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季尧神情低落, 攥着画像不松手,沉璧感觉出来不对劲, 但是也不好开口问。
她本以为这一世,这幅画像还会和前世一样,被季尧从外面带回来,她说不定也能找机会问问看。
没想到,这一世季尧根本没带回画像, 就连他的态度也和上一世有所出入,沉璧本以为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可是, 这幅画像还是出现了。
难道,这一切真的无从更改吗?
这时, 宗桓捧着一个匣子, 从后间走出来, 递给了沉璧。
“大都督一向宝贝这幅画像, 当初去幽州取来的时候, 可是费了好大力气……”
接过画像的手一顿, 沉璧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宗桓。
“幽州?这画像是在幽州取来的?”
“对啊!”
宗桓点头, 忽然“啊”了一声:“属下有个差事忘办了!夫人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这外面天黑了,一会儿我送您回府!您等我啊!”
一边说着,宗桓急匆匆跑出了军帐。
沉璧看着手里的匣子,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了。
难道这幅画像,就是当初季尧出门巡查回来时,在书房里拿着的那幅?
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沉璧将匣子放在书案上,小心翼翼打开了匣子。
书案上烛光微弱,匣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柄画卷,以及一枚白玉玉佩。
玉佩花纹繁杂,沉璧虽不懂玉,但也能看出玉佩的成色上佳。
画卷的纸张有些发黄,似乎年头长了,看上去有些陈旧,似乎还有些损坏的痕迹。
沉璧抖着手,拿出了画卷。
在握住画卷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打开了。
画卷被一点点展开,跃然纸上的,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
少女的笑容像春花般灿烂,手指间捻着朵梅花,玫红的锦缎小袄上缝制了一圈雪白的绒毛,头上银饰繁杂,额间坠着一枚宝石,却抵不过杏眼中夺目的光彩。
此时,少女正笑得眉眼弯弯,耳边顿时传来一道明媚的声音――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侍卫!就算是报答我的恩情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尧吗?”
……
“阿尧,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来教我骑马,我教你射箭,怎么样?”
“别小看我,我的箭术,可是我父王亲自教的!”
……
“阿尧,你快来帮我挑一挑,哪根簪子好看呀?”
“这头面太贵了,算了算了,我都没带那么多银子出来。”
“这样吧,等你将来成了大将军,有很多很多银子之后,再给我买头面吧!说好了哦!”
……
“阿尧,父王他不让我去边境。”
“看到那些梅树了吗?等那些梅花开了,我就要过生辰啦!”
“到时候,我就去找父王,许我嫁你!!”
……
“阿尧,我母妃走了,以后她再也不能给我挽发髻了。”
“嗯,你挽的也很好看。”
“以后,你还会为我挽发髻吗?”
……
“阿尧,我要走了。”
“你别哭啊,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塞北的,一定会的。”
“就是,你娶媳妇得晚一些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
“你会等我吗?”
……
……
……
“会的。”
……
“咣当”一声,手中的画像掉在地上,胸口瞬间传来钝痛,冷汗顺着脸庞流下。
沉璧跪在地上,手攥紧了胸口的衣襟,一瞬间,头好似有万斤重。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仿佛心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回塞北吧,一定要回去!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回塞北啊!
不是为了一睹“大漠孤烟直”的风景,也不是为了山峦叠嶂间的自由,是因为……
有人还在等着她。
一直都在塞北,等她回家。
……
“丫头,你要睡到何时?还不起来吗?”
沉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
面前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暗色蟒袍,却看不清面容。
她坐起身,呢喃了句:“父王?”
男子似乎笑了,伸手指向门外:“阿战他们都等你许久了,你怎么还不去找他们?”
她神色恍惚,站起身的时候,腿上忽然被一双小手臂缠住了。
“阿姐阿姐!你怎么才醒啊!我们都等你许久了!”
低下头,一个小白玉团子正抱着她,男孩的面容同样模糊不清,声音却清脆如银铃。
男孩抬起头,疑惑地问道:“阿姐,你怎么哭了?”
沉璧蹲下身,看着男孩模糊的面容,她抬手抚上他的小脸,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你是阿战吗?”
男孩“咦”了一声:“阿姐,你睡糊涂了?”
