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来赫文,大家只看到他这种世家养出来的人,多么矜贵、自律、随性、大方,但那段阴沉沉的日子他们跟辜恻玩得熟的,大概能记一辈子。
现在隐隐有点回到从前的迹象。
“老曙,恻哥去哪儿了你注意到没?”他跑到前面撞了下领队的体委。
健步如飞的武海曙茫然,“啊?他不在队伍里吗?”
“……”
跑完圈后背发汗,章雨椒脸颊红彤彤,想了想,还是把外套给脱了,露出里面件白毛衣,宽松的款,圆领口遮了半锁骨。
老师让大家自己去器材室领排球,要他们自行练习颠球。
器材室球不够多,章雨椒等人潮消散时再去领,塑筐里只剩个瘪气的球。她乐得清闲,正好可以名正言顺摸鱼休息,对运动她向来没什么天赋,最简单的跑圈,都能把她肺叶跑得又热又烈。
拿着瘪气的球,章雨椒避着体育老师跟其他老师聊天的视线,准备挑个僻静的楼道吹风看书,她校服侧兜里有本英语生词本来着。
等她看表,估摸着快集合的点,合起书,拍了拍屁股灰准备去交还排球时。远远见器材室门口围着一圈人,门被反锁,里面像在砸什么东西,动静闷响。
见有热闹可凑,远处温吞的学生们迅步跑去,擦肩超过章雨椒,挤在最外圈伸长脖子张望。
可惜器材室的门纹丝不动。
“?、乓啷”,撞倒器材重物的声响愈发大。
“好像是打架。”
章雨椒已经走至离器材室较近的位置,听前面的女生说。
“里边谁呀,搞这么大动静疯了吧。”绝大部分学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心里又惊又怕,又不愿挪离脚底这个开门后绝佳的观赏位置。
“有人跑去通知老师拿钥匙开门了,几步路的事,门开就知道了。”
越来越临近下课点,各年级各班的学生纷纷来归还器材,门口拢聚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人堆里的交头接耳难以忽略。
蓦地,门被人从里解锁,一个脸肿如猪,五官淤青的男生倒向人群,围观者堪堪退避出个空地,大家都使劲去辨认趴地面的人到底是谁,又是谁追在后面让他避如蛇蝎,破门而逃。
器材室紧接有步伐迈出,黑影覆落时,地面的人顿时发出嚎叫。
“辜恻?”章雨椒本站在离人群有半米距离的安全位置,但前面圈成半圆的人墙忽地后涌,她跟着往后挪撤,甫站定,抬头辨清最前面的身影不禁出声。
大多数时候辜恻都温软好说话,自矜端持,她从未见过他沉得能滴水的脸色。
一听这名字,地面趴着的人猛一哆嗦。
付晟亮也糊里糊涂,前十分钟,辜恻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拖进器材室拳脚交加,他被摔在墙上一次又一次,直到辜恻冷言勒令他把手机给他,他方醒悟过来,到底哪儿招惹了面前的病疯子。
章雨椒身材好,嫌热脱了厚实的校服外套愈显妖秾,弯腰拿排球时,领口塌下,浑圆饱满,付晟亮看呆了眼,拿手机拉近焦距,定格的角度刁钻,偷拍了三五张照片。
他趁辜恻删照片才开门跑脱。
如今被辜恻追了出来,一脚碾着脑袋。
他惨叫。
人群里的章雨椒下意识拧眉,表情刷的素冷,怔着具冰凉的身体像喘不上气似的难受。
“章雨椒……”鞋底踩人半边脸的辜恻呢喃。
下一秒,付晟亮被辜恻扯着后颈瘫坐起,面前的修罗鬼煞突然换了副面孔,低着颈,眉梁两侧拧出浅壑,眉尾压着耷落,诡戾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反他这副表情易碎至极,像是做了错事不知所措的小孩儿,他双腿屈着,一只膝盖抵地半跪,手指揪着自己裤腿布料说:
“对不起我不小心下手重了。”
仿佛因自己的行为陷入莫大悲伤,埋低脸自责时,连肩膀都在细颤。
付晟亮又开始犯糊涂。
这是天之骄子,男生们既艳羡又想称兄道弟的对象,现在他恭顺恳切认错,是付晟亮想也不敢想的局面,全然忘记自己前一分钟还被他按头撞墙,这会儿只在琢磨:他好像真的很无辜,他的语气、他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嘶哑的嗓音问。
付晟亮眼肿如球,勉强能睁开条缝,满嘴牙也像老太太似的松动,分明前不久还又恨又怕,这会儿像被煽诱,愣愣报出自己名字:“付晟亮……”
“付晟亮,我会派人送你去医院,照顾你,补偿你费用,你能原谅我吗?”
