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坐上了车原路返回,自始至终周幼棠没再开口说一句话,似乎他找她出来,真就是为了吃顿饭。
孟宪也觉得费解,觉得首长的心思太难猜,索性也就不猜了。心态一放松,车速似乎都变快了,很快就到了歌舞团大院的门口。
孟宪下了车,想着在离开前应该跟周幼棠说点什么,她想了想,琢磨出来一句:“今晚,谢谢首长。”
本想借这句话试探点什么,结果周幼棠微微一笑,说:“客气了,多谢小孟同志赏光。”
只这一句,似乎没有再多说的意思。
孟宪不知为何,被他那“小孟同志”四个字称呼的有些不好意思,感觉他仿佛是在逗着自己玩儿一般。
她十分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那我先回去了。”
周幼棠说了声好,目送着孟宪离开。待她的身影越走越远,彻底消失不见时,他回过头点了一支烟。
他没有吸,只是看着这支烟燃完,才将它摁灭碾碎在烟灰缸里。
第28章
莫名其妙的一顿饭。虽没有让孟宪消化不良,但也足够她坐立不安。
没过多久,那辆车子又停在了歌舞团大院的大门口。也是去的饭馆,同样的方式,她又安静地陪着他吃了一顿晚饭。一而再,再而三。事情的发展逐渐超出了孟宪的控制,她再也无法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始作俑者周幼棠倒是很镇定。他将孟宪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声张。只是在某一次,在回去的路上,他开着车,忽而发问:“孟宪,我没有得罪过你吧?”
他问这话的时候没看她,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一句。孟宪眼睛一霎,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过后回答:“没有。”
答完之后,车厢里一阵短暂的沉默,她不由抬头瞧了瞧周幼棠。只敢看他的侧脸,嘴角是上扬的弧度,似乎在笑。
“那你紧张什么?”他问。
孟宪:“……”
孟宪是真的有些发慌。她慌起来,并不是明显的手足无措,只是眉头微蹙,流露出一丝不安与忧虑,但这已经足够影响到她的心情和日常生活。她想不通,周幼棠到底是想干什么!内心深处似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如惊雷一般,让她心惊肉跳。不可以,不可以再那样想!
就在孟宪烦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团里,确切地说是队里,又出了一桩新闻。
新闻的主角是与潘晓媛交好的一个叫吴敏的女兵,说是她脚踩两只船,自入伍以来就一直跟她老乡好着,上次舞会联谊的时候又认识了一个军官,两人眉来眼去。不巧的是一次跟老乡外出的时候被那个总部军官撞了个正着,就此便露了馅儿,两边都炸了锅要不干,尤其是那个老乡,找到歌舞团来指着吴敏骂她朝三暮四,老实人被逼急了,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吴敏就双手抱胸站在一旁听着,脸上青白交错。其他人站在旁边围观,看那个男人就像是在看个笑话。
孟宪并没亲眼见识到那个场面,只是听小张说了一耳朵,当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就见吴敏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她们宿舍来,把潘晓媛叫了出去,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小张凑上来,又跟她闲聊了几句,孟宪没怎么回应。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怎么喜欢私下谈论对方的私事。无论如何,被其他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算不得一件高兴事。孟宪心有戚戚地想着,却不料,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私下议论的对象。
这天下午,孟宪午睡后去了趟金鹤的办公室,帮她收拾东西,搬到了另外一栋楼。经过门岗的时候,她往外瞥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同时也有些庆幸,这几天周幼棠并未再找她出去。孟宪微觉心安,虽然事后证明,那不过是暴风雨来袭前的最后一刻安宁。
帮着金鹤收拾完新办公室后已经挺晚了,吃过晚饭回去的路上不巧下起了雨,孟宪浑身都被淋透,禁不住打着哆嗦。回到宿舍放下挎包就去澡堂洗了个热水澡,洗到一半小腹突然难受发胀,她心知不好,心里算了算,果然是快要来例假。
仓促地洗完,她回到宿舍灌了一碗热烫的姜糖水,也不等头发全干就窝在了床上。看着窗外骤雨初歇,想起自己泡在盆子里的一堆衣服还没洗,孟宪有些心烦意乱,眉心微微蹙着。
正在这时,宿舍的门被推开了,潘晓媛从外面走了进来,却没顺手带上门。孟宪的床铺正对着留下的那道间隙,有风刮了进来,钻进了她的脚心。孟宪犹豫了下,下床将门关住了才又回到床上搂着被子抱着暖水袋,一边翻闲书,一边听潘晓媛跟别人聊天。
“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外面下雨了,你没淋湿吧?”小张问。
“怎么没有,淋的透透的。”潘晓媛娇俏地抱怨道,“不过我不像某些人那么娇气,一点冷也受不得。”话中矛头直指孟宪,很明显她注意到她刚刚下床关门的举动了,心里也恼了她。不会提醒她一句么,巴巴的自己跑下来关,不就衬得她潘晓媛不懂事了么。
孟宪也不是听不出潘晓媛的话中有话,只是不愿意搭理她。她被她针对的惯了,不是逼急了轻易不做理会,不想给她看笑话的机会。
孟宪的不动声色,看到潘晓媛的眼里,无疑又点燃了她的火气,觉得是孟宪看不起自己。想了想,她又对小张说:“对了,今天我不是去军分区看我哥了么,无意间听到了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小张看到她亮亮的眼睛,感兴趣地问。
“咱们的唐班长,处对象了!”潘晓媛拖长音调宣布道,目光透着一股神气,仿佛处对象的是她自己一样。
潘晓媛是该神气。她可以说是全队,乃至全团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小张一惊:“真的假的?”
