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很是费解,正要开口问个清楚的时候,忽然听得他问。
“下午跟你说话那个军官是谁?”
孟宪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彭杨。
“彭杨,我们团警卫连的排长,他接我回来的。”
“他接你回来?”周幼棠复述着她的话,疑问道。
孟宪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有歧义,干脆说清楚:“他今天正好去县里,我们班长知道我要回来,就叫他接我一下。”
周幼棠听了这个解释没说话,良久,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呵笑了一声,含义莫名。孟宪却一下子就有被惹到的感觉,从她进来他就对她不冷不热的,现在竟然还阴阳怪气起来!
“你什么意思?”孟宪皱眉问他。
“我没什么意思。”周幼棠说,“看你跟战友处的好,我替你高兴。”
孟宪:“……”
孟宪终于回过味来了,他这是——在吃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心中的火气突然梗在了那里,孟宪有些惊讶地看着周幼棠。
“彭杨,他只是我的战友而已,因为是老乡,所以走得近一些。”良久,孟宪开口解释,语气因为情绪的突然转变而显得有些僵硬,“在部队里不都是这样,老乡之间互相照顾一下,我们并没有逾距。而且,就这个地方,我身在这个地方,我——”
“这个地方?”周幼棠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孟宪,当初是谁要来这个地方?”
孟宪一怔,似是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然而触及他的神色,孟宪忽然明白过来了,顿觉心惊。原来,他还在介怀她瞒着他来辽城这件事!原来如此!
仿佛一块钢板压在了身上,孟宪只觉得胸口沉重的无法呼吸。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张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孟宪缓过来,转身就往外走。
张正方正在门外偷听,见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儿这是?”他不解道。
孟宪没有说话,闷头往前走,被张正方拦住:“嘿,别走呀!”
孟宪不为所动,冷冷抬头看他:“让开!”
张正方竟有些被她镇住,也不敢再拦她,缓缓地撤回胳膊。
孟宪大步向前走,越走觉得越气,到楼梯口的时候仿佛达到了临界值,她猝然停下,回过头。几番压抑也抑制不住,孟宪大喊:“周幼棠,你王八蛋!”
这一声发泄,却是将眼泪引了出来。不想再在他面前丢人,孟宪抹了把泪,迅速离开。
孟宪是一路哭着回去的。
从周幼棠态度良好地提出要跟她“谈一谈”的时候,孟宪就隐约觉得,那件事在他心里应该放下了。也是基于此,孟宪觉得两人有了谈的基础,才答应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彭杨就让他现出了原形。他依旧介怀她瞒着他来辽城这件事,至今都不愿意理解她!
孟宪想不明白了,这件事就这么不可原谅吗?要知道,她当初这么选择,完全是为了他们呀!
