇上那片漆黑的墨迹。
阿尝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心跳顿时漏了半拍,怔怔地看着季玄。季玄做得十分自然,恍若无事发生,俯身越过阿尝的肩膀,就着阿尝捧在手中的书,用墨条行云流水地写了一行字。
这几个字笔力遒劲,雍容稳雅为皮,畅达不羁做骨,让阿尝不由得想,如果这人真的用毛笔好好写字,不知该是什么样子。
季玄写的是,“鬼王仍在城南山谷之中”。
第19章 双城9
片刻之后,密林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震得周围的树叶扑簌簌一阵摇晃。
不远处稍矮的树丛旁,一对黑黢黢的大夹子高举过树顶,鬼王巨大的身躯穿过树丛,懒洋洋慢悠悠朝这边溜达过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鬼王忽然看到这边站着的季玄和阿尝,三天没见,宛如见到睽违已久的亲蜘蛛精一般,兴高采烈地又嚎了一声,直接朝他二人奔了过来,一路摧残了无数棵没命长大的小树苗。
这家伙忽然变聪明了?居然还记得。大概是上次受的刺激太大了。阿尝心想,手里已经摸出缚妖绳,刚拿出来,就被季玄顺手抽走了。
“你引我绑。”季玄一边说话,一边已经把阿尝的缚妖绳和自己的那根牢牢地打了个死结。
阿尝的第一块石头刚飞出去,鬼王已经朝她扑了过来,仿佛前几天还没玩够,今天能有人跟它继续玩,鬼王兴奋极了。阿尝灵巧地在树林中穿梭,为了方便季玄动手,并不跑远,只一圈圈围着同一块空地打转。鬼王把树木当稻子一样收割着,一路披荆斩棘跟在后面。
季玄趁机潜到鬼王的腿下,干净利落地又用缚妖绳绑上了鬼王的两条修长的美腿。
又来?鬼王立刻愤怒了,八条腿一通乱挥。
两条缚妖绳连在一起,绑好后还多出长长一截,季玄一点都没浪费,看准机会,又绑上一条腿。这下鬼王三条腿被绑,比上次还要再凄惨几分,顿时不再追阿尝,原地一阵手忙脚乱地胡乱挣扎。
阿尝肩膀上的小白猫见此情景,忽然站起来一跃而下,犹如一道白色闪电一样冲向鬼王,轻巧地几个纵跃就跳上鬼王腿,优雅地站在鬼王一条腿的关节上,低头挑衅般看着下面的季玄。
季玄哼了一声,白鸿一般翩然而起,飞身而上,也到了鬼王的腿上。
小白猫看他已经上来,立刻继续顺着鬼王的背向前疾冲,在那黑色甲壳一样油光锃亮的背上竟也没有打滑,一人一猫两道白影如同比赛一样,几乎同时扑到了鬼王巨大的头颅边,季玄仗着胳膊远比猫爪子长,毫不犹豫,伸手对着鬼王头上的“鬼”字就是一抹。
鬼字没了。
顿时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季玄与阿尝重新又回到了漆黑的皮影戏的店铺里。
小戏台子的幕布后,依然亮着唯一的灯,锣鼓仍在敲个不停,幕布上乱糟糟好几个黑乎乎的皮影还在演着,追来逐去。小白猫看看周围,微微一弓身,轻轻一跃,跳到阿尝怀中。
季玄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一只手,稳稳捏住小白猫的下颚,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粒红彤彤不知什么东西,给它顺进嘴里。
阿尝身上顿时一沉。
小白猫不见了,阿尝正在抱着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少年一头银发束在头顶,杏核一样的双目眼尾微微上挑,一眼莹蓝,一眼碧绿,秀美绝伦,几近妖邪。身上披着件白色的袍子,大热天,脖子上却围着一条柔软厚重的雪白毛领,长毛微微拂动,毛领里白皙的脖颈上若隐若现一条细细的红绳。
阿尝大惊之下,急忙撒手,把少年扑通一声扔在地上,匆匆忙忙后撤两步,乒乒乓乓带翻了身后的好几把凳子。
那少年一脸不满,从地上慢悠悠爬起来,呸呸了两声,问季玄,“你给我喂的什么?”
季玄眯眼道,“念你协助捉妖有功,送你一粒绛篱丹,能帮你保住人形,两百年都变不回猫身。”
阿尝知道,绛篱丹是绛篱草炼成的丹药,珍贵无比。不用变回原型,小妖小仙们向来求之不得,这应该是好事,可是季玄的话怎么听起来怎么都有点不怀好意。
“我向来灵力不够支撑人形,当猫当习惯了,做人不自在。”可是吞下去的丹吐不出来了,白衣少年哼一声,“谢了。”语气里全不是想要谢谢的意思。
季玄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不客气。”口气里却毫不含糊就是不用客气的意思。
少年的眼睛眯成两道微翘的优美弧线,对阿尝笑笑,“我叫月渡,你叫阿尝?你是鉴理台的?”
阿尝摇头,“十三坊的。”
“我就说鉴理台不会有这样的人才。鉴理台上次下来查案的那个废物,我咬着他的衣服往皮影店里拖,他都不肯进来。最后害我只好趁他睡觉时,用爪子抱着笔,好不容易才偷偷写了个‘书妖噬人’在卷宗上,你可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么我。”
原来那位在卷宗里写上“书妖噬人”的仁兄就是他。
月渡又看一眼季玄,“大名鼎鼎的玄玑仙君居然足足用了三天才出来,我第一次进去时,可是两天就出来了。”
季玄虽然被他叫破了身份,可是神色如常,并不在意,也没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月渡不服气,“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不知道我是谁吧?”
