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拉起一半。
露出一只眼睛。
盛夏里猝然一见光明,眼底一缩,入眼就是一张美人脸。
看得不大清晰。
那个人背着光。
盛夏里也只默不作声地盯着那个人,没有错过她微微扯起的唇角,似乎带着讽刺的弧度。
她仿佛看不上这种绑架手段。
昆娜看向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孩,她脸上有些灰尘,但遮不住白皙的脸颊,看样子还是个学生,眉毛眼睫乌黑清晰得根根分明,鬓如鸦羽,很有少年感。
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脂粉气。
她的视线在女孩的眼睛上额外停留了片刻。
她的眼睛很干净。
像雪一样。
昆娜久久凝视着那双不肯后退的眼睛。也不见那小姑娘流露出什么畏缩不前的神色。
昆娜忽而一笑,轻轻动动手指。
哪怕她只是轻轻一个小动作,也激得众人心头一紧。
“你刚才说了什么?”
盛夏里黑得纯粹的眼底像是充斥着清明的亮光,出声,声音却平静得不像是学生仔:“我说你的手下不安分。”
他们没有给她摘下眼罩,不在乎可能被她看见真面目——
也就是没有想过要让她活着离开。
盛夏里只能放手一搏。
纹身大汉瞪着她:“你在胡说什么?”
“你怎么可能认识我?你都没见过我。”
“我听见过你的声音。”
“我的大脑就是二十四小时待机的摄像机。”
盛夏里毫不动摇地回视过去:“如果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两周前在红港中心公园,你和一个墨镜男站在一起。”
那人脸色不改,冷笑一声回讽。
好像还挺不屑的。
只不过盛夏里越说,他脸色越白,到最后横肉紧绷,三角眼猝然压紧,眼睛闪过一道淬过剧毒的光。
“你叫他K先生。”
盛夏里说:“你那天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外套,五颗扣子,翻领,你头发遮住的那块地方有一小道刀疤,手臂处有刺青。而那个被你叫做K先生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T恤,寸头,最重要的是他脖子后面有块“k”字纹身。”
她的一连串话叫人心惊。
仿佛她是什么机器人,而不是正常的同龄妹妹仔。
但在场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见怪不怪。
昆娜缓缓转头,看向他问:“是吗?”
“夫人、夫人,你别听她乱说,她这一听就是在现场瞎编乱造,你居然相信她的话,那不是我,我根本没去过什么中心公园。”
“那当然是你。”盛夏里越说语速越平静,年纪还小,面部线条柔和,语气里却带着同龄人没有的镇定自若,“你当时就站在江边,你和K先生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在传递信息。传完信息之后K先生走了,你一个人站在那又拨了一通电话。”
“56*******”她报了一串数字。
“这是你拨出的电话号码。”
盛夏里只在他经过时随意看了一眼,就记住了那串数字。
在现在,成了她最后保命的把柄。
“你——”那刺青大汉气得结舌。
昆娜不紧不慢看向他,慢悠悠抬起手,食指微微一动,往下一压,几个手下就立刻上前把他按到在了桌面上。
他的脸啪的一下死死地贴着桌面,扭曲变形,他的好兄弟也同时被压在了墙壁上,后脑勺顶上了冷冰冰的木/仓管。
“Well, Well, Well。”
三个单词一声比一声更低,一声比一声更带有讥讽意味,天鹅绒般柔和丝滑的声线似乎夹杂着不屑笑意。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相信她的话,我怎么可能去跟K先生?”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凭她的三言两语,你就认定我会背叛你吗?Queena,你再想想,我怎么可能背叛你。我是一心一意跟着你,都已经是跟你快二十年的老人了,我真的从来没有和K先生他——”
“是啊,二十年了。”
昆娜食指扣上扳机,语气缓缓沙哑却优雅柔和:“抱歉,只可惜我这个人——宁杀错,不放过。”
砰——
砰砰——
滚烫炽热的鲜血喷洒在雪白墙壁上,像是一幅血红的泼墨画,血腥味伴随着恶心感瞬间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尖。
她不止开了两木/仓。
那声音就在盛夏里耳边,没有耳罩,没有□□,猝然响起,几乎要将她耳朵震聋。
她惊魂未定,但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接着就听见那个人说了一句:“想活下去就跟我们走。”
这里不能继续待了。
如果再在这里,可能就要出事。
于是盛夏里默不作声,任由着他们押着她再往外走。
可谁曾想,下一刻——
“砰——”
不知何处一声木/仓响突兀而刺耳地划破了空气,一颗飞旋着的银色子弹没入她的胸膛。
*
“他们交手了。”
盛夏里语气似乎很轻描淡写,端起玻璃杯,盯着摇摇晃晃的液体看,“我的左侧肩胛骨下面中了一木/仓,失血过多,又找不到医疗所,差点死了。”
他猜到什么,问。
“是她送你去的医院?”
