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依旧是忙碌的动静,这氛围让她觉得今晚有些不简单的事要发生。
唇齿间原本有腥味,她用舌尖抵着齿缝,一点点磨发酸的牙根,被裴昇掐着下颌深吻住,他的力度带着说不明的情绪,腥味在缠磨中消解。
卧室变回一个人,周颜的注意力留在那则视频,后续的所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连锁反应。
裴昇回来得太怪异,白|日|宣 | 淫不是他的风格。
最初认识时,他总是一张八风不动的脸,坐在一群人中间,听或真或假恭维的话,嘴角勾着礼貌的弧度,对谁都笑一笑,对谁都留着不可亲近的距离。
后来莫名其妙傍上这尊大佛,周颜摆弄着诚惶诚恐的心态,每每见面隆重得沐浴焚香,衣服从白裙换到吊带,裴昇竟然稳如泰山,怎么把人接出来,又完完整整送回去。
那时周颜曾暗叹不妙,她确认自己容色与身材具有吸引力,但裴昇不着她的道,恐怕是拉她做形婚的合伙人。
也可能是为了传闻中的章小姐守|贞。
那则旧闻神神秘秘,隐于豪门的琼楼玉宇,周颜这类山脚下的人,只听见蜚蜚风声。
后来仔细一想,这有什么不妙,这简直正中下怀,天下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差事。
她兴高采烈接受命运,直到某天裴昇铁青着脸,把她按进床上。
床身吱吱呀呀时,周颜第一次与裴昇肌肤之亲,望着他一贯从容的脸,心里悄悄骂他,原来是老古板。
老古板怎么会光天化日搓磨她的舌头。
没头没尾地折腾她,又并不真的打算做什么,合上拉链扮作风平浪静地离开。
冰淇淋蛋糕化得散开,真可惜她只尝了一口,剩下整个糊花的造型。
奶油和巧克力捏成的相机冒着汗珠,肉眼可见地一秒秒垮下去。
周颜脑中灵光一闪,视频该不会跑到裴昇的手机里吧?
这想法让她心跳漏拍,心不在焉地拿银勺戳软烂的蛋糕,苦味、甜味熏得她心乱如麻,重新拿出手机,找林小姐的对话框。
对面也许心虚,也许被周颜怒气冲冲的回复梗住,竟然长久没回复她。
令她尴尬到脸红的视频封面,岿然不动地停在屏幕里,周颜咬咬牙再次点开,尝试通过拍摄的位置,寻到录制者是谁。
她只回忆起叶鸣宇的体温。
他的手掌太大,捧着她吻得密不透风,连晃过的灯光也挤不进来。
周颜的初吻是紧闭双眼,哄声中分不清其他人的方位。
世界是沉进深海的日出,亮和暗极致交融于她闭合的眼膜。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谁留下了18岁活色生香的她。
指尖在屏幕留了几秒,镜头来回晃动时,周颜看见左下角半张陈懿的脸,正全情投入为拥吻的男女鼓掌。
周颜只能借陈懿的回忆,寻找危机的始作俑者。
“是你同组的孙瑛盈啊,你不知道吗?”陈懿的声音在电话里停了停,后知后觉惊呼,“不会让你们家裴总看到了吧?”
“很有可能。”周颜趴回床上,身子往羽绒被里陷,像埋进无法自拔的流沙,“我说这是大冒险,他能信吗?”
刚说完又自我反驳,“他又不是个傻的。”
周颜翻个身,抬眼看见一成不变的窗外,云又变成橘粉色。
时间流逝的感觉迟钝而快速,她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此时很像她重感冒终于痊愈的那天,午睡到半下午,她疲惫睁眼时,难得没有血管肿胀的感觉,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窗边橘粉色的云,色调清丽像一场梦。
周颜曾气若游丝躺了半个月,每日醒来都如同溺水上岸的幸存者,浑身无一处不是湿的。
同小组的孙瑛盈来了几回,于心不忍替周颜包办了后面几次作业,在周颜感觉痊愈的下午,一如往常分享了许多零碎的事情。
其中一桩有关实习,孙瑛盈压过55个候选人,进了业内知名文娱公司的视频组,这消息放在当时格外寻常。
她们是乾大的王牌专业硕士生,进一家文娱大厂合情合理,周颜难得有食欲攻克一份奶黄包,左耳进右耳出地点头,恭喜孙瑛盈旗开得胜。
这是一件太小的事情,小到如果不是相似的云提醒她,周颜会放任这几句话淡化成透明,此后再也想不起。
赶在记忆完全模糊前,周颜检索了那家公司的注册信息,果不其然法人姓“林”,是林蘩的父亲。
坦荡有坦荡的麻烦。
孙瑛盈从来不给朋友圈设置保质期,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都公开透明,以至于林蘩可以一页页翻到六年前的周颜。
余覃煞费苦心为周颜打造的天真人设,站在了即将被戳破的边缘。周颜心里涌上短暂的惆怅,被楼下的汽车刹车声打断。
一辆白色保姆车停进来,下来四五个造型师模样的人。
