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夫子,回去必定严加约束。”话语又轻又淡,态度极其敷衍,浮皮潦草形容的便是这姿态。
缙沅书院的夫子们撇着嘴,那浑身的不满想叫人忽视都难,可发现山长依旧从容自若,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又把忧心吞回肚中。
却压不住疑云满腹,这缸究竟能不能举?
申时,夕阳残照,辉而不光。
纪鲁鲁仿佛迈向一条阳关大道般,绚烂夺目的光影从他脸上晃过,衬得他颇有壮志凌云之势。
他拉住从从最上方垂下来的粗绳,清了清嗓,声音又大气势还不弱:“诸位夫子、同窗及远道而来的学友们,看好了,缙云书院举缸,仅一手便可。”
本来一片寂静凝望石缸的众人,忽而发出一阵阵唏嘘声。
“一只手?好生狂妄。”
“缙沅书院学子的嘴皮子功夫练得不错。”
可不管如何内涵,当看到纪鲁鲁仅用一手拉动绳子,就把石缸举起来时,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关键是,他一点也不累,仿佛没怎么使力一样。
纪鲁鲁一手拉着绳子,昂首看向围观学子,瞟见人群里的顾秋年,还用另一只手招呼他:“顾哥,林昭师兄,能帮我搭把手推一下架子吗?”
林昭已经走过去了,顾秋年还呆愣愣的,旁边半弯着腰没法站直的顾秋颜狠狠戳了他腰间两下,才令其回过神来。
“快去帮忙,发什么癔症呢。”顾秋颜嘴上叽叽歪歪嫌弃自家傻弟弟,要不是她伤了腰,不能使力,早就自己上了。
听见他姐的咆哮声,顾秋年立马回神:“来了!”
顶着大伙的注视,他跑到纪鲁鲁身边:“我要怎么帮你?”
“顾哥,林师兄,我拉着绳子,你们帮我推两边的架子,我们一起把石缸挪回原位。”再耽搁久了,他怕木桩下方的小滑轮会坏裂。
顾秋年和林昭立即到位,本以为难以挪动的石缸,竟然不费重力就能推动。
两人互视一眼,眼中震惊不掩。
顾秋年:呜呼。
林昭:嗟哉!
第34章 赌金
纪鲁鲁的先见之明是非常正确的, 他们推动着架子刚来到以前摆石缸的位置时,就听见“咔嚓”一声,位于架子右前方的轮子已被压碎大半。
石缸也因此悬于半空中晃动不停。
纪鲁鲁的心瞬时惊得七上八下的定不下来,早知道就听杨夫子的话, 求稳举缸而不是冒险挪缸。都怪他, 看见小轮可以滑动,就想利用它们把石缸挪到原位。
可毕竟架子下方的木轮太小, 不够结实, 并不足以长久支撑石缸。
突发此况,付阮疾步如飞连忙从人群中冲出来, 展开手臂环抱住石缸, 竭力稳住。
四人终于敢呼出屏于胸间的那口气,幸好没坏事。
付阮待石缸稳住后才退开两步, 转身帮忙扶住另一根木柱,且对纪鲁鲁镇静说道:“鲁鲁,慢慢放。”
他“嗯”了一声, 点头表示知晓后, 才双手缓缓松绳, 直至整口石缸被稳稳当当置于地面, 荡起浅浅一层尘灰。
四人相视一笑,缙沅的石缸他们不仅举了,还挪了, 此次比试大获全胜!
云岫望着四个少年郎,率先“啪啪”鼓起响亮的掌声,随后歪着头浅笑着对身旁的集贤学子说:“我赢了。”
没有得意忘形, 没有傲慢不逊,这结果仿佛就在她意料之中。
缙沅学子后知后觉, 雀跃欢呼声不绝于口。
连纪鲁鲁他爹也朝靠近他的学子激动炫耀:“我们做出来了,纪鲁鲁是我儿子,我儿子厉害吧。”
“叔,鲁哥厉害。”
“鲁鲁心思通透,手技绝巧。”
坐在蓝花楹树阴下的唐山长,眉眼弯弯,颔首乐笑,再看另一边的集贤夫子,脸黑如酱色,如鲠在喉,一声夸赞便是想从喉咙间挤出也是异常艰难。
局势瞬间反转,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我不信!”
突然叫嚣的质疑声,让大家的喝采声暂顿。
纪鲁鲁刚把木柱底端的四个轮子拆卸下来就听到这不服气的闹嚷声,果断搓了搓手站起身来,扬头看着他:“那要不你来?”
那人还傲气得很:“来就来!”