盛夏里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而后,点头:“她觉得是我替她挡了一枪,救了她的命。”
陈不周并不确定盛夏里是否完整地告诉了他发生的一切,但他个人,相信她没有在说谎。
他看着她的眼睛。
就像看见了滚烫发亮的灵魂。
他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却也敏锐地察觉到——
她有所隐瞒。
她在隐瞒什么。
看似逻辑通顺其实处处常有细节漏洞,理由更是站不住脚,仅仅只靠那一枪子弹怎么让令人闻之色变的操牌手对她态度如此暧昧。
她在掩盖什么。
来不及细想,她已经讲到其他部分。
“那天是我爸妈交赎款的日子。”
盛夏里声音慢慢地,徐徐地低下去,变得发紧,眼睛里的光变得更加细碎澄亮,紧紧地盯着玻璃杯反射的灯光。
“我的那颗子弹打在了这儿。”
她轻轻指了一下伤口位置,声音很轻,轻到像是呢喃自语,“我是活下来了,但是……”
盛夏里说不下去了。
头顶落下一道声音。
是陈不周对她说:“想哭就哭出来,流泪是每个人的权利,就算是成年人也不用忍着。”
酒精容易突破人的心理防线,即便是一丁点、芝麻那么点大的并不真切的委屈、难过都在这一刻无限被放大。
盛夏里的眼睛发烫。
眼泪竟也成了真,也是滚烫的。
也许最初,她仅仅只是想介着话题的转变转移陈不周的注意力,可他只是说了那么简单一句话,就让她心里那点感情泄洪似的汹涌澎湃。
没人想象得出来,从十六岁那年之后,盛夏里就再也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她总是过分地克制自己的情感,她不能哭,不能低头,不能像个妹妹仔。
盛夏里要快点长大。
遮天盖地的大树已经倒下,她得自己撑起一片天,她的亲人只剩下唯一一个了,未来她还要接手公司、接手银行,肩膀上还有她要背负的责任——她早已没有做孩子的权利。
陈不周似乎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感觉到他微微屈起食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感觉。
缓缓的。
很轻。
轻到她怀疑只是个错觉。
盛夏里仰起脸去看他。
他的唇角缓缓平直,深色眼瞳安静看她。
陈不周今天没穿警.服,也没穿西装,穿着一身很适合他、极其符合他气质的黑色冲锋衣,拉练一直拉到最顶上。
似乎不是以警察的身份坐在她身旁,而是一个给人安全感的大哥哥。
他的眼睛很亮,眼窝很深,看着她的模样就像是一股风拂过山川表里而过。
虽然他很少表现出来,但是她还是知道,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虽然不表现出来,但是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孤冷,内里对万物都很温柔。
陈不周背后顶着一片天地,安全感浑然天成,在混沌模糊的黑夜里,暖黄色灯光衬得他身上的线条格外流畅硬朗。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她。
她还可以做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小朋友。
不用着急长大。
不用着急背负上她这个年纪不应该背负的。
你可以慢慢长大。
春天来的很慢。
于是,仲夏夜之梦便更加浪漫。
你是我路上的最后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
最后一次的求生战争。[注]
盛夏里想过要复仇的。
要怎么复仇,何时复仇,怎样血债血偿她都想过……她从来没有想要好好活的意思,也清楚自己有不该有的自毁倾向,心理医生也排不上用场。
盛夏里的心向来是冷硬的,决绝的。
如果不是遇见他。
如果不是遇见了陈不周……
在盛延走后,她极可能真的会主动去找他们复仇,用她自己的方式,用她自己的手。
遇见他,是她最后一场求生战争。
“夏里。”陈不周微微一顿。
他很少、很少这样过分亲近、过分温柔地叫一个异性的名字。
“当年警方没有成功救下你父母,但我向你保证,我们警方一定会替你抓住犯罪分子,一个也不落下。”
“相信我们。”
盛夏里抬起眼,撞入他的眼中。
他的眸色要比一般人深,眉眼也浓墨重彩的漂亮,骨骼那么坚硬不周的一个人,柔软下来时,又是如此叫人心动。
别墅小洋房前伴随着水花喷涌,音乐喷泉悠悠传来袅袅轻音,正是那首《人非草木》。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为那春色般眼神,愿意比枯草敏感。