一股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眼泪又从眼眶里冒了出来,把在通信连大门口值班的一个女兵吓了一跳,直问她怎么了。孟宪没有说话,只擦了擦眼泪,上了楼。
班里依旧在热闹着,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的归来和情绪的异样。孟宪在床边坐了会儿,觉得心里实在难受,便趁着没人注意,来到了楼顶的露天阳台。
此时月已升至半空,柔和朦胧的光如水银泻地,照亮整个大院。孟宪看着月亮,不禁想起离开燕城的前一晚。那一晚,月亮也如今晚这般明亮。而思绪,也像现在这样愁苦。是啊,那时的她,哪里想过,自己会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城市,去往另外一个有着千里之遥的城市。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捉弄人。
事情,还是要从阳光晴好的那一天说起。
那天周幼棠来到后勤部大院找她,两人聊完之后,尽管他仍未说明沈星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但孟宪已经从心里相信,这两人是清白的。于是当天也就放松了心情,只等周幼棠忙完工作,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之后,两人再谈。周老爷子那边,本来说好要见,后来出了这么多事,也只好延迟了。当时孟宪心里已经放下这档事,却不想在见过周幼棠的第二天后,周老爷子忽然叫人来家里接她,说要见她。
老实讲孟宪心里很是忐忑,以为老爷子要过问燕西宾馆那件事,没想到他见了她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幼棠有时候认死理,遇事爱死扛。实际上,有些事,我们这些跟他亲近的人有权知道,也有权跟他分担”,随后,就将沈星的事告诉了她。
要说沈星,必然要提到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周幼棠在边防特种大队时的战友,已故烈士谭阳。那些污蔑周幼棠的人,说沈星跟他有瓜葛。实际上真正跟沈星在一起的人,是谭阳。沈星是辽城人,家就在辽城安远县下面一个小村庄。这个小村庄,同时也是特种大队的驻地所在。虽然在同一个地方,但一开始沈星跟他们是没有任何接触的,她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辽城工作,后来考虑到母亲的身体,为就近照顾她,辞掉工作回老家当起村办小学的一名教师。作为村里唯一一名大学生,来沈星家求亲的人不计其数,然而沈星一个也没答应。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她遇到了谭阳。
其实最先沈星遇到的人不是谭阳,而是周幼棠。那年冬天母亲趁她上班的时候上山捡树枝,天黑了还没回,沈星急的坐立不安,正准备组织人手去找,母亲回来了,而且还是被人背回来的。原来,母亲下山的时候意外跌落伤到了脚,被困在了林间。本想找人求援,喊了半天却没人应答。眼瞧着天要黑了,母亲越来越焦急,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支队伍意外地从林间经过,母亲认出那是本地的驻军,连忙求救。而那支队伍的领头查看过她的伤势后,简单包扎了下,派了一个人将她背回了家里。这个人,就是周幼棠。
当晚,周幼棠把人送回家后就回了部队,没有久留。而沈星母亲记挂着部队的救命之恩,一定要请他们吃顿饭。部队不答应,她就让沈星几次三番地来营区门口等。无奈,队里只能派出代表赴宴。这代表有两人,一个是周幼棠,另一个就是谭阳。沈星和谭阳,就这样认识了。
沈星一开始倾心的人也不是谭阳,而是周幼棠。因为相比吊儿郎当的谭阳,周幼棠的沉稳实在太容易吸引人了,再加上他对自己有救母之恩,很容易因感激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情。然而接触的次数多了,沈星就发现,周幼棠对自己实在是没那个意思。而随着与周幼棠的接触,她又渐渐被时常出没在他身边的谭阳所吸引,于是经过一番考虑后,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认真跟谭阳相处,两人就这样谈上了。
谈起恋爱的谭阳,一改之前的散漫不羁,变成了一个温柔体贴的人。而沈星就在这样的攻势下,开始对谭阳死心塌地。尽管因为出任务平时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但两人的感情却是相当好,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羡煞队里众人,谭阳为此特意感谢了周幼棠,若没有他的“有眼无珠”,哪里来的他今天的幸福日子,被周幼棠提溜到训练场一顿狠练。那个时候谁都以为他们要结婚了,就连沈星的母亲也认准了这个女婿,直到一场意外发生。