辜恻头颅愈发埋低,这分明已经伤心至悯恸的地步,唯原谅能给予他救赎。
“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原谅我她才不会生气。”
谁生气?
付晟亮怔惘着来不及思考,便喁喁道:
“我原谅你……”
这堂体育课以混乱荒唐的方式收尾,章雨椒麻木冷硬的手脚渐渐回温。
付晟亮被抬上担架时,救护车的呜鸣噪耳,她望着车顶闪烁的蓝/灯,忽听辜恻在用一种庆幸的语气说:
“你看,他原谅我了。”
袖子被扯了扯,是辜恻指骨沾血的右手,他笑着,原来是在对她说。
“章雨椒。”
“你还是生气了吗……”
辜恻失神盯着那只抽离的袖角,五指僵得一动不动。
眼圈瞬间红了,方才那副悲伤彻骨、情绪动荡的模样,那双眼眸始终黑白分明,现在彻底沾染霞色,连下眼睑也被延烧着,未能幸免。
“没有。”章雨椒找回自己声音,她只是,震惊,害怕。
章雨椒一直畏惧暴力。
是种不可克制的生理反应。
小县城因路怒症引发了场追尾,腰圆膀粗的中年男人,从后备箱操出撬棍,使劲往前车挡风玻璃砸,一脚踹碎后视镜,双手锤打车门,撕裂的眼眶血流不止。男人怒吼,要凿碎龟缩在里边的车主,“出来啊,别我车的胆量呢!怂蛋孬种!”
鲜血,暴力……
路过的章雨椒双腿浇筑于水泥地,整具身体被万丈高空坠落的失重感裹挟,手脚一点点冰冷,最后麻木失觉。耳边似乎狂风呼啸,她鼻尖空气一寸寸稀薄,脑海有道声音在喊:呼吸啊章雨椒你呼吸。
可她忘了怎么呼吸。
直到手肘被撞了下,穿百衲衣,指尾勾着袋肯德基的男生,叼着块鸡翅。
凑近脸,五官放大吓唬她:“喂,傻啦?”
猛地灌入口空气,像濒死的鱼重回水域。她认出面前人,是那天她从古寺池水里捞出来的男生,他头发指长,不守戒,压根儿不是庙里和尚,穿的那件百衲衣大约是仅沾的一点点佛气。
怪他,自己没捞着满池硬币,今天去晚了,素包子也没领着。
饥肠辘辘的章雨椒被肉香味儿勾得咽口水,尽管她很快克制,男生犹是眼尖,“想吃么小乞丐?”
“你才乞丐。”章雨椒撞开他肩走自己回家的路。
身后遥遥传出无奈的追喊:“少爷!”
