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风玻璃前,红灯还余三十多秒。
这三十多秒的时间,度日如年。显示屏上的数字踩着他的心脏跳动,他手紧紧捏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处逐渐泛白。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分辨什么,他只想快点赶到现场,把许听晚从那摇摇欲坠的栏杆那儿拉回来,抱在怀里。
冬夜总是那么长,可只要许听晚在他身边,他就始终相信,会有白天降临。
可是今晚的天色实在太暗了,他从未如此害怕黑暗就此长眠,害怕白天永远不会到来。
终于,挂在前方的交通灯开始倒计时。
等红灯跳转为绿灯的一瞬间,他抓紧一切时间往学校赶。
到废弃寝室楼下的时候,下面仍旧围满了人。
劝慰声不绝如缕。
“同学,有什么事下来再说。”
“没有什么谣言是澄清不了的,你这样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人多力量大,你先下来,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宿管阿姨也在楼下,嗓子已经喊哑了,还是苦口婆心地劝着:“你说这好不容易读到研究生,花一样的年纪,这一跳下去,有没有想过父母。辅导员来了吗?”
“已经上去了。但是那位女学生不让过去,所以一直堵在楼梯那儿。还有跟她关系好的,也冲上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裴竞序赶到现场后,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主光源,光线太暗了,他看不清具体的情况,拨开人群,快步往楼上走。
寝室一共六楼,加上架空的那一层,一共是七楼。
他跑到顶楼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喘气,焦急的声音冲破喉咙,稍显失态地喊了一声:“早早!”
听到声音,围在楼梯口的人自动分散成两拨,回头看他。
他顺着人群的缝隙往天台那儿看去。
天台的栏杆那儿站着两个女生。
一个站在栏杆外面延伸出去小平台上,另一个则站在栏杆内,伸长了手臂,紧紧地拉着前者的手腕。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后者扭头,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单手撑着铁门,大衣肩袖那儿被撑起一块儿,胸腔因不平稳的呼吸,剧烈起伏着。
“裴竞序?”她试探性地回应:“你怎么来了?”
看到站在栏杆里面的女孩安然无恙,他的理智才短暂回归,随后紧绷了一路的弦儿终于松懈了下来。
眼前的这状况一目了然,他没有出声打扰,而是跟辅导员一块儿站在后面,凝神关注前头的动静。
良久,站在栏杆外的女孩还是摇了摇头:“师姐。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许听晚此时无暇顾及裴竞序,一门心思扑在冉嘉身上,她是唯一一个能跟冉嘉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劝解的重任压在了她的身上。
“没关系啊嘉嘉。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问题,说出来,我陪你一起解决。”
冉嘉垂眼望楼底看了一眼,不知是想到一些缠绕在身上的流言还是出于害怕,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嘉嘉,你听我说。”她又贴着她的手腕往前拉了一寸:“偶尔软弱不要紧的,偶尔掉眼泪也不要紧的,哪怕被人诬告被人质疑也没关系,但是不要怀疑自己,跳下去只有短暂的声响,只要活着,我们就可以永远发出声音。”
她呼吸频率变快,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阖眼,眼泪决堤。
“师姐,你不明白。怎么会没关系?那是凭我自己实力拿到的国奖。他们凭什么质疑我?凭什么把一个又一个恶意的猜疑安放在我的身上?凭什么?”
两人离得很近,她睫毛轻瞬,轻声地安慰她:“我怎么会不明白?”
五年了,许听晚惊叹于造谣手法一点没变的同时,又心疼冉嘉重蹈覆辙地经历了她曾经历的事。
冉嘉挂着眼泪,茫然地看向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的程度不亚于冉嘉:“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经历的一切,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不愿意把软弱说出口的人。但是后来,有人跟我说,宣告自己的软弱,正是强大的表现,于是,我开始正视自己经历的一切。”
“什么?”冉嘉显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许听晚身上的事,又或是说,许听晚从未跟别人系统地提起自己的过往。
刮了好半天的风突然轻了下来。
此时哪怕隔着好几个不锈钢晾衣架,站在天台门外的人也能清晰地听见许听晚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最早从小学课本那儿习得才华偏见,因为课本中男性优秀人物总是多于女性优秀人物,让我在一次又一次地争吵中落败。”
“初中的时候,我因为发育太好而遭人指点,夏天不敢脱外套,跑步总是含着胸,听着他们自以为优于常人的黄腔,为自己说话都成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冉嘉无声地张了张嘴。
在今晚之前,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人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初中毕业之后,是不是就好多了?”
