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尾还泛着薄红,季尧不自觉皱了下眉:“你哭过?”
她确实哭过,但是她并不想承认,冷着脸收起了酒壶酒杯。
“大都督要是无事,不如早些回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季尧没急着离开,抱着手臂看她:“这是我的院子,你让我去哪儿?”
听见这话,沉璧回头瞪他:“大都督是北境君主,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何人敢拦?”
见她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季尧也不生气,反倒低低地笑起来。
这才是她。
平日里装的那么乖巧,低眉顺眼的,他看着都觉得累。
“既然如此,我今晚就宿这儿,你让姜妈妈把折子拿来。”
说完,季尧走到榻边坐下,随手把玄色披风搭在椅子上。
一抬头,见沉璧还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怎么?有问题?”
沉璧紧紧咬着唇,朱红的下唇被咬出了印子,半晌才松开。
“你、你不能宿在这儿。”
季尧挑起眉:“刚才是谁说的,我是北境君主,想去哪儿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这里不行。”
“为何?”
沉璧盯着他,一张小脸被他气得发红:“你宿在这里,我呢?”
季尧看着她,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夫人自然一起。”
“谁和你一起!”
沉璧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身后响起男人的轻笑声,沉璧没停下脚步,刚绕过屏风,忽然撞上从门口进来的融冰。
“殿下,太子殿下派人把药送来了……”
融冰一直守在门口,以为屋里没旁的人,于是声音也没压着,一见到沉璧就说了出。
没成想,沉璧脸色一变,融冰看见也愣了下。
屏风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沉璧眼睁睁看着融冰脸上的血色褪尽,慌张地跪了下来,颤着声音说道:“奴、奴婢见过大都督……”
话音还没落下,沉璧一把将融冰拉起来,推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
“太子的药果真守时,没有一月迟过。”
沉璧靠在门上,看着季尧绕过屏风,一步步缓缓走到她面前。
沉璧心头一震,她从没和季尧提过自己吃药的事,但是,想来这些人从东楚进到北境,肯定躲不过他的眼睛。
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于是,沉璧也没再掩饰:“我身子不好,这些年药不离身,不吃就会犯病,太子哥哥才会每月都派人送药。”
季尧紧抿着薄唇,脸上无半分笑意。
“是吗,此事倒是没听夫人提过。”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眼眸漆黑不见底:“太子每月都送药……前两年也是如此?”
沉璧点了点头。
季尧扯起嘴角,意味不明地说道:“太子对夫人当真用心。”
一时之间,沉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搞不清楚季尧是什么意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季尧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只有冰冷冷的两个字。
“让开。”
沉璧一时没动,喝过酒的脑子不太清明,她反问了句:“你今晚不是宿在这里吗?”
季尧垂眸看她:“你想让我留下?”
男人的眼睛深沉如墨,沉璧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见他扯起嘴角,眼里带上几分寒意。
“可是我不想。”
季尧伸出手,轻抚过她耳边的碎发,动作温柔,语气却疏离淡漠。
“李沉璧,别忘了你的身份。”
季尧低下头,对上她的眼睛:“这里是北境,不是你的东楚。你现在是大都督夫人,不是他的东楚公主。”
“就算你不喜欢这里,也得待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说完,大门被一把拽开,耳边只剩下门板被风吹动的声音。
沉璧叹了口气,转身时看见门外月光柔和,融冰正站在外面的廊下,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殿下……”
沉璧看向院子门口,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心里却浮出一丝疑问。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与季尧说过不喜欢这里?
沉璧抬手揉了下眉心,缓缓走了出去。
融冰连忙扶住她:“殿下,都怪奴婢,是奴婢一时不察……”
话没说完,就被沉璧抬手止住了。
融冰一愣,顺着沉璧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院子门口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看见沉璧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沉璧微微皱起眉,尽管灯光昏暗,她还是认出了门口的人影。
“宗大人?”