身为特种兵,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既是如此,就难免有牺牲。在一场边境行动中,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队里有一名少校种了埋伏,虽经过几番抢救,但最终还是遗憾离世。闻讯赶来参加追悼会的家属哭倒在灵前,在场的所有人尽管见惯了生死,也无不为之动容。其中受影响最深的就是谭阳,下来之后就变得很是沉默,没几天就向沈星提出了分手。
沈星一开始很是崩溃,后来在知道缘由后便冷静了下来。她先是不动声色地答应了他,借着吃散伙饭的机会灌醉了他,最后两人发生了关系。清醒后的谭阳恨不得拿枪崩了自己,但沈星却只是微笑,她说,谭阳,第一次都给你了,这辈子只能你娶我了。看着她明明难过还强颜欢笑的样子,谭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唯有紧紧抱住她。那段时间于周幼棠的记忆,就只是谭阳忽然低落了,又忽然开心了,后来等雨过天晴的时候,谭阳才很开心跟他说起,他要跟沈星结婚,并且还要帮她找回她那个外出打工两年之久渺无音讯的父亲,让他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在执行野外任务,在雪地里埋伏了两天一夜,浑身都冻僵了,只能说点闲话解闷。周幼棠自然很为谭阳高兴。那时他们的队长常说,虽然我们总要出生入死,但不能因此就不过日子了。而结婚生子,就是过日子的最好方式。他做不到,他的兄弟能做到也是一样的。那时不光是他,队里所有知情的人都为谭阳感到高兴,可没想到,命运再次跟他们开了个玩笑。那次任务,谭阳没有回来。
之后的事,周幼棠就记不大清了,因为在那次任务中,他也受了伤,被送到了医院救治,连谭阳的追悼会都没能参加。那段时间他是很想见见沈星,安慰安慰她的,但一直没有音讯。他以为她是伤心过度不愿见人,后来大队政委来探望他的时候,才悄悄告诉他,沈星也入院了,宫角妊娠大出血,切了一半的子宫。周幼棠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严政委沉默了半晌,解释道:沈星怀孕了,但现在又没了,而且还切了子宫,以后或许不好怀孕。顿了顿,又叹:造孽啊。那天下午,到严政委离开,周幼棠没再说过一句话。
“后来幼棠就一直在辽城治病,治好了病就调回了燕城。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记着谭阳这件事,果然回来之后,就跟我说要帮谭阳完成他生前的心愿。一个是给老家的小侄女治病,一个就是帮沈星找回她父亲。”周正民说,“小侄女你应该见过了,就是小苗苗。至于沈星父亲,据说也有了点儿消息。”
当时,孟宪听完老爷子的讲述,沉默了许多。她没想到,沈星这两个字背后,竟藏着这样沉重的故事。也难怪周幼棠不告诉她,那么周老爷子为什么——
面对她的疑惑,周老爷子只是笑笑:“我知道现在有人借着沈星生事,所以想着还是让你知道的好。而且,幼棠在这事上容易钻牛角尖,到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劝劝他。”
孟宪当时并不是很明白周老爷子这话背后的含义,以为他是想让她劝周幼棠放下这件事。而她听了老爷子的讲述,也是很心疼周幼棠背着这样的心理包袱,准备等他回来跟他聊一聊的,只是让孟宪没想到的是,周幼棠出差回来没多久,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就有人立刻借着这个生事了。
孟宪记得那一天。那一天,两人是准备见面的,孟宪正要从家里出发,就接到了周幼棠打来的电话,说有点事不能过来接她。当时她以为是工作上的事,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被军纪委叫去了——有人举报他有作风问题,又一次拿沈星说事儿,说他搞大别人的肚子,又弃之不顾。对于这一点,周幼棠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不是头一回了,之前军纪委就有人跟他通过气。没有做过的事,周幼棠自然不会承认。然而不成想,军纪委来调查的人说,举报的人这回提供了证人。这个证人,就是沈星的父亲,沈大诚。