季玄淡淡道,“认识我的人很多,我哪能一一都认得过来。”
月渡被季玄一句话噎得无言以对,顿时露出一副被侮辱了的表情。
阿尝戳戳季玄,“两位一会儿再聊?当心妖跑了。”
“它没腿,跑不了。”
月渡率先掀帘子进了后面。
皮影店的老头还在趴着睡觉,锣鼓自动,锵锵锵咚咚咚响个不停,皮影不用人管,居然自己正在幕布上演着,好几只画着黑乎乎衣服的鬼怪自动贴着幕布跑来跑去。
季玄没理那几个自己乱动的皮影,从老头面前拎起唱词本子来。本子翻开的这一页上,最上面写着戏名,叫做“鬼城探秘”。
季玄向前翻了翻,台上的戏立刻停了。上一场戏叫做“兄妹私奔”,再向前翻,再前一场叫“蛛妖闹市”。季玄又向后随便翻了翻,阿尝站在他旁边,也顺便瞥了本子一眼。
“这戏本子里应该是凝结了写戏的人的怨气,噬人以助妖力,然后结成幻境害人。”月渡道。
阿尝暗暗好笑,不知是谁写的戏本子,怨气重成这样,想必这戏写得很艰难,这么痛苦还要继续写,大概应该是真爱吧。
正说着,趴着的老头慢慢睁开昏花的老眼,看着眼前站着的几个人愣神,“戏演完了?你们怎么还没走?进来有事?”一眼看见季玄手里的戏本子,“你拿我戏本子干嘛?”
阿尝冷笑道,“你这戏本子能自己演戏,你不知道?”
老头的老脸忽然有点红,“你管是它演还是我演,你看着高兴不就行了?你还给我。”
月渡在旁边插话,“这套东西又不是你的。是你前两个月在山上捡的,以前你这家店是卖凉粉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老头的脸更红了。
季玄道,“这本子是妖物,我拿走了。”拿出一张几折的金叶子给老头,“你拿着这个,找点别的买卖做吧。”
说罢打开逍遥袋,把戏本子连同箱子里厚厚的一叠皮影都扔了进去。
阿尝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又都放进他的逍遥袋里了?
季玄完全知道阿尝在想什么,对阿尝笑一笑,“我刚刚出钱买的,你看见了。”
皮影戏店外一切如常,夜幕低垂,星子满天,店铺都还开着,左边的欢喜楼和右边的落圆书坊也都没打烊,门前挑着昏黄的灯笼。路上仍然有行人匆匆而过,遥遥传来隔壁街乞巧市的鼎沸人声,双城还是原来的模样。
季玄看看乞巧市的方向,偏头问阿尝,“还要不要去买巧果?”他倒还记得。
阿尝显然还在惦记着他自作主张收进逍遥袋里的戏本子,没有回答,哼了一声,脚下却向乞巧市的方向走。
“你们慢慢逛,”月渡扯扯一边的嘴角,“妖没了,这里不好玩了,我先走了。”松了松脖子上的毛领,转身慢悠悠消失在长街尽头。
欢喜楼的牌匾上三个大字金光闪闪,店小二还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怨恨地遥望着乞巧市的方向,看见季玄和阿尝过来,朝他们挥挥手打了个招呼,绽放出一个无比殷勤的笑容。
季玄用眼角扫了一眼身侧的阿尝,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戏本子里的下一场戏,心想,早知道就在里面多留一天了。阿尝也正在想着这件事,心想,幸好没有在里面再多待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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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尝拎着一串红绳穿的巧果回到十三坊时,还没靠近,就遥遥看到,十三坊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瀑布。
十三坊的正门大开,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正从门里翻着雪白的水花滔滔奔腾而出。二楼有两扇窗子半开着,正源源不绝地泼珠撒玉,在窗下铺成白花花的水帘。
一楼的窗子里倒是没水流出来,阿尝越窗而入,直接落在桌子上,才看明白,从二楼的楼梯两侧一直到正门,不知被谁用仙法设了两道透明屏障,限制住水流的方向,水流欢快地从二楼沿着一级级楼梯奔涌而下,如同小河一般从大门流了出去。
斗舅和雀六两个人下半身都施了避水诀,正在一楼没膝深的水中来来去去,把有用的东西往外搬,再把弄湿了的东西施法烘干。看见他们两个回来了,斗舅头一次没有毕恭毕敬地应酬季玄,只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又跑进里屋抱卷宗去了。
阿尝不想下水,蹲在桌子揪住雀六的袖子,“哪来这么多水?”
第20章 无赖1
雀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不在的时候,北海边好多地方都莫名其妙发大水。我刚刚出去查,抓了一只作妖的小妖回来,说自己是什么‘浮汐’。结果一个没看好,让它从逍遥袋里跑出来了,弄了一屋子水,现在浮汐倒是塞回去了,可是不知它东躲西藏时搞了什么鬼,它呆过的地方水还是流个没完没了。不过不用担心,水已经比先前小了不少,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停了。阿尝,楼上都淹了,你屋子里没什么重要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