毕竟在那儿以后,同学们的三观逐渐定型。
可是许听晚却摇了摇头。
“后来我上了高中,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社会期待。正如长大后提到科学家就会想起男性,提到家务就会想起女性一样,她给我们提供了一套看似理想的职业模板,却剥夺了我关于科学家的想象。那一年文理分科,我父母说学文稳定,适合女孩,我为此跟他们吵架,憋着一口气,叛逆地选了谁也不看好的理科。”
“就这样高考结束,我满怀期待地等来了我的十八岁。十八岁会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一下,喉咙哽咽,思绪游走。
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地阐述自己的经历,说到这儿,尽管觉得已经没这么困难,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在我看来,十八岁是一个未知数,它被放置于任何一道方程式中都能求出不同的解,它可以是各种各样...但我没想到,迎接十八岁的会是一个又一个的黄色谣言,会是一个锈迹斑斑的牢笼,把我圈在一个怎么走都走不出的怪圈。”
“师姐...”这个时候,冉嘉的注意慢慢地被她吸引,反过来拉住她的手。
“你说得没有错,我们往往需要付出多于常人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跨过性别顺序和才华偏见,获得被人看见的机会。我相信,在过去十七年的学习生涯里我们都是这样做的,且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一贯如此。我们一直在追求一种完美的状态,努力地让世界看见我们,而不是让我们看见自己。”
“什么叫让我们看见自己?”
在冉嘉身上,许听晚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在开学之初,同她一见如故的原因。
两人太像了,性格像,现在,就连经历都有重叠的部分。
挖开伤疤或许很难,但这确实是去除腐肉最好的办法。
“你不觉得,接纳自我的自我完美才是比追求事物完美更完美的一种状态吗?”许听晚边说,边引导她从栏杆那儿出来:“所以,别听外人的置喙。到底谁可以来定义我们?只有我们自己。且是越过当下,站在未来的自己才可以去定义过去的自己。”
冉嘉听得很认真,辅导员看她越过栏杆,找准时机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安全的地方。
只有许听晚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慢慢地有眼泪掉下来。
背后有人喊她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抹去眼泪。
一转身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了。过来抱抱。”
男人用大衣包裹着她,下巴埋在她的颈窝处,勉力地匀着呼吸。
清冽的香气,强有力的心跳声,一切真实的触感,把她从方才晕眩摇晃的边缘拉了回来。
许听晚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两侧,低声抽泣起来。
/
冉嘉的事暂时得到了平息,蹲在楼下围观的人也在寝室阿姨的劝说下散去。
许听晚的考试在第二天下午,裴竞序实在不放心她,从辅导员那儿请了假,以咨询心理医生为由,带她回家。
一路上,氛围十分低沉,不是闹脾气,只是两人都尚未从刚才的事情中抽离出来。
直到关门声在身后响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玄关。
廊灯都没开,抹黑在那儿换鞋。
换完鞋,裴竞序正想让她上去休息,许听晚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之后,像是一把火柴同时划在磷片上,闷热的氛围一下子点燃。
她里面只穿了一件薄睡衣,外面罩着珊瑚绒睡袍。
感受到门上金属质地纹路的冰凉从背后传来,她正要打哆嗦,却因腰间陡然滑入的掌心,浑身滚烫。
他掌心的弧度正好同她的腰肢里凹的线条贴合,另一手则扣着她的脖颈,带着她贴向自己。
不同于以往每一次的循序渐进,今天的吻带着点失控和莽撞,将所有的理智驱散,只有最原始的欲望像火球一般在体内横行。
他不断地攫取她的气息,听着她呜咽的声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鲜明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许听晚被他抵在门上,周身被黑暗笼罩着,她能清晰地听到唇齿交缠的声音。
视觉被剥夺后,听觉和触觉无限被放大。有些出自自己身体的声音再次落回耳朵的时候,她羞得无处遁形。
想躲,裴竞序迁就着他的高度,慢慢俯下身去。
肩背把黑色暗纹的西装外套绷直,吻了一会儿,他嫌束缚,解开扣子,扔在一旁。
许听晚趁机匀气,撇过头的时候,正好看着他歪掉的领带结,缩起的衬衣:“你是跟人打…”
“架”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人再次堵了回去。
她忘了后来她是怎么被人架起,怎么坐在了鞋柜上。又忘了自己以什么样的姿势被他扛在肩上,吻到了沙发那儿。
一直到许听晚口舌发干,要水喝。
裴竞序才结束了这次接吻。
她捧着玻璃杯大口喝着,呼吸有些急促。
裴竞序伸手帮她去理头发,又抽了两张纸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渍。
他看着眼前仰头喝水的小姑娘,看她顶着那一双乌黑莹亮的眸子冲他眨眼,今晚离心失重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他把被子搁在茶几上,问她:“今天怎么回事?”