宗桓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说道:“夫人,大都督有令,这几日若夫人有事,或者要拾掇小花园,都可以交给属下,夫人就……就暂时不要再出门了。”
融冰一头雾水地看着宗桓,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忽然,听见沉璧冷笑了一声。
“看吧,他还是疑我。”
就算她遣散了满院的丫鬟小厮,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一步不动,只要她的骨子里流着东楚人的血,季尧就会怀疑她。
毕竟,在如今的季尧眼中,她只是东楚来的和亲公主。
而不是他的妻子。
第10章 惊雷
沉璧被软禁了三日。
这三日,除了不能出院子,其他一切照旧。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照常打扫,姜妈妈依旧来汇报一些琐事,就连她院子里的小花园也没停工。
堂堂的北境大都督副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玉家军猛将――宗桓宗大人,如今正赤着上身、扛着锄头,顶着炎热的日头,卖力地开垦着小花园。
海棠树下的阴凉里,沉璧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看着宗桓。
融冰倒了杯茶水,给宗桓送过去。
宗桓笑着接过,转头朝着沉璧喊道:“夫人,这泥土都锄得差不多了!您瞧瞧还有什么要弄的?”
沉璧坐着没动,看都没看一眼就说道:“再锄一遍。”
宗桓顿时被水呛到,捧着杯子咳嗽了半天,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在看见沉璧的脸色后,还是收了回去,重新拿起身旁的锄头。
融冰拿走他手里的杯子,故意打趣他道:“宗大人平日在军营待惯了,如今来做这种粗活,怕是手生了吧。”
宗桓干笑两声,伸手抹了把汗:“这点活算什么……大都督走的时候特意嘱咐属下了,不管夫人让属下做什么,属下都得办到!”
沉璧正要拿起茶杯,听见宗桓这话,手顿了一下,转眼又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融冰看在眼里,暗暗朝宗桓递了个眼神,叫他别再提大都督。
宗桓得了融冰的眼刀,无奈地耸了耸肩,继续扛起锄头干活,心想本就是这么回事,他也没说错什么啊。
“夫人,许是这几日大都督有事要忙,一时顾不上别的,您别多想。”
融冰附身在沉璧耳边,小声劝道:“而且,姜妈妈早上也说了,您主动跟大都督低个头,说几句软话,也就没事了,又何必硬挺着较真,最后受苦的还是您自己。”
沉璧盯着手里的茶杯,苦笑一声:“这不是服软的事。”
这几日,她一直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能让季尧这一世的态度变化这么多。
上一世,季尧回府后一直和她相敬如宾,写下合婚庚帖后更是亲密。
他始终纵容着自己,对自己宠溺又疼爱,除了最后临出征前,他何曾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重活一次,没想到季尧的心思和态度都变得难以琢磨了,原先温柔淡雅的人,竟然也变得如此冷漠疏离。
她感觉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做了很多上一世没做过的事,比如遣散了满院的丫鬟小厮,又结识了赵济老大夫,和季尧的接触也变得多起来,才会影响到季尧的心态,甚至让他怀疑自己。
可是,换个角度想,既然她能改变这些事,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改变季尧的命运?
比如生死?
比如意外。
“夫人?夫人?”
沉璧回过神,发现融冰正在唤她。
融冰笑着指向小花园,宗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花园的墙下,正在一堆袋子里翻找些什么。
“夫人,宗大人在选种子了,您都想种些什么花呀?”
看着院墙下的一排袋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沉璧恍惚间愣了下:“种子?我没派人买种子吧。”
融冰笑得温和:“您自然没让人买,这些都是大都督一大早命人送来的,说您喜欢就种着玩,送来好几十种呢,您不去瞧瞧?”
沉璧愣住了,她没想到季尧竟然还派人来过。
她走到墙下,看见大大小小的袋子里全是种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
宗桓翻了半天,翻出了一袋种子,十分宝贝地捧给沉璧看。
“夫人您瞧!这花属下听人说过,说是一年只开一次,可金贵了!没想到这种子这么好看……”
见宗桓爱不释手地捧着,融冰也蹲下来,和宗桓一起研究起来:“还有花一年开一次?这瞧着……和一般的花也没什么区别啊?”
