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还期待着,到了十一月,写完合婚庚帖之后,这人对她的态度也能变一变,最起码别再像这样防着她了。
沉璧垂下眼眸,茶杯被她越攥越紧。
忽然,手腕被人捉住了。
“手怎么了?”
看见手指上面清晰可见的针孔,沉璧抽回手,若无其事地道:“没事,沾到脏东西了,洗一洗就好。”
说完,她低下头,把手收进了袖中,不再让他看。
“你又缝东西了?”
沉璧一愣,她看见季尧紧锁着眉:“需要什么让人去买就是,何必你亲自动手?”
沉璧刚想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能怎么解释?说这不是一般的东西,是你的礼物……
况且,其实她也很担心,怕自己做的东西入不得他的眼,被他嫌弃。
瞧见沉璧垂着脑袋,似乎真伤心了,半天都没说话,也没搭理他。
季尧默默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看了她半晌。
“明天出去吧。”
沉璧一听立即抬起头,眼睛都亮了起来:“去哪儿?”
季尧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想去哪儿?”
沉璧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要不……去灵、灵隐寺拜佛?”
她看见季尧刚拿起茶杯的手,瞬间顿了一下,举到唇边的茶杯又被他放下。
季尧抬起眼眸:“你想去就去。”
沉璧恨不得直接跳起来,深呼吸几次才压住了心中的激动,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故作镇定地道:“那我让姜妈妈安排一下明日的事。”
说完,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却越走越快。
季尧看着小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握紧手里的茶杯,眼眸却渐渐深沉下来。
还有一年。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她能像之前一样,一直躲着自己也好,他反倒觉得安心,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可是如今这般……
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忽然,门口传来了小女人的声音――
“季尧,你这几日……在主屋住吧。”
季尧抬起头,发现已经出去的沉璧,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回来,正站在门口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沉璧有些不自然地摸了下耳朵:“你身上有伤,书房那边,我今天看着有点挤,你住那边也不方便,不如搬来主屋,我还能照顾你。”
季尧皱起眉头,心想屁大点的伤,算得上什么,哪里还用人照顾了?
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季尧刚要开口,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门口灯光昏暗,小女人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她似乎有些紧张,轻咬着下唇,脸庞的红晕更衬得肤若凝脂,落在他眼里时,勾得他心头一颤。
季尧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好。”
然后,他看见小女人笑了,却又努力抿紧嘴唇,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
她看了季尧一眼,就连忙移开目光,转身出门了。
季尧半天没动,手里的茶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门外灯火的影子微晃,屋内安静如斯。
半晌,他低声唤了句:“阿战。”
沉璧回来的时候,床榻已经被丫鬟铺好了。
屋里没有男人的影子,后间传来水声,想来是在洗漱。
沉璧突然感觉心跳的有些快,她伸手按住胸口,心道,她是为了照顾季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要胡思乱想……
她用力揉了揉发红的脸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视线一转,看见窗下的椅子上搭着男人的衣服,沉璧下意识走上前,想帮他整理一下。
没成想,刚起拿起衣服,轻轻抖了下,却飘落了一封信。
沉璧俯身捡起来,信封被翻过来的瞬间,她瞳孔顿时一缩。
信封上面的金黄印章,晃得她几乎眩晕。
她扶着身边的椅子,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
手有些发抖,她捏着那封信看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打开看看。
听着后间的水声不断,估计季尧一时半会出不来,沉璧想了又想,还是咬紧牙关,抖着手打开了信封。
信纸被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她最熟悉的清隽字体。
“幽州旧邸一叙。”
沉璧愣住了。
幽州?旧邸?
李景成来北境了?
他为什么要见季尧?又为何要去幽州呢?
难道这几日季尧出门巡查,其实是去见他了?
