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一支枯芙【完结】
时间:2023-09-06 17:11:23

  周颜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她以为这是人间寻常事,后来才领悟到,她童年一小截衣食无忧茁壮成长的日子,是偶发事件。
  金融危机后,余覃恨透了绿色,她说她的钱被吞噬了,淹没于绿色的海。
  外公外婆早早与世长辞,没人帮余覃补窟窿,她只能填房子进去,填得只剩两套房产,住一套、租一套。
  所幸周颜没感受到生活水平下降,只是留声机不再响,落尘以后被移到角落,盖上防尘布从此不见天日。
  再后来周颜晕倒了,醒来后她开始经常躺在病床上。余覃仍旧云淡风轻,替周颜掖被角,洒脱十足地说:“没什么,治呗。”
  于是家里只剩最后一套房,周颜出院回家的第一眼,发现留声机彻底消失了。
  独属于余覃的腔调,在周颜缠绵病榻时,也消失了。
  时光长久消磨于卧室和医院,周颜待得不耐烦,喜欢跑到树荫下看书。她不看现实主义的小说,她需要更大的空间消解她的忧愁,挑捡出一本科幻小说,断断续续看完了。
  小说最后出现了一张二向箔,可以把整个世界拍成一块薄薄的纸片。
  周颜疼的时候常想,二向箔快点来吧。
  看见余覃和周恪庭,又在心里撤回这个愿望。
  如果余覃真想卖点什么,也是把周颜卖给更可靠的未来。
  诺言是这世上最早的空头支票,余覃向来不信,她只看金钱多少。因此费尽心思把周颜往名利场带,求助曾经的老友,或者给人送礼蹭一份入场名额,余覃踏出她的安全岛,做低声下气的买卖。
  她如此牺牲,周颜当然会配合,端着一杯果汁,满场转得像花蝴蝶。
  人贵在自知之明,余覃为她谋划的目标们,资产顶天不超过一个亿,只是他们都围着一个英气的男人,等着与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是裴昇,咱们这辈子能混个脸熟就成。”余覃的话,让他显得更遥不可及。
  周颜站在人群外侧看他,三七分的头发往后梳,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镜,眉目含笑却疏离,始终半垂眼看人。站在最热闹的议论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维持着不相符的松弛感。
  会馆另一边有人寻他,裴昇颔首看去,信步朝前走,偶然与周颜擦肩而过。
  指间香烟抖了抖,落下一块烟灰,径直坠到周颜呵护了一整晚的裙摆。
  她慌乱俯身去拍,头低垂着,双眼紧盯地面看,生怕烟灰里有隐藏的火星,把布料掏出一个洞。
  烟雾在她身旁猝然停下,手工皮鞋抵在她裙边,像海浪边搁浅的船。
  “抱歉,没烫到你吧?”裴昇温声问她,相较于一件过季礼服,他理所当然关心人。
  烟草味升腾着闯进她口鼻,周颜确认裙摆完好,迟迟松了口气,忽然开始剧烈干咳,背脊躬得抬不起来。
  “没、事。”
  周颜很难继续忍,从鼻尖到肺叶,都熏得隐隐作痛,不体面地扭头躲开。
  那是她最适合混脸熟的机会,但周颜低着头,只看见红色地毯上他的皮鞋,沾着不可高攀的冷光,一眼也没与他对上。
第9章 初恋
  ◎同学◎
  醒来以后,周颜渐渐收到零星的祝福,不比生日当天多,订婚这事儿还未对外讲,只有和裴昇极相熟的人,才得到一丝风声。
  周颜漫不经心滑动手机,每回一条,心中就叹口气。
  等到需要婚检时,等到婚检结果码在一本册子里,将她扫描过的五脏六腑装订成册,如今道贺的人,估计只能惊讶被通知婚事取消。
