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商跟老板聊了一会儿,已经弄清楚了。
老板家里是七十年代越南排华时逃出来的那批华侨。
那时候,华人在越南比较富有,可是排华的风雨一来,几辈子积累的财富一夜化为乌有。一百五十万华人,每人都要给越南政府交十二两黄金买命,交不起就会直接当街枪毙,或者关进劳改营。
一家人的财产在抢劫中被洗劫殆尽,还是想办法筹到了黄金,死里逃生。
交了钱也不能留下,他们被扔上一条破旧的小渔船,赶出越南,放逐到公海上。
船上人挤人,食物匮乏,严重缺水,一拨又一拨的海盗知道华人都被赶到船上,拦住渔船打劫,
无数条小船经不住风浪,在海上翻了,多数人都葬身海底,他们这艘很幸运,成功停靠到了香港,作为难民,辗转到了澳洲。
勤快的人流落到哪都有饭吃。
一家人在这片土地上重整旗鼓,白手起家,这家旅馆就是前些年用积蓄盘下来的。
这不是寒商要找的人。
寒商继续打听:“附近的镇子还有我们华人开的旅馆么?”
老板对附近很熟悉,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条路往前,一直到卡拉罗山都没有,再往南就不知道了。”
他俩在说话,许知意的肚子忽然咕噜噜一声长鸣。
许知意有点尴尬,按住肚子。
寒商马上问老板:“镇子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吃晚饭?”
老板笑了,“再往前一个路口,有家河粉店,是我女儿开的,你们跟她说是这里的客人,能打八折。”
这倒挺好,小镇的食宿全都在老板自家的连锁企业搞定。
河粉店玻璃窗上贴着大字的“Pho”,店里摆着小小的木头桌子,袖珍但干净。
老板娘和他爸一样热情,听见许知意跟寒商说中文,也递过菜单,用中文问:
“吃河粉?牛肉要生的?熟的?”
到她这一代,已经基本不太会说中文了,每个词的发音都荒腔凉调,奇怪到不行。
许知意点了牛筋牛肉粉,寒商要了纯牛肉的,又点了米纸卷和虾饼。
老板娘很快就端上来两份热腾腾的牛肉粉,还送上两只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簇生豆芽,九层塔的嫩叶,配上切开的柠檬,外加红通通的辣椒碎。
河粉汤水清淡可口,牛筋炖到软烂,生牛肉切得极薄,被热汤烫熟,细嫩鲜甜。
外面天色已晚,太阳落下去了,只留最后一抹粉紫色的霞光,透过河粉店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寒商脸上。
他没有抬头,“看我干什么?”
又被他捉到了。每次偷看都能被他发现,这人额头上怕是长着第三只眼。
许知意跟他抬杠,“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寒商抬起眼帘,眼眸被霞光染了一抹紫色,看进她的眼睛里。
“我真的没看。可是我真的知道。”
这种眼神许知意撑不住,低头喝汤。
两人从河粉店里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推开旅馆的门,寒商从口袋里掏出门卡,顺手拍了召人的铃铛。
“叮——”
铃声的清脆的余音中,许知意犹犹豫豫地开口,“寒商……”
就算他只是为了找人,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许知意也并不想今晚和他住在一起。
老板出来了。
寒商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许知意一眼,转头对老板说:“我们要退房。”
退房,上车,一气呵成,坐在车上,许知意才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老板说过,附近没有华人开的旅馆,再往前,要一直开到卡拉罗山,离这里相当远。
“当然是回家。”寒商说。
许知意有点讶异:“天都黑了,连夜往回开吗?”
寒商偏过头来看她,“你是觉得,我们两个在这儿住一晚上比较好?”他作势要把车子熄火,“要是你真的那么想留下,我们就下车。”
“我没有。下车什么下车。”
许知意赶紧扣好安全带。
寒商仿佛笑了一下,打了几圈方向盘,把车子掉头开回路上,
夜晚开车和白天感觉截然不同。
周围都是野地和树,影子黑黝黝的,路不宽,路灯也不太亮,隔很远才有一盏,路上也没有其他车,静得出奇。
越野车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路上滑行。
寒商说:“想睡就睡吧,我保证天亮前把你送到家。”
“我不困。”
许知意下午睡过了,索性放下车窗玻璃,专心看外面。
今晚没有月亮,这地方又是荒野,没有光污染,满天密密麻麻的繁星。
许知意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任何熟悉的星座。
许知意问:“所以我们在南半球,就看不见北极星了?”