不对,这上面并没有李景成的署名,不一定就是他本人。
沉璧的手抖个不停,后间的水声戛然而止,她回过神,连忙把信重新塞回信封里。
季尧擦着湿发、从后间出来的时候,榻上的床帐已经被放下,里侧躺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像是已经睡熟了。
他没多想,随意擦了几下头发,就把灯熄了。
躺下的时候,他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心里不禁苦笑。
这种情形下,她还能睡着,可真是……
他无奈翻了个身,小女人的背影隐隐绰绰的,似乎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他无声注视着,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月色朦胧,寂静如斯,沉璧背对着男人,毫无半点睡意。
脑中各种纷乱的想法,几乎将她整个人吞没了。
这一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沉璧听见季尧起身,于是也没再躺着,跟着一起收拾洗漱。
既然是上山拜佛,也不能太过张扬,沉璧穿了件青白色锦袍,披着月白色的披风,头上一根玉簪挽作了妇人髻,看着简单素气,却还是掩不住身上的矜贵气质。
季尧也换上一身玄色常服,头上带着玉冠,腰间的佩剑却始终没摘下。
出门的时候,沉璧还指着他腰间的剑说:“上山拜佛,带着它不好吧。”
季尧笑了笑,没说什么,扶着她上了马车。
这次出门,因为有季尧在,沉璧也没带着融冰。
上马车的时候,她看见府外整齐列队不少黑衣士兵,将轿子紧紧围在中央,而阿战和宗桓也没在队伍里。
她没多想,径自坐上马车,很快,马车就稳稳当当地行驶起来。
沉璧刚脱下披风放在旁边,窗户的小帘子就被一根马鞭挑起了。
她转过头,看见季尧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正低头看向她。
“有事?”
沉璧抬头望向他,眼眸澄澈又明亮。
季尧径自移开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她。
沉璧接了过来,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抹手上,好得快些。”
沉璧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打开瓶子一看,里面装着白色粉齑。
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针孔,笑得有些无奈:“不用,小伤而已,都快好了。”
“那也抹上。”
季尧侧头看向她:“以后别缝了。”
说完,帘子又被放下了。
沉璧抱着药,心想怪不得昨晚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无奈。
原来是这种感觉……
第18章 惊变
灵隐寺位于城外的一座山顶,路程颇远,但因一向灵验,平日去烧香拜佛的百姓不少。
季尧做事一向很是稳妥,为保证安全,从上山到寺庙一路几乎都没有行人,沉璧进入寺庙时,大殿里也已经被清了场。
殿中焚香袅袅,沉璧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她能求什么呢?
求她的季尧这次能躲过劫难,求他的北境不要再受此灾难,求身边的人不要再一一离开。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金黄的佛像温和垂眸,似乎在注视着她。
她明明再清楚不过,她心中所求,只有她一人能做到。
如今能救季尧的人,只剩下她了。
“你在求什么?”
沉璧抬起头,看见季尧正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向她。
她扯起嘴角:“祈求北境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季尧紧抿着嘴角,伸手将她扶起来。
“求那些东西,不如求你我二人夫妻恩爱,来得实在。”
她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朱红的唇轻启:“你说什么?”
季尧看向高大威严的佛像,转过头时,手中蓦然多了两张红纸。
他盯着沉璧瞪大的眼睛,扯起嘴角:“成婚时欠你的礼,今日补上。”
沉璧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季尧牵起她的手,和她坐在大殿一侧的桌子上。
桌上已经备好笔墨,油灯微晃,映着桌上两张鲜红的纸。
沉璧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执笔,深沉的黑在红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一笔一画,写下的是他们二人的名字。
沉璧看着男人的坚毅脸庞,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如今坐在这里时,她却忽然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今日太过反常,不,是这些日子都很反常。
明明之前对她那般淡漠,总是沉着脸不愿理她,甚至对她抗拒躲避,怎么如今就……
忽然间,季尧放下了笔,侧头看向她,将笔递到她面前,眼眸里像是闪着微光:“该你了。”
沉璧看着上面未干的墨迹,他的字刚劲有力、沉稳内敛,真就字如其人,半分没差。
此时,大红的纸上赫然写着――
永结同好,一世长安。
一模一样的内容,一模一样的字体。
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那个执着自己的手、说定不负自己的季尧。
仿佛那年梅花树下的人始终没离开,一直守在她身边,等着和她看第二年的梅花盛开。
沉璧接过笔,手有些颤抖,清隽的字悄然落在纸上。
季尧坐在沉璧身边,目光却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上,在看见她写好的字时,顿时心口一紧。
“季尧,其实我许的愿望,并不是天下太平。”
沉璧抬起头望向他,眼眶里泪水在打着转,可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眸光却熠熠生辉。
“天下江山,又与我何干呢?季尧,我只是一个落俗的女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
“别说。”
沉璧愣怔住了,面前的季尧正盯着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他声音沙哑:“别说了。”
他忽然移开目光,刚站起身,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季尧,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看着季尧僵硬的背影,沉璧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别的愿望,我只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
哪怕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哪怕最后一切变得都面目全非。
只要他能安然无恙,怎样她都愿意。
她欠他一条命,她得还给他。
听见身后人隐忍的抽泣声,季尧回过头来,目光沉沉落在桌上的红纸上,清隽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生死不弃,永不分离。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沉璧,我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他的结局早已成注定,又怎能永不分离?