男生拔腿就跑,嫌东西碍事,把整袋肯德基塞给了章雨椒,章雨椒抱着东西,紧接又有两个身穿西服的精壮男追着跑过。
看了看怀里东西。
章雨椒人穷志短,连渣也没放过。
半月后,章耀辉同外地女老板黄了,刚回来,逼仄老楼道里,面黄肌瘦的人跟鬼似的,他一脚踹过去。
章雨椒“啊”一下,摔青了胳膊。章耀辉仿佛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女儿,丢给她一沓钱。
她揉着乌青胳膊,最后次去庙里,领完素包子,灵活爬上苦槠树。
才发现手臂粗的树桠坐着个少年,那头黑发被染成了银色,放庙里炸裂的存在。
不过章雨椒见怪不怪,她见过好几次眼前男生,在瓦檐上晃荡着腿,把底下香客吓破胆的行为。
章雨椒挑了处三叉枝坐着,朝地面望去厚叶如云,依稀能瞧见地面人们的脚尖,枝干横逸的缝隙里仰着张方块脸,苦哈哈的,“少爷你下来吧,上面危险。”
转脸忙慌催促:“梯子呢!怎么还没搬来?”
章雨椒啃着素包子吐字含糊:“他们在叫你?”
“应该吧。”男生空壳似的。
见面前女生忽然腾空站起,纤瘦背影稳稳当当,他盛着死水的眼眶方有所涟漪。
她朝缩在细枝摇摇欲坠的狸花猫伸手,“咪咪过来。”
狸花猫被她手中素包子吸引,靠近了被她抱在怀里。
猫很瘦弱,毛皮有抓伤,应该是被其他动物追赶逃窜到树上的。
章雨椒轻拂猫毛,另头的男生霍地“阿嚏”一声,上半身大幅度倾了下,带起树枝绿叶的抖簌,把底下人吓得心悬嗓子眼儿,颤巍巍唤:“少爷你抓稳了啊,别吓我。”
被喊少爷的男生似乎被吵得耐性告罄,喷嚏连天后掺着鼻音,冲地面低喝:“闭嘴。”
怀里猫被吓着,扒着她胳膊叫唤。
地面安静下来,男生横臂掩鼻,被她胳膊的乌青吸引。
章雨椒扯下袖子遮盖,“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男生目光反而愈发肆意,看着她眼睛扯唇:“呵,是么。”
她分明,路人拿出撬棍都能给吓破了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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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恻不想当她面动粗的。
他漆眉浅浅拧着,低软着语气:
“章雨椒,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害怕。”
作者有话说:
贺乔柏:嗯,他害怕。
这世界怕不是没有胆大包天的人了!!!(张牙舞爪要冲上去撕碎绿茶面具)
第10章 第10章
◎她怕我。◎
不仅她,全年级都震惊,辜恻在器材室将付晟亮打了一顿的事,比当初他和贺乔柏打架还令人难以消化,毕竟这场闹剧有太多人目睹,传得沸沸扬扬。
那幕,无异在向大众展示辜恻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彻底的、颠覆性的。前一天,他还是大家眼中清贵脱俗的白花,经打架后祈获人原谅这一戏剧化转变,他成了全校人口口相传的“病疯子”。
不过无人敢当面议论。
他出现的地方反而低气压。
升旗仪式,校方谴责付晟亮偷拍女生胸部的行为,为保护女生,并未将女生信息透露,同时也批评学生以暴力解决问题的行为。据说付晟亮痊愈后被劝退了,总之没再现身赫文中学,有人说在四中遇过他。
食堂。
孙冽给辜恻推荐哪个窗口的菜好吃。好友一反常态不吃自家厨房送来的餐,来食堂将就,他和武海曙化身美食品鉴家。
孙冽推荐:“吃二楼烤鱼吧,味道挺好的。”
武海曙:“烤鱼的师傅,放油比放水还多,小心那鱼直接从你屁股滑出来。”
“靠!你丫好踏马恶心,还让不让我吃了!”