走在最后的两人手里提着六七个黑色衣包,有一个包裹拉链没完全拉上,露出嫩粉色真丝质地的衣料,在空气中微微抖动,像一簇即将涌出的浪花。
没过两分钟,有人上来轻轻敲门说:“周小姐,裴总给您预约的造型师到了。”
裴昇竟然为她安排了行头,周颜瞬间又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看到那则视频,否则这场鸿门宴也太精致体面了。
周颜轻声叹气打开门,让外面的灯光落进来,跟着人下楼,坐到沙发上。
有人在她正对面竖起一张全身镜,她看见自己素一张脸,被四周的人围住。一支化妆刷落到她脸上,对她说:“请闭眼。”她依言闭眼,再也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
第6章 假的
◎我说是,就是◎
手机屏幕里有一则视频,封面框着一对拥吻的男女,画质模糊得像回忆,女孩鼻尖挤着男孩的脸颊,密不透风贴着他,皮肤与皮肤仿佛长在一起。
画面游动时,桌上燃着一盏熏香炉。
小巧的黄铜鼎,不足巴掌大,白雾拂过屏幕里周颜的眼睛。她本就闭着眼,再盖一层缥缈的烟,面孔被埋得更遥远。
季舟陵拿一杯茶,想喝进去解渴,或者压下她呼之欲出的粗俗话,手抖着又不得不放下瓷杯。
淡茶色水纹波动,与她的声音同频,夹着惊惧与恶寒。
“这也太胡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怎么能……”
“我以为她只是不懂规矩礼数,这倒是小事。”
“原来是个爱玩、瞎玩的,谁家女儿敢大庭广众做这么露骨的事情现眼?”
循环播放的画面贴在他眼前,裴昇被迫一遍又一遍看清她的唇,如何被另一个男人吻着。
灯球眩晕的光晃过时,有不足一秒不易察觉的瞬间,她的舌头热情软糯,钻进对方口腔,扎在裴昇的眼睛里。
如同每一次他吻着周颜,相似的角度、雷同的力度,同样紧闭的双眼,不知她在黑暗中想起的,究竟是谁的面孔。
“就为这点小事急着找我?”裴昇露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嘴角勾起轻松的弧度,这段视频他早就见过。
季舟陵愕然瞪眼,难以置信地看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小事?能拍下来的,怕是她荒唐事的冰山一角。”
起哄声又循环了几个来回,裴昇听得实在烦躁,先把视频按了暂停,吵闹声戛然而止,延伸出悠长的沉默。
“我这回可是听了你的,先联系你,没直接去吵她。”季舟陵把手机磕在桌子上,震得瓷杯嗡嗡作响。
裴昇不响,专心品那口茶,咽了几口再抬头,淡然依旧,“上次原本就是您做得不对,怎么到现在听着还有怨气?”
“我怨你还不行?一把年纪被儿子在电话里批评,传出去能让人活活笑死。”季舟陵眼神虚了几分,重重地在耳边叹气。
她不是挑剔刻薄的本性,听闻周颜重感冒,躺在床上昏得死去活来,为人母的恻隐占据上风。
因此被裴昇一道电话训得服服帖帖,过后才想起为人母的尊严,可惜没有借口发作回去。
小姑娘性格古怪,裴昇好像也跟着稀奇古怪,电话刚接通就没头没尾问,“您让她去的茶会,一晚上喝了什么?”
“茶会除了茶还能有什么,她们那儿不上酒的,这你也操心。”
“什么茶?”他的声音忽然闷了几分。
“当然是红茶,健康养胃还能抗氧化……你问这些做什么?”
那头忽然没了声响,耳边静默如塌陷的无底洞,季舟陵一度以为通话已经结束,冷不丁听见裴昇隐忍不发的怒气。
“周颜重感冒快半个月了。”
裴昇的话让她心里一惊,她从未想如何折磨周颜,但以结果来看,她提前当上了恶婆婆。
“以后您直接联系我,不要找她,她经不住您再一次折腾。”
话说得愈发没章法,几乎做实了她的角色,季舟陵张张嘴想骂,字句哽在嘴边说不出口。
让周颜当个闷葫芦也无大碍,起码是乖巧体面的,哪想到背地里有惊掉下巴的一面。
季舟陵叹口气,不愿再提丢脸的事情,把话头扯回视频上,“你打算怎么处理?万一哪天曝光出来,间接会影响你的形象。”
“没什么可处理。”裴昇指尖滑动,当着面把视频删除,留下空荡的白屏,“假的。”
“你说这视频是假的?”
“对,已经查过,是AI合成的。”
瓷杯盖跌在桌面,狼狈不堪地哐当打滚,甩出一串微苦的水滴。
季舟陵当真被气到,哼笑着说:“你当我老糊涂不懂?这是六年前,哪来以假乱真的AI技术?”
“是AI合成的。”裴昇只重复他的结论,不容置疑,“我说是,就是。”
他铁了心要揭过这一页,不知是太在乎或太不在乎,语气笃定得季舟陵差点信以为真。她还想说点什么,见裴昇摘下眼镜揉眉间,疲惫的郁气晕开,絮絮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其实没有新的内容,最终没说出来。
胡柯听着里面人声歇止,轻叩茶室的门,隔着门板问:“裴总,周小姐那边的人说,造型已经弄好了,是否要立刻接过来?”