孟宪也不由向她看去,目光里带着疑惑。晓静处对象了?那怎么没告诉她?孟宪怀疑潘晓媛此刻不过是在哗众取宠,但下意识里还是竖起了耳朵。
潘晓媛视线在宿舍里扫视了一圈。很显然,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吸引了在场两人的注意力。余光觑了眼靠坐在床上的孟宪,她勾起唇角,颇为自得地大声说:“说来也巧,男方也是咱们都认识的。以前也是咱们歌舞团的,说起来跟咱宿舍还挺有渊源的呢。”
“谁呀?”小张胃口被吊的老高。
潘晓媛抿唇一笑:“就是那个陈茂安嘛。我哥跟他一个单位的,要不怎么能知道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两人望过去,只见孟宪捂着嘴,咳的满脸通红。
小张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捂住了嘴。潘晓媛眼角一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孟宪面前,问她:“宪宪,咱们宿舍里就你跟唐班长关系最好,不会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吧?你说这唐班长也是,这可是件好事儿啊,捂的这么严实做什么。还怕咱们跟她讨酒喝啊。”回头看了旁观的小张一眼,兀自发笑。
同在一个宿舍,小张多少还是知道些孟宪跟陈茂安的那点牵扯。现在也看出来潘晓媛的用意了,明白她是专门针对孟宪的,尴尬的不好说什么。
潘晓媛见孟宪憋红着脸不作声,假装关切地问道:“不过宪宪,你不会生气的吧?”
孟宪心里翻江倒海,但面上仍勉强维持着镇定,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为什么要生气?”她反问,“你不说这是好事么?我会祝福她的。”
被顶回来了一下,潘晓媛也不生气,看着孟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就好。”
扔下这么一个惊天大雷,潘晓媛端着脸盆哼着歌去澡堂洗澡了。孟宪看着她走远,看着她轻轻地带上门,看着在一旁默不作声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小张,心里犹如狂风过境一样凌乱不堪——晓静处对象了,而且是跟陈茂安?
孟宪用此刻运转极其迟钝的大脑慢慢地处理消化着这个刚听到的消息,仍是觉得不可相信。她很想给晓静打个电话,问个清楚,但整个人就像被钉牢在床板上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里的那本书,一眨不眨。
这一晚,孟宪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去了练功房,就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唐晓静和陈茂安这件事情,似乎已是板上钉钉,十分确凿。一时间,孟宪有些恍惚。但她有了心理准备,绝不会像昨天那么失态,只是心跳动的剧烈,尤其是当一些人有意无意向她看来的时候。
教员里金鹤也听说了,还有些意外地问孟宪:“晓静已经处上了?听说那人以前还是咱们团里的?”
金鹤对于她和陈茂安之间的事,似乎并不清楚。整个队里知道的就没几个,大部分不过是借着当初陈茂安“英雄救美”的事迹揣测两人之间的关系而已。
孟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金鹤的问题,只微微笑了下。
本来还在犹豫着是否要给晓静打一个电话,但一整个上午过后,孟宪放弃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也是想不到的,这两个人会走到一起。一个是她少女时期第一个产生朦胧好感的男性,一个是她来到歌舞团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心好友。没有任何牵扯,甚至可能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两个人,忽然就传出谈对象的消息,叫人如何不惊讶。
但孟宪又太了解唐晓静的处境,知道这对于她来说算得上一个好消息。她作为好朋友,也应该祝福她。可不知为何,她感觉心尖像是被细针挑了一下,隐隐地作痛,又像是被压上了一块重石,闷闷地喘不过气来。在练功房练了一上午的形体,她满头是汗地长出一口气,对着镜子,轻轻地揉了揉心口。
结束了上午的训练,孟宪直接回了宿舍。刚练习发了一身的虚汗,莫名觉得难受,她收拾了下洗漱盆,去开水房提了壶热水回来,在水房的隔间里轻轻擦了擦,又将换下来的贴身衣物洗了出来,晾晒到了外面。做完这一切,孟宪回到宿舍准备睡觉。今天是周日,下午难得可以休息半晌。
不多时,小张也回来了,看见她问道:“孟宪,今天中午你没吃饭么,怎么没在食堂看见你?”
