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朦朦扯了下嘴角:“你和我说说孚山吧。”
他重新蹬车朝上坡行,和她介绍:“孚山生活状态更为落后,不过好在这几年国家大力扶持乡村建设,镇上对孚山还算照顾,山上建了一所学校,可惜的是只到义务教育阶段,所以孩子们对上学的热情并不高。”
徐朦朦微愕:“经常看到新闻报道山区小孩拿到新课本,脸上洋溢快乐的笑容,我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渴望上学。”
“你在新闻上看到的一般都是基础教学以及关注度都跟得上了,孚山的孩子们从小由老人照顾长大,他们接触的人本身受过教育的可能性就不高。他们知道要挣很多钱才能改善生活,但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学习是可以改变出路的唯一办法。”梁呈气息微喘,上坡使的力要大些,好在他平时有坚持锻炼。
徐朦朦喉咙发紧。在她的世界之外还有很多人享受不到教育的普及,国家再强大,但依旧还有人负重前行。她因为这次的网暴,逃离工作,逃离窒息的环境,自认为遭遇了难以渡过的关口,殊不知,比起旁人,她的确太过矫情。
“古侗村为什么没建学校?”这是她疑问的地方。
梁呈沉默了。
徐朦朦还以为他没听见,又问:“是之后建吗?”
他低声叹息,解释:“当初因为建学校的事,闹得很大。镇上原本批的地方是在古侗村,后来因为面积过大,需要征用部分土地,以沈从为首等人狮子大开口,要求买下所用地,要么就给他们安排工作。要知道那是学校,除了沈从认识点字,村子里其他人进去能做什么?事情僵持了一个月,镇上领导将此事通报给上面,市领导直接签字同意在孚山建校。古侗村的孩子要么去孚山上学,要么去镇上上学。”
这是徐朦朦第二次听到与沈从相关的事。初次见面时说话夹枪带棍,和村长的亲属关系更是让他肆无忌惮。想过他在村里横行霸道,唯独没想到敢公然叫板。
第32章 Chapter 32
徐朦朦斟酌片刻, 问:“沈从就算背后有人帮衬,难道连政府的话也敢反驳吗?”
梁呈面色微沉,倏尔:“政府当时对于建校地址本就在考量, 派了人过来实地考察, 沈从他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上面安排人来村子考察, 带头闹事, 再后来上方领导签署建校批准文件,定在孚山。”
徐朦朦不解:“仅仅是因为沈从带头闹事?虽然我还没到孚山,可是沿途的风景,还有我们经过的路, 我个人倾向于古侗村。”
梁呈用力拐了个弯, 避开前方石子,说:“你对村民自发组织的力量一无所知,政府当然是为了让山区的孩子都能接受教育,但也要确保工期和工人的安全问题, 一旦有一处出了纰漏,所有责任都归签署文件的人负责。如果你是领导, 你是想按部就班无状况完成,还是隔三差五接到底下人汇报有人闹事,工期延误?”
他这么说, 徐朦朦懂了, 好奇道:“那孚山的孩子比古侗村多吗?”
“差不多, 不过孚山的孩子年纪更小点。”梁呈稳住方向, 腾出左手往前方一指, “看到前面房子了吗?那就是孚山中学。”
徐朦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原以为会是砖瓦建筑的平层, 没想到是木楼, 矗立在山上最高处,茂密青翠的树木锦簇在周围。
三轮车铃清脆响起,在安静的山路里莫名好听,梁呈拨弄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打量车铃时刚好瞥见路旁有一只暗褐色的松鼠正在左右舔舐小爪子,听到动静不慌不忙跳开,给他们让路。
徐朦朦惊讶:“居然能见到松鼠!”
它好像能听懂人话,两只小爪子立在毛茸茸的胸前,滴溜溜地眼睛转啊转。
梁呈解释:“你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会发现很常见。”
徐朦朦疑惑:“我们说话它是不是能听懂?”
梁呈轻笑:“动物都很有灵性,尤其养在大自然里的动物比圈养类动物更好些。”
“这倒是。”她想起两年前陪金女士去蒙铖动物园,“之前陪我妈去动物园,里面的小动物看起来还不错,不过眼神没有刚才的小松鼠有灵气,皮毛也没它好。”
梁呈不否认:“他们天生就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人类的介入无非是打破他们固有的生存方式,不过总有一套说辞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她来了点儿兴趣:“什么说辞?”
“以某某物种濒临灭绝,保护他们才是让他们延续的最佳方法。”
“你说得不无道理。”
徐朦朦这下没话了。过几秒,问:“我们还没到吗?”
梁呈说:“快了,过了前面那个弯道就到了。”
徐朦朦在太阳伞下微微眯眼:“我好像看到人了。”
“你说的是瞭望塔上的人吧?只要经过这条山路都会被看见。”
“每天都有人在那儿吗?”