“怎么没有,你再好好看看……”
沉璧站在一旁,看着堆满在墙下的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也是这年,一次季尧意外受了伤,昏迷了三日。
她看着不忍心,于是让他留在主院修养,由她来照顾。
醒过来之后,这男人总会让人搬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每次她问起,他都笑着不说话,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折子。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想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那年冬天,最后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海棠树下开满了明艳的梅花。
那时,季尧拉着她站在廊下,给她披上大氅,指着这些梅花说:“沉璧,这些梅树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你。”
她当时听了这话,只觉得不吉利,伸手去堵他的嘴:“胡说什么……”
他笑着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着:“明年这个时候,也陪我看梅花,好不好?”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当时没说话,觉得这话过于矫情,却还是没忍住抚上男人宽厚的背,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好”。
可到头来,食言的人却是他。
第二年的晚冬大雪,只有她一个人,身穿冰冷的甲胄,站在战场的风沙里,入目唯有艳红的血花。
院中那些梅花,她也再没看过第二次。
“宗桓,种些梅树吧。”
宗桓正和融冰说笑,听见沉璧的声音,转头看了过去。
沉璧站在原地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来情绪。
“现在种下,明年应该能看到开花吧。”
宗桓眨巴了几下眼睛,道了声“是”。
沉璧没再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看着主屋的房门被关上,宗桓蹲在原地,觉得有些奇怪,忽然问了句:“融冰,夫人之前……是不是认识我啊?”
融冰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眼里的笑意渐渐消散开,蒙上了一层冰凉的寒意。
“怎么可能,夫人连云州都没出过,大人一直守在边境,怎会认识?”
宗桓挠了挠头,觉得有些道理,却还是小声嘟囔了句:“那为什么夫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总觉得很熟悉呢……”
而且,有一种让人不自觉听从的感觉,就好像……
好像很久之前,他真的听过沉璧的号令。
沉璧回到屋里,刚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搭在椅子上的玄色披风。
那晚季尧走的匆忙,这披风在椅子上搭了三日,她有意没去碰,也不想管,就这样一直放着。
披风上绣着金线龙纹,料子殷实厚重,上面残留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融冰走进屋的时候,正好看见沉璧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那件玄色披风出神。
看出沉璧心情不好,融冰走到沉璧面前蹲下,小声说道:“殿下,姜妈妈派人来传话,说小厨房做了您最爱的牛乳羹,奴婢给您端一碗好不好?”
这几日沉璧胃口很差,人也瘦了些,融冰和姜妈妈看在眼里,都着急得很,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沉璧没说话,漠然地抬起头。
“融冰,明日是初几?”
“明日?”
融冰眨了眨眼睛:“明日是十月初一,怎么了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沉璧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披风,心蓦然沉了下去。
十月初一,十月初一……
原来已经快到了。
她盯着披风上的金线龙纹,心不在焉地说道:“明日,我想吃西街的那家果子,你知道的。”
融冰点头:“好,明日奴婢去给您买,您放心吧。”
看着融冰的笑脸,沉璧却感觉手脚冰凉,如同置身于冰窖一般。
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句“明日是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就算她想忘记,还是抹不掉那天的记忆。
一闭上眼,她仿佛就能听见宗桓的哭喊声。
“属下是真的没想到,明明宴席前都安排的好好的,怎么就能混进来刺客,埋伏在回府的路上……”
“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确实有个小厮进来,和大都督说了些什么,大都督那会儿正忙,来敬酒的人很多,脱不开身,谁也没想到大都督听完就离开了。”
“您没给大都督传过话?可是门房的人说,那小厮就是您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和大都督说了什么,大都督才急忙出了门,结果……”
“结果,回府路上就遇到了刺客,大都督硬生生当胸受了一剑……”
沉璧猛地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耳边的声音顿时消散了。
已经入了夜,屋内漆黑一片,外面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沉璧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被子,心跳如鼓。
不知为什么,平时赶上下雨天,融冰知道沉璧害怕,都会特意给她留一盏灯,但是今日……
“轰隆”一声,眼前瞬间划过一片刺目的白,冷汗顿时顺着她的额角流了下来。
尖叫堵在喉咙里,被子蒙过头顶,沉璧紧紧闭上双眼,眼前却再次浮现了那一日的场景。
她看见主屋里,军里的大夫军医跪了一地,各个如丧考妣,一言不发。
姜妈妈带着丫鬟守在门口,用帕子擦着眼泪,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