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慢些。”
赵氏抚着胸口,暗道好险,刚准备道谢,一抬头看清对面的来人,顿时愣住了。
对面的人打着一把油纸伞,身边站了一个小丫鬟,后面却跟着二十多个黑衣士兵,阵仗颇大。
士兵中领头的男人一身军服,手里握着佩刀,身材高大威猛,长得有些凶狠。
而油纸伞下,撑伞的却是一位娇小的女子。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容貌清丽,穿着宝蓝色的衫裙,披着月白色披风,头上青丝挽成妇人髻,一双杏眼如同秋水,举止之间,温和又优雅。
北境女子大都爽朗,身姿高挑,少有如此温柔清丽、娇小玲珑的女子……
赵氏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已经收回了手,身旁的丫鬟走上前,冷眼看着赵氏,持刀的男人也将女子护在身后。
“雨天路滑,夫人慢些行走。”
女子朝她淡淡笑着,说完,身边的二人将她护在中间,黑衣士兵们紧随其后,绕过了赵氏,一行人继续前行。
赵氏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伸手去拉身边的小丫鬟。
“快、快去通知大都督……”
她拍着身边小丫鬟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道:“就说、就说大都督夫人来了!快去啊!!”
前方不远处的小路上,融冰回头看向身后,低声说道:“殿下,她不会派人来拦我们吧。”
沉璧神色淡漠清冷,走过满是雨水的廊下,步伐没有慢下半分。
“她拦不住我。”
宗桓用他的令牌,调动了大都督府上的府兵,这下子别说是云州,就算是在北境,凡是玉家军行走,何人敢拦?
最终,赵氏派人传递的消息,还是没能赶上沉璧一行人的步伐。
到达正厅的时候,十一州的男宾客已经落了座。
坐在最前方的沈温,本来正和客人谈笑风生,一转头看见门外有士兵走过,吓得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祁风也皱起眉,收起了手中的扇子。
祁风和沈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上座的人。
最前方的上座里,季尧一身玄色龙纹朝服,袖口领口缝着金线祥云,腰间的佩剑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龙纹玉佩,玉冠束青丝于发顶,梳得一丝不苟。
季尧站在人群之上,手里握着酒杯,长身玉立,从容淡定。
沉璧走进正厅看见他时,恍然间,发觉这个军营里的莽夫,竟也有了几分君主的高冷矜贵。
她的脚步顿了下,但是在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时,她忽然又暗自笑了。
无论再怎么变,他也是季尧。
他和李景成,不一样。
季尧站在上面,看着沉璧一步步迈上台阶,最后走到了他身边。
沉璧行了一礼,温声道:“妾身有事耽搁了,来晚了些。”
季尧盯着她半晌,才沉声开了口,话却不是对她说的。
“宗桓,谁让她出来的?”
宗桓正和阿战立在一起,听见声音,宗桓犹豫了下,没敢上前,将目光投向了沉璧。
沉璧不动声色地靠近季尧,低声道:“是我逼他的,等宴席结束,大都督要骂要罚,我都悉听尊便。”
“逼”这个字,落在宗桓耳中的时候,瞬间让他红了脸。
的确是逼,沉璧喊他进屋的时候,他压根没想到,沉璧竟然能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季尧没说话,看向沉璧时,脸色阴沉得都能滴出水。
这时候,外面的女眷们已经陆续到了正厅,沉璧无奈,小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她非常了解季尧,这男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妥协,她一直都清楚。
只不过,很多时候她都不愿低头,更不愿去做。
“就一次,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沉璧眨着眼睛看他,语气温和,季尧抿紧着薄唇,盯着自己袖子上的小手。
罢了,难得她肯伏低做小。
季尧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举起酒杯,朝着下面众人说道――
“各位落座吧。”
第12章 刺杀
宴席开场,十一州的太守家眷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欣赏着歌舞升平。
沉璧捏着银筷,戳着面前的几盘菜,心思颇重,一时没有什么胃口。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等宴席快结束时,就会有她院子里的小厮前来通报,季尧也会因此离开宴席,踏上回府的路。
可是如今,她已经遣散了自己院子里的人,她本人也坐在了宴席上,她就不信,季尧还会因为什么事情离开。
而且,她总觉得,那个来通报的人,不是她院子里的小厮。
而是在这些州府官员中,潜藏的刺客同伙。
正想着,一双筷子闯入视线,几根青菜被夹入她的碗中。
她一愣,侧头看去,正好瞧见季尧放下银筷,拿起酒杯,看着下面歌舞升平,他一双黑眸却无波无澜。
沉璧看着这些菜,都是她平日喜欢的。
她捏着银筷子,戳了戳这几根青菜,心绪渐渐飘远。
“季尧,你信命吗?”