“那当然,否则你猜它为什么会叫北极星?”
许知意继续东张西望:“也没看见北斗七星。”
寒商:“北斗七星就算有,也是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不容易看见。”
许知意努力地顺着视野局限的车窗满天乱找,“总不能一个认识的星座都没有。起码能看见猎户座吧?”
寒商提醒她:“许知意,你看南边,十字形最亮的那四颗星星……”
许知意已经明白了,“南十字星。”
它是南半球最醒目的星座,十字的尾巴延长四倍的地方,指向的就是南天极。
反正路上没车,许知意索性探头出去,往车尾那边张望。
她含糊的声音传进来,带着兴奋:“寒商!南十字星那里就是银河吗?好像真的是银河!”
寒商默默地往前又开了一段,找到路边,把车停下来。
许知意缩回脑袋,纳闷:“怎么停了?”
寒商把车子熄了火,拉开车门,“你不是想看银河么?车里不方便。”
路旁是大片开阔的草场,只有路灯亮着,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寒商绕过车子,帮许知意打开车门,让她下来,伸手自然地牵住许知意的手,指了指草场,“我们去那边,没有灯,能看得更清楚。”
牵手是必要的,两个人从公路边下去,在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昼夜温差太大,在车里时还不觉得,出来了,许知意才发觉有多冷,一边走一边哆哆嗦嗦地蹦跶。
寒商紧紧攥着她的手,“别蹦了,当心你的脚。”
离路灯越远,天上的星星就越清楚。
两人走到大片黑暗的草场上,许知意真的看见了银河。
它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桥一般,壮观地横跨天顶,由亿万颗星星聚在一起,绚烂而闪耀。
寒商说:“在南半球,可以看到银河系最亮的中心。”
许知意被这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她挣开寒商的手,掏出手机,可是拍了半天,根本拍不出肉眼看到的壮观景象,只得遗憾地把手机重新收回口袋里。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见银河。”
银河很美,但是很冷,许知意的尾音都在哆嗦,只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走,仰着头,站在原地。
寒商默默地拉开外套拉链。
他穿的是件有夹层的防风冲锋衣,比许知意的衣服暖和多了。
许知意听见拉链的声音,回过头,“不用脱给我,你里面只有一件T恤,脱了冻死你。”
寒商答:“谁说我要脱?”
他近前一步,拉开冲锋衣的拉链,打开衣襟,包住许知意。
在抱上来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用衣襟裹住她,不过还是坚定地收拢胳膊,把她压进怀里。
按裴长律的进度,这样估计是太快了。寒商心想。
可是管他呢。
她那么冷,他又那么想抱她。
让裴长律和他那一套悠悠球的玩意滚他的吧。
许知意完全没料到他矜持了一路,现在会这样直接抱上来,震惊得全身僵硬。
寒商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有什么问题?一小时前我不是刚抱过你?”
他是说下山的时候。
许知意:“刚才那是因为路不太好走……”
寒商答:“现在是因为冷。你想看银河,而我不想脱衣服,我觉得理由比刚才还要正当。”
第34章 色相
这样确实不冷了。
寒商本人就像个火炉, 里面衣服穿得又少,许知意被他包在怀里,几乎能感觉到他每一寸肌肉的轮廓,腾腾地散发着热度。
也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 这回大概是因为他上午刚洗过澡, 和沐浴露略苦的琥珀味混在一起, 和以前有微妙的不同。
还有他的心跳。
许知意觉得,他的心跳并不比自己的慢。
许知意努力镇静了片刻, 冷静地问他:“寒商, 该不会是你的春天又到了吧?”
“冷成这样,”寒商说, “你觉得像春天么?我不想你感冒而已。看你的星星吧。”
他的胳膊环着她,头微微偏开,好让她方便地抬头看银河。
许知意仰起头。
一仰头,就靠着他的胸, 不止看到了银河, 也能看见黑暗中他下颌的轮廓。
偌大的草场上,没有人,连虫鸣都没有, 大地沉寂在静谧的黑暗里,天上银河亘古不变,仿佛全世界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他一副理所当然,仿佛这样抱着没什么不妥的姿态, 许知意也尽量努力忽略他的身体。
“你以前看过银河吗?”许知意试图用闲聊分散注意力。
“看过。”寒商在身后环着她, “前两年去南极, 不止看到了银河, 还看到了极光, 彩色的光在空中浮动,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空。”
许知意好奇:“你去南极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说,“就是想随便走走。”
许知意犹豫了一下,假装看向别处的天空,不再那么仰着头,鼓起勇气试探,尽量把话说得像是随口一问。
“你一个人吗?”