话还没说完,男孩拽着她的胳膊,一路往外走去。
“别不开心啦!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日先给阿尧过生辰嘛!”
沉璧被他拽出门,路过廊下时,身边经过许多丫鬟小厮,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却似乎都在看着她。
她跟着男孩一路穿过厅堂,来到府中的花园门前。
眼前的园中白雪皑皑,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几分猩红,入目皆是一簇簇的梅花,迎着寒冷傲然绽放着。
男孩松开沉璧的手,朝着里面大声喊道:“阿尧!你快看谁来啦?!”
沉璧的心不受控制地一抖,抬头望去,梅园深处正站着一人,长身玉立,背对着她。
那人腰上挂着佩刀,身上朴素玄衣,玉冠束发。
声音响起时,清瘦的背影瞬间一顿,半晌,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而这一次,这人的面容是清晰的。
这是一张青年的脸,面容清秀俊朗,黑眸明亮清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漆黑的眼底霎时燃起光芒。
他穿过万丛梅花,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陡然间,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沉璧看见他伸出手,对自己说道――
“……”
声音消失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再瞧不见任何光影。
只剩下无尽的寒冷。
……
赵济坐在床边,不作声地把着脉,看着榻上的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忽然间,榻上的人嘴唇翕动着,似乎呢喃着什么,紧接着,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坠入了鬓间。
赵济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似乎不忍再看下去。
半晌,他才收回手,起身朝着窗下的人行礼。
“回大都督,夫人身体无碍,只是……需要休息。”
季尧望着窗外,背对着床榻,没有回头,沉声问道:
“毒已解了几分?”
声音无波无澜,赵济听了,转头看向榻上的人,有些纠结要不要说。
眼风里,见季尧侧头看向自己,赵济知晓再瞒不下去了,只得道:“已解了七分。”
身后的手指一颤,季尧收回目光,望向院中的梅树。
“解开之后,她会记起所有的事吗?”
赵济叹了口气:“这毒的作用,本是吞噬人的记忆,就算解了毒,也很难再恢复记忆了。除非,是极度难忘的事,靠着本身的意志力,才有可能在解毒之后,还保留一二。”
声音落下,窗前的人再没有开口。
赵济看着窗前寂寥的背影,蓦然心中生疑:“大都督莫不是……不想让夫人记起?”
季尧依旧没动,身后的手却渐渐攥成拳。
他希望她记起,却也盼着她忘了。
往事种种,终究如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有累累伤痕,回忆反倒成了枷锁,圈住了他们这些旧人。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挣扎在悔恨与仇恨中,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出往日的半分影子。
直到,他的那抹光,重新照进他的世界里,将他从人间地狱中救了出来。
可是偏偏,那抹光离他太远了,远到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够不到一丝一毫。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太多,哪怕他竭尽全力,还是没能留住那抹光,让她多停留一会儿。
陡然间,门外响起宗桓的声音:“都督,前方战报到了!”
赵济望向季尧,见他脚步没动,却转头看向榻上脸色苍白的人儿。
那道目光深邃又沉重,落在沉璧身上的时候,仿佛要将她穿透一般。
很快,外面又传来宗桓的声音――
“都督,边境情况紧急!将军们都在前往军营,我们得出发了!!”
房门外面,宗桓急得不行,却一直没得到回应,他看向身边的融冰:“大都督果真在里面?”
融冰点头:“是啊,自你把夫人送回来,大都督都没离开过房间。”
宗桓挠了挠头,颇感郁闷,刚要再开口,房门蓦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宗桓一愣,看着季尧走出来,军服穿戴整齐,手里还拿着佩刀和马鞭。
他眼眸深沉无光,沉声道――
“点兵。”
第34章 出兵
沉璧醒过来的时候, 看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夕阳,一时间不知何时何月。
屋内药香袅袅,赵济坐在榻边号脉, 见沉璧一直望着窗外, 忍不住问道:“夫人在看什么?”
沉璧眼珠缓缓转动,看向面前的赵济,忽然问道:“今日初几了?”
赵济听完一愣:“今日?今日是初十啊,夫人有事吗?”