恰好有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冷得盛夏里微微一振。
晚风拍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洋房玻璃窗,窗棂发出轻微振动声,微弱月光于重叠云霾下落,帐篷阵阵旗帜舞动般的风声。
耳畔似乎能听见血液在耳膜汩汩流动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击中。
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心底那块隐秘的角落出现嫩芽,它随着风抽枝、发芽,放任感情愈加茁壮,接天帘幕地要吹绿一片春天似的。
一日日生生不息,一日日沦陷沉溺。
她自认面冷心冷,不在意任何人,算不上同年龄的那种温柔妹妹仔。
但终究人非草木。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几秒后。
盛夏里从一旁的包里取出了一个信封。
虽然动作过程里有很多迟疑、不决、迷惘。她还是缓缓地,将信封推到了他面前:“我相信你,陈sir——陈不周。这是我唯一能给你们的,希望它能帮到你们。”
陈不周接过信封,拿起来看了眼就塞入外套口袋。
意识到是什么。
他微微一笑,抬眼,看一眼她。
“谢谢你对警方的帮助。”
他说:“你很勇敢。”
作者有话说:
[注]原句是: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保尔·艾吕雅
昆娜这个人就是纯种坏人,坏得明明白白的那种,手上有很多血,不管是相伴多久、多亲近的人,她都能在下一秒直接开枪。
不过很明显,盛夏里是个例外。昆娜给她一种无端的纵容,也就是夏里自己也说过的——“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动手”。
至于原因,大家也可以猜猜!!
第30章 On Call
◎“沦陷”◎
Chapter 30
又一周过去, 天气逐渐入了秋,空中的云迹少了些,长道上的银杏树隐隐出现几片金黄的迹象。
盛夏里每天就在练舞房与花园里度过,日子还算是安全, 再没什么意外。
警方能有她帮助实属意外之喜, 哪怕只是轻飘飘几句信息就已如虎添翼, 更不要提盛夏里超强的记忆力能派上的作用。
而陈不周也没有想到,盛夏里递给他的那信封里面装的会是操牌手——或者说, 昆娜的肖像画。
那位警方辗转许久也只得到些许口语描述, 或是模糊侧脸的始作俑者——
竟然就如此轻易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盛夏里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肖像画,并且将完稿交给了警方。
事实上, 如果盛夏里当初选择成为警察,凭借她的超忆症,她不需要三十秒便记下犯罪现场的一切细节。
她也许知道的还有更多。
盛夏里偶尔也会和陈sir一起去医院见于咏琪。于咏琪自从受伤卧床之后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偶尔会看看讯息。
其他人经常去探望她, 就连陈不周这么一个看似冷淡孤寂不与人亲近的人, 也去看过几次,不会缺席。
陈不周每次去的都不用说什么话。
只需要随意找个位置一坐就行,因为于咏琪要么就是和盛夏里聊得欢畅, 要么就是在看什么视频。
于咏琪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人生座右铭就是要超过所有警署阿sir,因此伤口刚好就闹着要出院,足足和那位温医生推拉扯嘴皮子扯了好几天才被放出去。
“这么早出院, 会不会不大好?”
盛夏里有些犹豫, 劝道:“Madam, 你要不再修养几周。”
于咏琪已经下床, 闻言, 连连摇头。
“再躺下去我就要废了,我早就好了!快给办出院手续。”
她的主治医生显然已认识她很多年。
温医生将钢笔往白大褂领口口袋里一插,表情有点冷,无可奈何地说:“出院后要好好休息,否则会影响伤口愈合。”
他默默看着于咏琪下床,还添了一句嘱咐给其他人:“你们其他人最好也看住她点,即便是出任务,也不能这么拼命。”
“三天两头的进医院,是不要命还是想把医院当家。”
于咏琪打断温医生的话,“行了行了,放心吧,我会谨遵医嘱的。”
她加重三个字,拉长音:“温、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