季尧转头看向她:“不信。”
男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沉璧笑了:“为什么?”
她看见男人眉心微皱,酒杯抵在唇畔。
“我若是信命,就不会有今日。”
沉璧的笑容顿了下,确实如他所说,这男人从一无所有,一路打拼到如今的地位权势,着实不是光靠运气。
没有实力,又谈何运气。
沉璧专心想着事情,没看见季尧握着酒杯,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盯着她消瘦的侧脸,季尧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三日没见,这人怎么就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脂粉都盖不住的白。
他晃了晃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黝黑的眸子越发深沉。
看来,他的动作得再快些。
夜色渐深。
沉璧坐在上座,始终挺直着腰板,默默看着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前来敬酒。
推杯换盏间,季尧举着酒杯寒暄,脸色不红反白,黑眸也越来越深沉。
直到小厮撤下空掉的酒壶,沉璧才发现,这男人已经喝了三四壶酒了。
沉璧酒量不好,担心之后会有意外,一直滴酒未沾。
但是,看着下面又走来几个官员,季尧静静听他们说着,酒杯抵着薄唇,嘴角的笑似有似无,唇上几乎不见血色。
看见几人又举起酒杯,沉璧还是没忍住,起身夺下了季尧手里的酒杯。
顿时,几位官员都愣住了,就连季尧也抬头看她,沉璧微笑着,大方举起酒杯:“大都督醉了,这杯酒本宫代劳了,见谅。”
说完,沉璧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娇柔做作,动作干脆利落,倒是看呆了下面几位官员。
这几人面面相觑,连忙说道不敢,喝完酒就纷纷回了座位。
沉璧刚一坐下,手里的酒杯就被人拿走了。
她抬眸去看,季尧坐在她身边,声音有些沙哑:“你别喝酒。”
沉璧笑了下:“放心,我酒量还可以。”
听见这话,季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来上次她一个人在房里喝酒。
她酒量是不错,喝得也痛快,十分洒脱,刚才喝酒的时候,好多人都在看她。
季尧想着,又朝她身边靠了靠,不动声色地将人藏在自己身后。
没事总出什么风头,在他面前喝酒就够了,还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
一边想着,他心里怒气更甚,干脆召来侍从,把面前的酒杯连同酒壶都撤了下去,换成了茶水。
见小女人奇怪地看着自己,季尧一脸的坦荡荡:“你不是喜欢喝茶吗?”
沉璧看着那壶热气腾腾的茶,忍不住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也懒得揭穿这男人的心思。
下面歌舞声渐平,乐女捧着乐器上场,丝竹声悠扬悦耳。
沉璧拿起茶杯,目光扫过大厅,落在近处一个穿着云州官服的人身上,这人正眉开眼笑地拉着身旁的人喝酒。
好巧不巧,这个穿官服的人,沉璧认识。
云州太守,沈温。
上一世,她带着季尧的棺椁回府,到城门口时,就数这人哭得最大声。
进城之后,他又帮着自己操办出殡的事,红着两只眼睛劝自己节哀。
沉璧伸出手指,指着沈温身边的人,问季尧:“沈大人旁边的人是谁,怎么之前没见过?”
季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淡淡瞥了一眼。
那人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手里捧着酒杯,正被沈温拽着,和几位官员寒暄,脸色有些不情愿,完全没有沈温那般圆滑。
季尧收回目光,不轻不淡地道:“那是祁风,我请的客卿,平时帮着处理一些政务。”
沉璧听完,似笑非笑地道:“那大都督就不打算给人家个官职?好歹是帮你做事的,至少得封个司徒吧。”
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季尧看了她一眼,淡声解释道――
“他是东楚人。”
沉璧正喝着茶,听见这话手一顿,转头轻笑着问:“所以,大都督介意他是东楚人,才一直没有给他官职?”