寒商没回答,低下头看她,下巴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头顶。
他轻声,几乎是呢喃:“对。我一个人。”
他紧了紧胳膊,把她更深地压进自己怀里。
他今晚很温暖——物理意义上的温暖,人也很好说话的样子,耐心地等着,仿佛只要她想,就可以陪着她在这里站一晚上。
许知意也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道银河下待一辈子。
然而并没有一辈子可以停留,连一个小时都没有。
前面还有好几小时的车程,回去后,明天中午她有画稿要交,漫画也必须更新了,整个周末都有作业要做,时间已经排得滴水不漏。
“我们回去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寒商就已经松开她,“好。”
他松开得这么干脆,让许知意都有点疑惑:难道他今天种种亲近的行为,真的都没什么别的想法么?
寒商一回到车上,就把热空调开大,看来是真怕两人感冒。
寒商找机会看了许知意一眼。
虽然他行为莽撞,但是她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气。
他发动车子,脑中回想跟她在一起的桩桩件件,总结出一个规律——
凡是和他的身体相关的,那些亲近,有些在他自己的标准里,甚至是冒犯,她都受之泰然。
她对他的皮相的喜欢,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多。
车里热风开得很大。
寒商开了一会儿车,就腾出一只手,重新拉开身上冲锋衣的拉链。
他剥了一下冲锋衣,露出里面穿的短袖白T。
这件T恤许知意看见他在家里穿过,很薄,皮肤般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和不穿区别不大。
今天晚上又不太一样。
她还知道了触感。那层绵软的布料下,是他热度灼人的身体。
他在脱衣服,许知意偏过头,眼神定在车窗外,不太好意思直视。
“许知意。”
寒商叫她,许知意只得转过头。
他的冲锋衣只脱了半边肩膀,还是对着她的这边,露出里面白色T恤包裹下的肩和上臂。
线条流畅得像许知意随手画的纸片人走进了现实。
寒商的眼睛还在看着前面的路,“帮个忙?帮我脱一下,我没有手。”
他得扶着方向盘,单手确实没法脱衣服。
许知意应了一声,探身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帮他把一边的袖子脱下来,又去够另一边。
寒商非常配合,腾出一只手,再换另一只手,向前微微欠身,让她把冲锋衣彻底剥下来。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手臂,寒商不动声色,“谢谢。”
许知意把衣服抛到后座,“不客气。”
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树影。
空调开得太热了,脸上发烫。
再心浮气躁,许知意后半程还是睡着了,寒商和他保证过的一样,一路飞驰,没到天亮,夜里两点多的时候就把车开到了家。
乐燃已经睡了,两人蹑手蹑脚地进门,各自回房。
许知意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往旁边转了下头,忽然意识到,今晚寒商就在墙的另外一边。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床挪过来的,也不知道两人已经这样睡了多久。
更不知道他挪床的时候,有没有仔细想过,她就在对面。
许知意对着那堵墙出神时,手机一声轻响。
是短信,寒商转钱到她的账户。
一千三百五十刀,有整有零。
寒商又发来一条:【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两点十分,不足半小时按半小时计,你觉得可以么?】
他各种色.诱了一晚上,现在又给她发工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有帅哥看,又有钱拿,世界上竟然有这等好事。
许知意回了他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
第二天上午,许知意正在画画,夏苡安打电话过来。
“知意,你们那边还有空房间吗?”
楼上两个ndy搬走后,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许知意说:“有啊,你是打算搬过来吗?”
“不是我。”夏苡安说,“是我爸妈带着我弟,说想来澳洲玩几天,让我给他们找住的地方。就是短租,只待两天,可以吗?”
许知意并不知道,“我去问问寒商。”
寒商已经起来了,正在外面厨房做早饭。
他换了件黑色的T恤,仍然一层皮肤一样贴在身上,勾勒出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