他还就不信一口重达几百斤的石缸凭那些木轮和粗绳就能轻易拉动。
纪鲁鲁等人收起碎裂的小轮子,把位置让出来。
正当那人的手触到及绳子要拉动时,顾秋年开口呛道:“万一你耍赖怎么办?要是明明能拉动,你却佯装拉不动,那大伙到底是信你还是信我们?”
那人心思被戳破,哼哧一声:“那你们想怎么样?”
结果付阮心思急转,出了个歪主意,那双桃花眼扫向众人,勾着唇角甚是真诚地向在场之人发出邀请:“不如,大家都一起来试试?”
唐晴鸢掩嘴而笑,勉强压下笑意后,第一个高声嚷着:“那我先来。”
她走到石缸前,还不忘调侃戏谑:“大伙想尝试的就排队啊,记得让出位置,让其他人看清这石缸缙沅到底能不能举!”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一双莹白素手已经拉住粗绳,往下一用力,石缸再次离地而起。
嘴上还颇为夸张地赞叹:“咦?竟然都不及一个猪腿重,应该怎么着都比你们的棒子省力吧。”看见有人瞠目而视,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叫嚣着,“怎么?还不信呀,那你们自己试试呗。”
这口气,舒解!
待她一放手,接连就有两院学子上前尝试,除了年龄小的女学生手上力气小拉不动外,谁还拉不动?又有谁好意思装作拉不动?
看着跃跃欲试而去却铩羽而归的蓝衣小学子,云岫说笑道:“怎么样?输了吧?给钱吧?”
本以为稳赚不赔,谁能料到竟要倒贴钱。
面上犹豫不决的样子被云岫看在眼里,原来还想赖账啊,给钱了事其实是最简单的法子,偏偏人家不领情,那就别怪她心黑了。
她抬手顺了顺衣裳袖口,矫揉造作地感叹一声:“哎呀,说到底大家都是读书人,此次论辩会讲也算相识一场,多少有些情分,谈钱就太过于势利了。”
“是啊是啊,不知师姐有何高见?”
师姐?小学子可真有趣。她故作沉思,随后喟然而叹:“不如帮我种棵树吧,如何?”
缙云山的蓝花楹享负盛名,每年三月紫色花瓣纷飞时,都有文人士子来此登山采青,寻玩踏访。因此缙云山也会育种一些小树苗,以赠有缘人。
这几位集贤学子头凑在一起,咕咕哝哝小声讨论着,不多时,其中一人就看向她问:“我们种一棵树,你是不是就不要赌金了?”
一棵树,咬字很重,刻意强调是一棵。
云岫轻轻眨眼点头,十分肯定地说:“当然,只种一棵树,你们欠我的银钱一笔勾销,不过我有个要求。”
突然间他们脸色又拉□□来,什么意思嘛?又是什么要求?“你先说说看。”
云岫的眼神往唐山长那边飘去,“还要在树上盖上你们书院的院徽印章。”
“我们没有印章。”想盖也盖不了,况且树上怎么盖。
白润的指尖往一处指出,“诺,你们夫子的腰间不就挂着嘛。”
那人脸色别扭得很,夫子与学生本就有尊卑之分,何况那人还不是夫子是山长,他们怎么敢开口讨要印章,口风忽变:“此事难以征得夫子同意,我付钱。”
“别啊,师兄,我可是赌了五十文钱的,实在……”可以买好多白面馒头的,他想选择种树。
看着他们有人想给,有人不愿给,云岫正考虑要不要再添把火。
另一人又向她提议:“这位师姐,听闻缙沅素有赠树雅俗,不如我等帮书院种一棵树,这树上挂个木牌,附上一句雅言,如‘缙沅集贤高情厚谊’或‘集贤缙沅通家之谊’这样的,若此我们再去陈请夫子盖印如何?”
通家之谊倒是不必了,高情厚谊勉强能用。
“此法可行,就写‘缙沅高情厚谊’,盖上书院印章就成。”云岫松口应下,她立即向唐晴鸢招手,等人来了附耳言语。
唐晴鸢今日扬眉吐气,找回了面子倍精神,再听云岫的谋划,那双眼睛比夜晚的星辰还亮,兴奋激昂地丢下一句“等着”,就穿过人流前往明心楼。
少倾,端着笔墨纸砚,信步而来。
云岫和他们一行人来到蓝花楹树下时,骤然引得席上之人瞩目。
“夫子,事情是这样的。”集贤学子弯腰低伏着身子,凑近解释。
但谁敢凑到夫子耳边说悄悄话的?自然无人,所以他的话语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足够树下众人听清。
眼看他们夫子皮笑肉不笑的脸越来越僵,云岫颇为可惜,这树怕是很难种下了。
却哪知唐山长神来一笔,在对方开口前建议:“确实不该收要赌钱,一场论辩会讲有幸结识集贤书院已是莫大的缘分,就如学子们的意愿,种一棵树抵债吧,如此既有友谊长存之意,又免去两院学子赌债纠纷。”
云岫也跟着哄动:“此举大有裨益,古有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但从今,亦有记取蓝花楹,缙沅念久交。”
唐山长与她侧目而视,忍俊不禁,真是小机灵鬼。
“这,怕是有些不妥。”要是集贤赢了,他讨要一棵蓝花楹种在书院中,那就是取胜的功绩,可称赞,可吹捧,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如今举缸输了,论辩又处下风,他还要帮缙沅种棵树,且盖下书院印章,那以后来人是不是都可以指着那棵树说:看,这是集贤输了,帮缙沅种下的!