“嗯,一直以来孚山瞭望塔上都会有人看守,延续多年了。”梁呈沉吟片刻,“我们去的点可能赶上他们下课时间,要是碰到小孩子问你什么,别介意。”
彼时两人驶入了梁呈所说的弯道,路面狭窄,将将比三轮车大一点,旁边是陡峭的悬崖。路上乱石野草,上山有了一定难度。
她一心扑在悬崖上,稍有不慎便会掉下去的风险中。梁呈的话自然没听进去,含糊应了一声。等到路面再次平稳,紧悬的心回到原位。
徐朦朦把太阳伞收起,阳光被头顶葱郁的树叶遮挡,偶尔透过树叶渗下,树影在她脸上闪动。
她用手扇风降温,说:“刚才我恐高症都快出来了。”
“有恐高症的人见到悬崖害怕也属常事。”梁呈为她找借口,“我是从小在这边长大,习惯了。”
徐朦朦有点惊讶他没就此话题调侃她两句,一反常态,便问:“你今天很不对劲儿,从我们来的路上就觉得你怪怪的。”
他其实算了解她,也见识过她的多面。直来直往,想笑就笑,脾气上来了也不会委屈自己,初见时会给足尊重,相处后如果过分也会怼回去,他想到一个词形容她最为贴切——鲜活。
是他离开古侗村留在南州工作多年再难碰到的人。
即便他认为自己了解她,现在却莫名不想带她去孚山了,就好像最深处的秘密正在被人发掘。
“徐朦朦,你的家庭条件很好。”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微怔:“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三轮车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
“所以,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尽量让他们感受不到太大的差距。”他抿唇,“好吗?”
他说的很直接,话中似有央求的意思。
“梁呈,你是害怕他们,还是怕我会对这里有别的看法?”她拉长尾音嗯了一声,思考,“我没有所谓的优越感,更不会因为从小接触的环境而轻视他们,你不要担心。”
他松了口气,浅笑:“好。”
天空蔚蓝,山脉如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蜿蜒起伏。金色的光线宛若从瞭望塔顶洒满整座山头。层层梯田青黄相接,一层一层如卷轴般铺展开来。
他们到了孚山,三轮车停在了山脚的农户家,是一对中年夫妻所住,见到梁呈热情招呼,又是要端茶又是要请他们进屋里坐会儿。梁呈因为还有事处理谢绝后了夫妻俩好意。
山间清爽的风拂来,吹得人很舒服。徐朦朦深吸一口来自大自然的最好馈赠,仰头闭上眼睛。梁呈瞥一眼光线中她含笑的侧脸,嘴角轻抿。
她睁开眼笑起来:“梁呈,我好像明白学校为什么盖在这儿了,空气真好!”
“古侗村空气不好吗?”梁呈说,“小心我回去到阿兰婶面前参你一本。”
徐朦朦白他一眼:“小气鬼,要有对比才能发展更好。”
正说着话,枣叔过来了,看样子比他们早到了一会儿。
梁呈先唤了枣叔一声,接着问:“小鹊喜怎么样了?”
他是跟着梁呈去医院的,自然清楚小鹊喜是因为什么肚子痛,梁呈直勾勾问起小鹊喜身体状况,他反倒扭捏了,“还行,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梁呈知道村子里的人还是老古董思想,估摸碍于徐朦朦在,枣叔不太好意思提起。他点头应下:“我们先去看看,一会儿学校见。”
“那什么……”枣叔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学校也有点事。”
梁呈眉头皱起:“出什么事了?”
“我听说和你有关系。”枣叔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息,事情很棘手的样子,“茶楼一直都是沈从负责,他现在撂挑子不干了,学校最近不是打算修建教师宿舍,好让志愿者们过来有地方住,沈从他……”
枣叔不用往下说,梁呈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情况。无非是沈从又作妖,这人就是影响村子发展的毒瘤,不解决了以后只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
“我们先去看小鹊喜,沈从的事我会解决。”梁呈回头示意徐朦朦跟上。
她从三轮车上把带来的包拎下来,乖乖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回头,等到看不见枣叔了,问:“沈从又怎么了?”
梁呈无奈:“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谁要对他说句重话或是质疑他,不是撂挑子不干就是折腾一些事出来让大家都不好过。上面批了款项下来,要求盖两间宿舍,之后会有志愿者老师们过来,他们住处问题需要解决。”
徐朦朦还记得他今天提起的孚山中学由政府出资,甚至连建造都是政府安排人过来处理的,怎么到宿舍只是拨款而不安排人过来?
她疑惑:“我没懂,为什么这次宿舍建造不是政府安排人过来了?”