孟宪散开长发正在解衣扣。听见问题,稍稍回了下头:“有些不舒服,就没去食堂。”
“是感冒了吧?昨晚听你打了好几个喷嚏。”
话音刚落,潘晓媛正好进来,将她们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眉毛稍稍一抬,瞥了孟宪一眼,倒是什么也没说。
可就这一眼,看的孟宪更加不舒服了。一时晃了神,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小张。也正是这个时候,宿舍门又从外面推开了,传达室的小邓过来,告诉孟宪说门岗打电话过来,有人找她。
“大中午的,谁呀?”小邓笑着开她玩笑。
孟宪一怔,登时就想到了那人。
怕值班员再乱说话,孟宪系好衣扣,换上鞋,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出了大门一看,果然是那辆车,但来接她的,却不是周幼棠,而是他的司机,小何。
司机小何在门外等了有一会儿了,看见孟宪出来,连忙下车打开了后排的门。
孟宪没想到是周幼棠的司机来接。一直以来,她跟周幼棠见面时都是颇为忐忑的,怕被别人看到。几次下来,面对周幼棠时她已经有些习惯。但面对他之外的人,难免会有一丝心虚。她不想被误解,哪怕是这人的司机。
孟宪没急着上车,她走过去,看着小何,低声问:“怎么今天是你来?”
“主任临时有点事,要耽误点时间,所以让我先过来接你一趟。上车吧。”
孟宪迟疑了下,往大院门口看了眼,最后还是上了车。
这次去的饭馆有些隐秘。小何开车带着她,绕了好几个胡同,才找到这家饭馆。这家开在胡同里的馆子看上去十分平常,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门口连个迎宾的都没有。可孟宪刚下了车,就有服务员出来了。
小何指着她对服务员说:“周主任的客人,他一会儿过来,这位麻烦您先招待着。”
服务员笑笑:“刚刚来过电话了,您放心,交给我。”送走了小何,他回头向孟宪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宪跟着他走了几步,站在天井下,望了眼里面别有洞天的庭院,说:“我先不进去了,在外面等着吧。”
服务员挺意外,但他会瞧人脸色,看得出来这位客人有心事,听到她的话也就二话不说地退了下去。孟宪一个人站在原地,抬头望了望投射在天井上方的阳光,心绪也随之沉淀了下来。
许是这一回有了喘息的空档,她不如之前紧张。孟宪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心里拿定了主意,所以才能自在一些。她心里甚至有些期盼,盼着周幼棠赶紧来。
“喵。”
身旁突然冒出一声猫叫,沉浸在思绪中的孟宪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一只黄白相间的小奶猫来到了她的身边,踩着她的脚,扒着她的裤腿想往上爬。
那副着急的小模样,冲淡了这几天盘亘在孟宪心头的沉重,她弯下腰,将它抱了起来。小奶猫舔着孟宪的手掌心,像是在找什么。孟宪抚摸着它瘦小的身躯,问它:“是不是饿了?”
小奶猫又喵了好几声,在孟宪这里找不到任何可以填饱肚子的,它准备离开另寻目标了。两只明亮的小眼珠像雷达一样四处搜索着,觑见大门处又进来一个人,它立马从孟宪的怀里跳了下去,向来人挪步而去。孟宪随着它向后看去,看见了周幼棠。
他也穿着一身军装,或许是觉得有些扎眼,就将外套脱了搭在了手肘上,露出里面深色的线衣和白色的衬衣衣领。那小奶猫凑到他跟前,如法炮制地扒他的裤腿,周幼棠俯身逗了逗这只猫,将它抱起来递给了走过来的服务员。
“你们杨老板日进斗金,养的这只小猫还得向客人讨吃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轻松,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服务员安抚着闹情绪的小猫,很捧场地顺着周幼棠的话开玩笑道:“这几天喂它都不好好吃饭,估计是见着您了才知道饿了。”
“那得找医生瞧瞧了,别是油水太大不消化。”
周幼棠视线一转,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孟宪。刚进来的那一刹那他并未认出她来,还以为她坐在订好的位置里等着他,没想到却是在这里。他缓步走过去,看着她的目光沉静而柔和。而被他注视着的孟宪,忽然有些紧张。
“怎么把头发散下来了?”周幼棠打量着她,终于找出了一点不一样。她今天没扎麻花辫儿,难怪他一进来没瞧出来。
孟宪啊一声,摸了摸头发才想起来自己散下头发来就一直这样晾着,忘了扎。她慌忙拢了下头发,说:“出来的急,忘了。”说完就去摸手腕,上面空空如也,原本用来扎头发的皮筋儿早不知被她随手塞到哪儿了。
周幼棠打量了一番她此刻的窘态:“没事,就散着吧。”他说,“你专门站这儿等我?”
确实是专门等他。可被他这么一问,竟有一种别有企图的意味。耳根渐渐泛了红,孟宪没有说话。
周幼棠眼神透出点笑意:“进去吧。”
孟宪嗯一声,跟在了他的后面进去之后,才想起来,她先前站在那里等他,是因为有话要跟他说。
两人依旧是在大厅找了个安静的位置,但这里跟之前那家不同的地方在于,每个位置都用屏风隔开了,相当于一个小包间。这样也好,孟宪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