回府的时候,沉璧坐在轿子里,看着手里的两张合婚庚帖,心里依旧一阵阵抽痛。
她闭上眼睛,想起男人刚才在大殿里,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将来如何,如今你是我季尧的妻子,我定会好好待你。”
“若有一日,你要离去,我也不会拦你。”
她抚摸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季尧打拼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北境和玉家军,肩上背负太多责任,对人对事,一向重情重义。
可是,唯独对她时,却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她忍不住去想,若当时是另一个人嫁给他,是不是也会像这般,拉着那个人的手,说她是自己的妻子,他会好好待她?
沉璧闭上眼睛,以他那性子,肯定会的。
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从来不是因为……
她是李沉璧。
沉璧靠在马车身上,初秋的风有些凉,轿帘偶尔被风刮起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轿子外面跟着一人一骑,离得颇近,一直在帮她挡着外面的凉风。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昨夜没有休息好,加上今日情绪起伏,此时静下来,疲惫感渐渐涌上心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沉璧靠在轿身上,没一会儿意识就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沉璧感觉轿子猛地一歪,外面顿时传来了马的嘶鸣。
嘶鸣声格外刺耳,沉璧一睁开眼,感觉马车迅速颠簸地狂奔起来,似乎是马车的马受惊了,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和惊叫声,但似乎都没用。
轿帘被狂风吹起,马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沉璧稳住心神,她伸手掀开帘子,立时涌进来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坐到马车门口,一手拉着门框,一手去拉缰绳。
刚一碰到缰绳,耳边又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却不是眼前的这匹。
她转过头看去,耳边的狂风中夹杂着男人的吼声:“扔给我!”
沉璧攥紧手里的缰绳,前面不远处就是转弯,若是再不停下,估计这马能直接冲下山崖。
她努力想把缰绳扔出去,递给一侧骑马紧跟的季尧,但是狂风大作,阻力也大,试了几次都不行。
她往前挪了一些,刚要再扔,腰身忽然被人揽住了,她身子一晃,正好撞在男人胸膛上。
季尧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车,他伸手抱住她,一手拉住了缰绳,大喝一声却不见马停下,当机立断将沉璧搂紧在怀里,往道路一侧扑倒。
沉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闭着眼睛,随他一起倒下,后背撞在坚硬的土路上,二人滚了几滚,才停了下来。
风声消失不见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压在季尧身上。
他的手臂如铁一般,紧紧把她圈在怀里,一点缝隙都没有,她的头正顶在他下巴上,眼前是他沾了尘土的玄色衣襟。
沉璧松了口气,刚要开口,突然感觉到地上传来一阵阵的震动,仿佛地动山摇。
季尧立即翻身,一把将她捞起来,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地上已经杵着几枚羽箭。
男人紧紧拉住她的手,大步朝前跑去。
眼风里,她瞧见原先的马车连同那匹马,已经坠落了山道,掉在了山崖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