梁呈轻叹:“村长主动挑起大梁,宿舍本就没建校重视,上面也就松了口。”
“就没有办法让沈从不负责吗?”徐朦朦是真的烦他,“这么好的村子就因为他一个人工期延误不说,还总是找些麻烦事。”
梁呈垂在裤缝的手微动,似觉得不妥又重新垂落。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快赶上河豚了,犹豫几次终是抬手轻拍她纤瘦的肩安抚:“女孩子别动不动生气,对身体不好。”
“我是为你鸣不平唉!”她恼,“真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我知道。”他声音不大却温沉清晰,“但我不希望你因为那种人生气,他不值得,而你的开心比他珍贵得多。”
徐朦朦站在他面前怔了怔,接触他深邃眼眸的刹那间,目光迅速弹开。
她眨巴着眼睛四处寻找,祈盼可以找到缓解怪异氛围的借口。
然而,并没有。
她心脏狂跳,山风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溜走了,有种前所未有的燥热包裹于身体每个器官。
他看她红着脸,一个劲儿用手给自己扇风,愣了一愣:“你很热?”
她气息紊乱,嘴硬亦如往常:“今天天气本来就热啊!”
梁呈移开眼神:“小鹊喜家就在前面,我们走快点大概几分钟路程。”
徐朦朦低着头应下:“那快走吧,太晒了!”
他轻笑:“说真的,你看起来很瘦,我一直以为瘦的人不怎么怕热。”
“谁说的,瘦的人也怕热。”大概是真热到了,她没想太多脱口而出,“更何况,我只是看着瘦,也许我很重呢?你又不知道。”
梁呈微愕,避开她的目光。可能是话题延展得太快,他哑口,没有反驳她的话。
彼此间仿佛静得只剩山风吹过。
徐朦朦见他没有任何想要继续话题的意思,话到嘴边,仿若一道惊雷劈头盖脸炸开。那天他单手将她抱上二楼,对于体重的问题自然是清楚的。
梁呈极少见她像现在这样,像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表情太过丰富,透着喜感。他又想逗她了,故作关心道:“怎么了?”
徐朦朦脸很热,低语:“我昨晚没休息好,现在头晕。”
她越过他径直往小鹊喜家方向走,脚步很快,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像头晕的样子。
梁呈嘴角弧度浅弯,朝她背影喊:“徐朦朦,头晕走那么快不是更晕?”
她踉跄一步,是被发现的心虚。停下,转身看他,“我头晕走得快就不晕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身……”
她抿唇,差点要说“你怎么知道我身体是怎样”,察觉不妥住了嘴。
怎么今天话题就绕不开“身体”两字了?
第33章 Chapter 33
徐朦朦干脆不说了, 闷声往前走。经过一个踩踏成楼梯的土堆坡,上面有一户人家,应该就是小鹊喜家了。
围了一个篱笆园, 小院子收拾得很干净, 靠墙立着干农活的农具, 网篓, 还有下田时穿的高帮塑胶鞋,大约是要照顾孩子,鞋上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收拾。
徐朦朦乖乖等梁呈过来,待他靠近, 问:“家里只有小鹊喜一个人在家吗?我们要不要先喊一声看看有没有人应?”
他摇头, 手已经伸向了古朴的院门,“小鹊喜奶奶年纪大了,不一定能听清,院门没锁说明她是在家的, 我们直接进去就行。”
伴随“吱呀”一声,院门经由梁呈打开。徐朦朦跟在他身后, 目视前方虚掩的正门,家里似乎还有别人,往前走几步里头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柏婆婆, 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鹊喜肚子痛还不就是那老师闹的!娃娃还小, 给他们吃什么冰淇淋, 这才闹肚子了。依我看, 他们大城市来的老师压根就不是正儿八经的老师, 估摸是请来应付咱们的, 不然你想想放着大城市舒服日子不过, 能跑来咱们这儿吃苦吗?”沈从吸一口烟,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仅靠虚掩的大门烟味无法散去。
他像补了点营养又精神了,抱怨个没完:“当初我好说歹说让他们给安排个职务,其实就是想学校有咱们自己人在里面,有点什么事也好帮衬,就说小鹊喜这事,要是我在肯定不会让老师瞎胡来!”
柏奶奶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听他说了一耳朵的话,有相信有怀疑,她是真不知道听谁的了,便问:“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沈从点了点烟灰,落了一地,用鞋底蹭了两下,说:“现在就需要我们联起手来,怎么着也得安排一两个进去学校里面工作,为的可是咱们自己的孩子,总不能下次又有孩子因为他们不专业的老师进了医院,孩子健康问题马虎不得!”
柏奶奶觉得有理,可也知道他不是拍板的人,“这事回头看村长怎么说,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沈从一时烦躁,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一脚摁灭,不耐烦道:“你们这些老人家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舅顶着,更何况这事我舅本就知道,他可是第一个举手同意的。”
徐朦朦目光移向身旁的梁呈,他下颚紧绷,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侧脸清隽却在隐忍。她伸手捏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两下,无声摇头。
梁呈盯着她许久,推开了虚掩的木门,“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沈从闻声,扭头望向他,意外这个时间点他会来这儿,不咸不淡打了声招呼,“是挺巧,你怎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