听见这话, 沉璧顿了一下,蓦然间站起身, 也没穿外衣,匆匆忙忙跑出屋子。
门外,融冰正和姜妈妈说话,看见沉璧跑出来,被吓了一跳。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沉璧看见姜妈妈, 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季尧呢?”
姜妈妈神色一顿,眼神躲闪着:“大都督……他有些事要处理,在军营呢。”
沉璧转头望向天边未散的余晖, 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还没到晚上……”
说完,沉璧又朝着外面走去, 姜妈妈和融冰急忙跟上, 给她披上外衣。
“殿下,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沉璧头也不回, 步履匆匆走出院子, 一路朝着小厨房跑去。
厨房里, 厨娘们正在准备晚膳,看见沉璧进来, 都纷纷低头行礼。
融冰赶过来,拦住沉璧道:“殿下,您身子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
沉璧看着桌上的蔬果鱼肉,走到案板前。
“都出去。”
厨娘们面面相觑,姜妈妈上前扶住沉璧,转头对厨娘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见厨娘们纷纷退下,姜妈妈温声问道:“夫人要做什么?老奴帮您好不好?”
沉璧没有说话,径自摆弄着厨房里的食材。
姜妈妈瞧见,给融冰使了一个眼色,融冰瞧见,悄悄退出了厨房,朝着外面跑去。
眨眼间,夜色降临,府邸各处掌上灯,廊下灯火通明。
主院里,沉璧盯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
晚风寒凉,桌上佳肴的热气被吹散,一点点消失殆尽,最后,变得冰凉僵硬。
站在廊下的融冰看不下去了,刚要走过去,却被姜妈妈拦下。
“别去,大都督说了,此事先不要告诉夫人。”
融冰急道:“那怎么办,难道看着殿下坐一晚上吗?”
姜妈妈看向树下的人影,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是去过军营了?大都督……肯定会回来的。”
夜里寒风四起,深秋凉意刺骨,沉璧攥住冰凉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今日是季尧的生辰,为什么他还没回来?
是军中有事,被耽误了?
还是,又出了什么事,他脱不开身?
可是,自己嘱咐过他,他不会忘记的。
忽然间,沉璧想起没有将做好的军服拿出来,于是她又跑回屋子,取出衣柜最下面的那件军服。
蟒黑的军服上金线泛着微光,肆意张扬的龙纹栩栩如生。
沉璧抚过上面的祥云图案,手指轻轻描摹着龙纹,仿佛看到那人穿上后的样子。
她回到树下,抱着怀里的军服,满怀期待地望着天边。
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玉盘高高挂起,映得星星都黯然无光。
她默默坐在石凳上,听着耳边的风声不断,心像是被人揪紧了一般。
很快,月亮升到半空中,三更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一声,又一声。
沉璧闭上眼睛,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个生辰,终究没能陪他一起过。
眼眶一阵阵地发酸,军服被她扔在石凳上,神思恍惚地站起身。
夜风吹乱鬓边的发丝,阻碍了视线,她伸手抚去时,发现眼风里有一道人影。
她的手瞬间顿住了。
转头望去,院子门口的阴影里,正站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那人穿着繁复的银色甲胄,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冰冷光泽,脚下军靴紧紧裹着精瘦的小腿,腰间挂着佩刀佩剑,银色的头盔被他抱在怀里。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目光沉沉落在树下的人影身上,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一见到他这般装束,沉璧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霎时间,院中夜风渐起,她看见季尧踏着沙尘,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如此坚定,却也沉重。
等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沉璧已经泣不成声。
季尧扫过桌上已经冰凉的菜肴,最后,目光落在那件蟒黑军服上。
军服的花纹繁杂,绣得十分精细,她女红那么差,想来花了不少心血精力。
心里霎时传来一阵绞痛,他移开视线,一抬起头,看见小女人脸上满是泪水,盯着他身上的甲胄,声音颤抖道――
“你要去哪儿?”
季尧顿了下,沉声道:“西域起兵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在听见的那一刻,沉璧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她强忍着哭腔:“这才十一月,连半年都不到……”
她忽然抓住季尧的手,朝他摇着头:“季尧,你不能去。”
男人的目光紧紧攫着她,眼底似乎翻涌着万般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