木椅拉动的声音朦朦胧胧,裴昇把门打开,镜片反光掩住双眼,一如往常地点点头,“把她的父母也一并接过来。”
预定好的包厢已经开始准备,杯盏碰撞的声音传出来,稀稀落落的,像一场敷衍的春雨。
第7章 订婚
◎趁着夏天◎
门楣垂落的风铃响了响,几只细绳系住的琉璃蝴蝶,在晚风里蹁跹。裴昇的说话声被清脆的响动打断,他挪开听筒往上看,一晃眼是几只要扑向繁星的蝴蝶。
“裴总?”电话那头没得到答复,略等片刻又问。
“嗯,我听着了,明天返程开会再说。”裴昇下意识在口袋里找烟,指尖顿了顿,口袋是空荡的。
习惯是可怕的,几年过去还是会不经意跑出来,尤其在他陷入思索时,总习惯性地想抓个烟盒,磕开盖子抽一根。
远洋的事务还未结束,他是临时返回国内,没留下太多逗留的时间。
风中有金银花香,春末夏初时抽出嫰青色的藤条,攀在它够得到的任何东西上,从下往上开满黄白色细长的花。
裴昇记得这种气味,它们填满街头巷尾时,裴昇第一次见到周颜,在一个平凡的春天夜晚。
云杉庄院内不停车,往外去的石板路磨得很平整,聘请的员工拿一把竹条扫帚,沿着一边慢吞吞扫尘,走到头再徐徐返回,为月光铺开一尘不染的路。
这样的过程不像劳作,像主人在自家院子乘凉,漫不经心清扫脚下的路,拨弄着打发时光。
裴昇挂了电话,没急着回包厢,想让耳朵暂时偷个清闲。
人来人往的门廊里,偶尔有人向他打招呼,裴昇一贯是报以笑意,点点头表示他的友善。
也会有人看不懂眼色,停下来要同裴昇握手,他眉头微微抬起,眼中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笑仍挂着,伸出手轻轻一碰。
“裴总,多年前见您就是风华正茂,如今一点也没变。”对方递出一根烟,品牌选得很讲究,是裴昇以前常抽的那款。
“谢谢,我戒烟了。”裴昇把烟推回去,怕还未燃烧的尼古丁味跑出来,沾到他身上,“今天是家宴,先告辞。”
躲不到清净,裴昇转身便走,借着廊光看腕表上的指针,周颜应该快到了。
背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下赶得很快,令人担忧是否会摔倒。
“哎呀,你慢点走,没迟到!”余覃远远地喊,说话声随脚步颠簸,“裙子又长,别绊着了。”
裴昇听了便回头,看见周颜提着粉色长裙裙摆,走在洒满月光的路上。
造型团队给她做了卷发,一圈圈波纹披在她肩膀。其实她适合绝大数造型,但裴昇很早就和她讲过,“如果你是为了取悦我,没必要折腾自己,黑色直发就很好看。”
后来周颜经年累月地养着长发,像一把涂了油料的绸子,日光下亮得格外动人,是不怯阳光的健康美感。
“伯父、伯母,晚上好。”裴昇迎上去,握着周颜的手,把裙摆散下来,“慢慢地走,急什么?”
“急着早点见你呀。”这种话周颜说过成千上万次,脱口而出的时候,一点也不见娇憨。
他捏了捏周颜的掌心,温热的,再跑两步就要沁出汗。
一路领着往包厢去,余覃话匣子关不上,夸裴昇选礼服的眼光好,定餐馆的眼光好,总之他哪里都是好的,随手抛出个什么,也能夸得天花乱坠。
周恪庭还是不善言辞的旧模样,一辈子教书先生,走上讲台能滔滔不绝,走下讲台就讷口少言,跟在母女两后面点头,做个事事有回应的角色。
门一打开,余覃声音放得更大,兴高采烈拉着季舟陵的手,一阵忙忙碌碌地寒暄,听上去聊了不少,细听全是几个词反复来回,“好、最近都好、过得挺好。”
更多的话没有,生活隔得太远,交流的时间成本变得高昂,不如场面话来得动听。
周颜面前上了一杯普洱,与其他人一样,温着细密的水汽,正宜品尝的时候。
茶杯被裴昇兜手盖上,喊来包厢服务员,问她提前备好的热牛奶在哪里。
听得备餐间吱呀两声,周颜的茶水被收走,换上一杯纯白的热牛奶。
“茶喝多了睡不着。”裴昇这样说着,自己却喝了一口。
“对,颜颜你喝牛奶。”余覃时常是第一位应和裴昇的人,有时耳朵都没来得及听,头已经迫不及待点了两下。
周颜无所谓喝什么,手在包里数一板凹凸的数量,被今天那则视频搅浑了头脑,陡然想起来忘掉的事情,站起来往卫生间去。
再回来时,裴昇拿着一盒新采的茶叶,放在桌上推给余覃。方方正正的纸包擦着木板,从头到脚找不到一个字。
越是没有名字的,越是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