喝了水,她好像又有点力气了,于是一路从发现冉嘉不对劲开始说起。
说她一开始也没有发现冉嘉有问题,直到过了十二点,冉嘉的室友在群里艾特阿姨,说冉嘉到这个点还没回来。
学生逃寝其实是常有的事,被抓到了也不过是上报给辅导员,吃一个口头警告。
但她的室友说,冉嘉这几天情绪波动很大,今晚出去也没跟她,她很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
这话一出,阿姨立马就睡不着了。
学生在其他地方出事,学校兴许还能撇去几分责任,要是在校内出事,那就是一桩棘手麻烦的事情。
寝室阿姨跟校区保安说了这个情况,保安根据她室友提供的线索开始调取监控,并在生活区展开巡逻。
最后在发现冉嘉往在那一栋废弃寝室楼的楼顶。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死了,来不及换别的衣服,随便披了一件珊瑚绒睡袍就下来了。就是地上这件果绿色的小怪兽睡衣。”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神偷看裴竞序。
小时候,她总是不识好歹地以为他在生气,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
所以今晚,哪怕她自己也胆战心惊了一个晚上,但她仍是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去缓解今晚的乌龙:“我需要交代得这么细致吗?”
裴竞序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她当时不让任何人靠近,只有我能勉强说得上几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况且她又不是别人,是我的师妹,那除了我,也没别人可以劝说她了呀。”
“我没生气。”生怕她误会自己的情绪,他率先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你没生气,你就是担心我嘛。其实,站在平台边缘的时候,我也害怕极了。掌心都出汗了呢,不信你摸。”
她摊开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
裴竞序狐疑地看着她,却还是不忍她晾着掌心,伸手碰了一下。
许听晚一把反握住他,柔软的手指钻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然后诡计得逞似的笑了一下,倒打一耙:“你刚才亲我的时候都没有牵我的手。我很生气。”
裴竞序虽然端着架子,却还是没忍住被她逗笑:“那你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她捏了捏他的指骨。
裴竞序没懂,以为她还要亲,正要倾身过去。
却发现许听晚的视线落在丢了一地的外套上。
“不是啊...就...”
按照电视剧中的进展,这一般都是一个升镜头。
从乱了一地衣服升至床腿升至模糊的暧昧的画面,她还陷在那股情迷意乱的氛围中。
裴竞序好像听懂了她的眼神暗示和话外之意,用四个字,打破了她丰富的想象。
“不行。没买。”
作者有话说:
赔锅:她比我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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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用不完多浪费啊
听到这四个字, 许听晚讷讷地‘啊’了一声。
不是。
电视剧不是这样放的啊。
两人刚才接吻时,氛围正好,激情也有,一般这种情况, 后面的事都是水到渠成了。
虽然两人恋爱时间不长, 但是认识时间不短, 在当时那种迷离交织的情况下,她总以为今晚会发生点什么, 为此她在接吻的时候分心了一下, 偷偷给自己做起了心理建设。
一顿快刀斩乱麻的分析之后,她打算遵循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万事俱备,最后却卡在‘没买’这两个字上。
“那你是...”她嗫嚅着, 声音不大, 手指不断地绞着自己的睡衣:“叫外卖还是...”
裴竞序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想什么呢一天到晚的。”
听他把这话说得这么义正言辞,许听晚抬眼瞪了他一下,她只是在感情上有些迟钝,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那一方面的事,都是成年人了,谁还没个正常的心理需求,手都探到她腰上了, 这会儿装起了正人君子, 她就不信他没想过这事。
裴竞序从她眼里读懂了那几句骂人的话, 倒不是他装清高, 欲望是最原始的, 藏也藏不住。否则,他也不会在玄关那儿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