听到这个消息,饶是镇定如周幼棠,也不免有些失态。要知道他一直在跟舅舅林泽锡找这个沈大诚,从南找到北也不见人影。没想到他就这样突然出现了,而且还恶意栽赃他跟自己的女儿有不正当关系。这让周幼棠有些没法接受,再三询问军纪委的人是否属实。军纪委来调查的老张也有些为难,他跟周幼棠有私交,自然觉得周幼棠不会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人家姑娘的父亲都出来指证他了,这事儿就有些不好办了。聊到最后,他对周幼棠说,有什么情况就如实说吧。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猜到了,周幼棠大概有苦衷。
周幼棠想撇清自己自然很简单,直接交代了谭阳和沈星的事就行,但他不能说。先不说之前沈星的母亲就央过他保密沈星怀孕流产这件事。就是她没有,他也不会说,因为这事有关谭阳的烈士声名。他知道出事前谭阳已经准备跟沈星领证了,然而最后两人到底是没有领,所以自然还是未婚关系。两个人未婚有子,其中一个还是军人,这件事要是说出去,会引的多少非议?无论是他还是沈星,都不允许谭阳因此事被人抹黑一点点!所以不光他不能说,就是沈星也无法为他出面解释这件事。到这一步,沈星那边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私下痛斥她的父亲,要他撤回举报,不惜以死相胁。然而沈大诚不为所动。一来是他已经回过家一趟,知道了女儿做手术切掉半个子宫不好再生育的事儿。不能生育就意味着不好再嫁,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女儿做打算,而周幼棠又是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赖上他,让他为女儿负起责,那是再好不过。再来就是,他之所以这么干,也是背后有人怂恿的。这个人,不用猜也知道,就是岳秋明。
事情一出,周幼棠就知道这件事是岳秋明在背后策划的,所以他根本不打算说出真相,而是要揪出这背后的人。然而岳秋明此人也不是毫无准备,让周幼棠不是那么容易找出漏洞,两方较着劲,这事儿一时就僵住了。
孟宪当时是全程看下来的,很为周幼棠揪心。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周老爷子让她劝的是什么事了——他老人家早料到了,周幼棠绝不会拿谭阳来为自己解围。然而她想说,老爷子也高估她了。在这件事上,她再心疼周幼棠也不会开这个口,因为她知道周幼棠肯定不会同意。而且,事情也没到这一步。
想明白这个道理,孟宪就冷静了下来。然而她身边的人开始不淡定了,首先就是她的父母。之前因为周明明那件事,父母亲对周幼棠已没了好感,现在又出了作风问题,且迟迟没有定论,孟新凯就坐不住了,又想让孟宪跟他分手。孟宪因此被家里逼得很紧,而就在这个时候,歌舞团这边又出了一件事。许是见折腾不动周幼棠,岳秋明这边又出一招,这回是派出了潘晓媛。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孟宪和岳秋明先后出入燕西宾馆的照片,潘晓媛拿着举报到了团里,认为她跟岳秋明有不正当关系。孟宪自然是矢口否认,然而潘晓媛不依不饶,说是岳秋明亲口所认。孟宪没想到,为了搞臭她,岳秋明不惜把他自己拉下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驳。而团里这边因为双方各执一词,没有立即做出处理决定。眼看着这件事又要僵在这里,潘晓媛吃安眠药自杀了。虽然被救回,但这事就此闹大了,这一下不光团里,连军区也惊动了。无奈之下,为了平息争端,团里决定将孟宪调到下面部队去。
这件事刚出的时候,孟宪还没告诉周幼棠,眼看着无法收场,只能知会他。周幼棠得知这件事之后,自然是要跟歌舞团里谈。然而孟宪瞒着他,趁着他临时出差的小半天,跟杨政委说,她接受团里的处理决定。她想的很简单,一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闹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谁也承担不起;二是,她不想周幼棠再为自己所累了。然而周幼棠却不领她的情,知道之后甚至发了很大的火。因为在舅舅的帮助下,他已经拿到了岳秋明和沈大诚勾连的证据,很快就能证明自己,顺便撇清孟宪。
孟宪当时还不信,直到周幼棠拿出证据。原来,沈大诚被岳秋明许以重利,眼瞧着事情渐成,他就想去找岳秋明要钱。而岳秋明因为事情僵持心有不爽,给钱就不那么利索。两人因为这事儿当街起了争议,打了起来,正好被林泽锡派去跟着沈大诚的人拍了个正着,还顺便给两人报了警。两人一时不备,被请到了局子里,就此牵连出许多来,事情也就露出了马脚。周幼棠抓住这点一举反击,军纪委就把这件事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