争吵中余光瞥见辜恻越过他俩,朝打菜的人群里去,孙冽忙唤:“恻哥你别,那些炒好的菜都挺辣的,你应该……”
持餐盘的辜恻排在章雨椒身后。
孙冽也就没了话音。
窗口打完菜回头的章雨椒眼底纳罕,辜恻鹤立在人海里,一眼能辨。
排队人多,她刚刚慢慢往窗口移,只感觉身后一直很松畅,留的余地很宽敞,不像平时,衣服擦着衣服,如今回头才发现后边是辜恻,顿了顿,侧身出去,找位置坐下。
先坐好的孟露把盘里辣炒鸡块的青椒夹给她。
隔壁桌坐着俩男生。
其中一个男生留着炫酷狂拽的菠萝头,扒饭边啧:“辜恻是不是有躁郁症啊?”
菠萝头对面的小个子男生应:“指不定,都骂咱们是混混,比起他,我们简直比太阳还温暖好吧!”
菠萝头很难不赞同,“难怪老贺说他就一绿茶!我们名声都臭了,他呢,跟个神经病一样还有不少男男女女追捧他!”
器材室血腥诡异的画面被人转述。
付晟亮偷拍固然可憎,但辜恻展露的那面未免也太……躁烈、暴娇。
辜少爷的行为虽被界定为见义勇为,但很多人难以信服,他矜傲,一心扑在舞蹈上,向来只顾自己感受,说白了就稍微有点富家公子的自我,哪来闲心去教训个偷拍者?
除非,那女生于他非同凡响。
想到这,小个男好奇:“被偷拍的到底谁噢?藏得这么深,学校一点风声也没露。”
听到这,孟露夹青椒的手微顿。
对面章雨椒照常在给她挑鱼香肉丝里的肉。
那天,章雨椒远远看着。辜恻在露天洗手池冲洗,孙冽给他递纸巾,他去擦脏了的手,分不清是自己骨节淤青了,还是血渍干了,擦着擦着,朝站得离他很远的瘦影扫了眼,突然就烦了,将纸捻成皱巴巴的团,往地上掷。
闷恹恹扯唇道:她怕我了。
章雨椒能明显感受到。
他有点烦躁。
准确来说,自从那晚他递纸条给自己,去连廊见面后,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她想到那天器材室的惨烈,很长时间都没法直视辜恻那张无辜的面庞。
旁边菠萝头眯眼,嘿嘿笑说:“首先嘛,排除胸小的。”
“咻——”
“咚!”
一粒冬枣稳稳砸中菠萝头脑袋。
头顶菠萝毛抖了几抖。
菠萝头龇牙咧嘴,捂头扭身,“咚”,却又被冬枣砸中那张刚刚笑嘻嘻的嘴。
人声嘈杂的食堂里,数米开外的辜恻冷盯这幕,手里还虚虚捏着粒冬枣,而另手餐盘小碗里的冬枣还剩半碗。眼珠子疏离,被黑白两色占据眼底,脸色极淡,仿佛在玩一种普通而无聊的游戏,砸中了,抿紧的唇也不见松抬。
他再度扬手。
紧接,菠萝头的肩、颈、手……无一幸免。
他甚至将餐盘扬起,欲朝菠萝头砸去。
“辜恻!”章雨椒冽凉的声音在这场砸人游戏中仿佛是道喊停的指令,辜恻眨了眨眼皮,露出双软澈的瞳眸,缓缓放下手,走过去在她身边,仿佛终于惹她注意,说:
“你愿意理我了。”
“我没想打架,只是他们说话难听,我不喜欢。”
菠萝头哪能受这气,撂筷要冲前,被旁边的瘦子按住,朝辜恻后面那俩兄弟努努嘴,“他们人多,你忘了付晟亮?我们俩收拾不过他,回去跟老贺说说。”
不过他们没料到回去跟贺乔柏说了前因后果,对方不仅没说要给兄弟撑腰,反而把他俩狠批了顿。
那两个惹不起躲得起的人逃离现场后,辜恻坐在他们的位置。
隔着一米宽的过道觉得离太远。他端起餐盘,跨腿坐进章雨椒右手边位置,见章雨椒挑着筷米饭入嘴没接话,他不疾不徐对孟露道: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