这些兔崽子,赔钱就完了的事,非要闹出这些幺蛾子。
唐山长见他磨蹭,笑容一收,侃然正色,很是严肃地反问他:“难不成集贤看不上缙沅?不愿交好?”
扮成夫子的集贤院长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怎会,与缙沅结交,是集贤之幸,这就书印。”
所以他为什么要随身携带书院院徽印章?还断了自己找借口的一条后路!
笔墨纸砚都已备好,前几日有多得意,此时就有多惝恍。众目睽睽之下,只怕他敢耍赖,明日集贤书院就会臭名远扬。
如今,也只愿缙沅手下留情,莫要拿此树显摆炫弄啊!
可惜那几个打赌的小学子还看不通透,难以理解院长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他们又没有说漏嘴,更没泄露他的真实身份,实在费解。
付阮看完热闹回到纪鲁鲁身边,口中夸赞不止:“新来的女弟子我怎觉得面生,是什么时候入院来的?灵透睿智与其他女子迥然不同。”
纪鲁鲁差点被呛到,急打断他:“什么女弟子!那是我们的夫子!夫子!估摸着论辩结束就要开始授课了。”
“噗嗤,你怎么不早说!”
“忙忘了。”
“那教什么?她一个女子懂科举?懂策论?”
“不知道。”
顾秋年试探猜测:“应该是书院特意聘请来教导女学子的吧。”
付阮桃花眼微瞪,略有失落:“琴棋书画?算了,和我不相关。我是要考科举的,先回藏书楼了。”
林昭无奈摇头感慨:“能到缙沅任夫子的人,绝非一般人。”侧目看向滑轮组,又说:“况且她还想出这样的方法挪动石缸,便是只教女弟子,我也想去旁听。”
纪鲁鲁用力点头,就算杨夫子不对男学子授课,他也想常去拜访请教,如今听到林昭要去旁听,立即相约一道而行。
举缸比试,缙沅书院反败为胜,学子士气大振,论辩上杀得集贤学子片甲不留。
与此同时,缙沅书院石牌坊下也迎来了第一棵挂牌蓝花楹。
第35章 阿云
自举缸比试结束, 集贤书院的学子种下一棵蓝花楹树,此后,学子们未再横生事端,两院论辩会讲持续了小半月。
云岫虽然没有再去明心楼观摩, 但也从纪鲁鲁等人口中获悉论辩之精彩绝伦。
人才以仁为主, 或,人才以智为主。
人弃我则取, 人争我不争, 倡否?
男女授受不亲,礼与?若有难, 救或不救?
通商惠工, 或,重农抑商。
……
其实不难看出, 德清帝实施的新政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南越子民,新与旧的冲突激化了各阶级的矛盾,各类学术流派也在相互批评争辩, 指出不同的意见。
但有不同才会有改变, 有改变才会改革, 有改革才会发展, 这是一个朝代想要蓬勃发展的必经之路。
乔长青已于两日前启程前往途州赴西市。
帮忙带孩子的人手也找到了,正是纪鲁鲁他娘纪陈氏,云岫叫她陈婶。
滑轮组是纪鲁鲁他们一家人用两个日夜赶制出来的, 硬木难切,但好在成品不负众望,不仅助书院赢得举缸比试, 也让云岫在纪家人眼中成为了一个深藏不露却甘愿隐居山林做一名普通夫子的大师。
哪怕云岫再三解释,他们嘴上顺着答应, 但态度还是毕恭毕敬,将她视为一代名匠。更在得知她要寻找人手帮忙带孩子后,陈婶子立马自告奋勇愿意留在山上。
本来计划把两间房间用木板简单隔成四间就成,毕竟乔今安和云霁要分床独睡,如今还多了陈婶,那怎么着也要给人家一个能休息的私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