就和她一样,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在他这里,就始终得不到信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尧简单解释了一句,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沉,忽然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
一见季尧站起身,沉璧立即放下茶杯,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季尧喊来宗桓,吩咐道:“护好夫人,出事拿你是问。”
“是。”
说完,季尧转身要走,沉璧连忙拦他:“你要出门吗?”
季尧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却没停:“很快回来。”
说完,季尧就出了门,沉璧刚要跟上去,忽然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一见季尧出来,立即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起离开了。
这少年看着有些眼熟,沉璧盯着看了半天,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也没想起来这少年是谁。
见沉璧望着门外一动不动,宗桓刚要上前询问,她却突然站了起来。
“夫人您去哪儿啊?大都督说了……”
沉璧头也没回地道:“跟我过来。”
宗桓挠了挠头,颇有些为难,还是跟了上去。
走到门外,守在门口的融冰看见二人,也是一愣。
“殿下?”
沉璧拿过她手里的玄色披风,系在了身上。
“看见大都督去哪儿了吗?”
融冰指着大门的方向:“奴婢瞧着往那边走了。”
沉璧心下了然,转头对宗桓道:“白日里带来的士兵还在门口吗?”
宗桓被问得一头雾水:“是,他们都在外面守着,您这是要……”
沉璧扯紧了披风,夜色里,披风上的龙纹金线有些晃眼。
“宗桓,你记着,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日后无论何人问起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是我逼你出府,你的那些士兵也是如此。他们和你一直跟着我,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明白了吗?”
宗桓皱眉看着她,听到这话,一时没敢答应。
“夫人,大都督的命令,恕属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
沉璧冷声打断他:“我知道你为难,但如果这关系到你们大都督的性命,你还能坐视不管吗?”
宗桓愣住了:“夫人……”
沉璧态度坚硬:“选择权在你,宗桓,你可以不去,也可以不带那些士兵跟着。”
她系紧了披风带子,目光坚定。
“但我得去。”
说完,沉璧戴上披风后的兜帽,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融冰见了,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宗桓咬着牙纠结了半天,知道以夫人这脾气,他是拦不住的,若是今日夫人出了门,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一样脱不了干系,倒不如豁出去了。
于是,他一跺脚,也按着刀追了上去。
夜色如水,天空无月也无星。
一行人策马飞奔,自“春花秋月”出来后,一路朝着大都督府的方向疾驰。
几十个人的队伍,所过之处,扬起一片沙土纷飞。
四周无光,为首的人披着玄色披风,宽大的兜帽将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披风上面金线泛着奇异的光。
远处看着,渐渐呈现出了金色的龙纹。
霎时间,耳边瞬间传来风声。
一眨眼,路边两侧跃出大批黑衣刺客,各个手持大刀,朝着道路中间扑来。
刀剑相击之声瞬间响起,在静谧的夜里异常清晰。
为首的马儿被箭击中,马背上披着披风的人跌落下来,滚了几滚,被一名高大的汉子护住了。
汉子手持大刀,刀法使得虎虎生风,身旁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手中匕首招招狠辣,所到之处,血光飞溅。
随行而来的士兵和刺客们打得激烈,一时喊叫声冲天。
兜帽在慌乱间被扯掉,沉璧坐在地上,抹了下溅到脸上的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这不是季尧?!她是谁!!”
说完,黑衣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后方突然出现大批黑衣士兵。
“不好!!快撤……”
下一刻,远处箭矢飞出,漫天银光闪过天际,黑衣刺客应声倒地,身边惨叫声不绝于耳。
沉璧靠在身后的树上,看着路中间的刺客被渐渐围住,鼻息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像是在宣告着这场黑夜刺杀的结束。
她有些头晕,视线也变得模糊,抬起头时,看见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那身影很是眼熟,沉璧看着一时失神了,直到那人来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
夜里太黑,她感觉到那人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的手不复往日温热,指尖冰凉,不知是因为夜色寒凉,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手被紧紧攥住,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沉璧笑了。
她的夫君,她的爱人,此时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却在问她是谁?
她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泪流满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究竟是地狱归来的厉鬼,还是做了一场大梦的故人。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她拼了命都要护住的人。
她欠过他一条命,为此寝食难安,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