  最后停在叶鸣宇的对话框,周颜礼貌地回复他“恭喜毕业”,对方便不再有话。
  一夜过去,他也许倒时差,在天将亮未亮的清晨,弹了一条新消息,被日出后更多的祝贺消息压下去。
  周颜一条条翻,猝不及防看见他的头像,安静地等她答复。
  “见一面吧。”他说,像探望毫无芥蒂的老友,“想看看你现在好不好。”
  倘若这段对话,发生于别的分手情侣之间,会显得处心积虑的油腻,但周颜知道叶鸣宇不是。
  他真心实意地想用自己的肉眼,亲眼确认周颜身体恢复的状态,查看她的气色是否比记忆中更鲜活,这种心愿无法用语言或图片完成。
  前任之间是否有重新见面的必要,和叶鸣宇见面是否算得上约会,周颜思忖良久。
  他们上一次见面,在机场安检口,叶鸣宇排进队伍里一步步往前去。他是倒着走的,一群后脑勺里唯一一张笑脸,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会分手。
  甚至连一句正式的分手原因也没有,初恋草草收场,像燎一场火,烧得只剩满手灰。
  不过他念到博士,脑袋不止用来做科研,应该能猜出其中缘由。
  周颜放弃追忆青春的机会,答他:“我挺好的,谢谢你关心,见面就不必了。”
  分开总是有怨气的,但周颜的怨气不是冲着他,也不全是冲他父母,她懂得人之常情四个字,淤积的难过全靠自我消解。
  余覃带着她广撒网,一茬茬精英男士从眼前晃过,倒歪打正着加速了消解过程。
  因此她不再感受到钝痛。
  当初拒接叶鸣宇电话时,按下血红色挂断键,听见嘟声截断,余下的声波闯进她心里,来回嘟嘟地响,荡起难以遏制的钝痛。
  “见一面吧,请你吃顿饭,就当我替我父母向你道歉。”叶鸣宇熟知她的秉性,清楚哪种说法让她难以拒绝。
  周颜点开键盘,半晌答了一个“好”字。
  午后有人来敲门,周颜趴在窗台边看,穿着欧根纱公主裙的小女孩从车上下来,头顶一只大大的蝴蝶结,宽得像一双翅膀。
  裴妤牵着秦可歆进门,小女孩仰头看周颜,站在玄关便开始喊,“颜颜姐姐!”
  以前也这样喊过无数次,周颜是姐姐,裴昇是舅舅,没人管她的童言无忌,今天起却不行了。
  “该喊舅妈。”裴妤想同她仔细讲其中区别,拉不住一心往外扑的秦可歆,小女孩提着蓬蓬裙,像朵棉花糖扎进周颜怀里。
  母女俩隔三差五来一趟,裴昇特意嘱托的。他说瞧着秦可歆与周颜合得来,指不定能成为奇妙的好朋友。
  裴妤笑他,“你是到了年纪想要小孩了。”
  裴昇闷笑,把头摇了两下,无可奈何地否认。
  提议倒真有效,秦可歆与周颜相差十多岁,竟然奇异地同频。周颜爱听她说话,小孩嘴里没有逻辑的话,像一颗颗异形珍珠,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美感,被稚嫩的气声连成一串华美的巴洛克珍珠项链。
  她抱着秦可歆,坐在午后的躺椅上晒太阳,一个完整的生命在她怀里小憩,像抱一只猫或狗,当它们拱进怀里、睡在膝头,人就变得一动不动,这种感觉让人呼吸也虔诚。
  尽管她可能没机会,体会余覃或裴妤孕育生命的伟大与幸福,秦可歆会给她一张人生的体验卡,她喜欢这个小朋友。
  待到日落时分,母女俩牵手告别莆园。周颜站在门边看,目送汽车从两扇雕花铁门里消失,不紧不慢赴叶鸣宇的约。
  他肤色深了一些,站在地铁站出口眺望,戴着一顶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嘴角勾起时代表他从人群中找到了周颜。
  人潮汹涌中对望,很容易让周颜产生宿命感,仿佛回到曾经恋爱的时候,他们在校园的星光下,漫步走着共同的年轮。
  周颜正逐步靠近叶鸣宇,擦肩而过一个个陌生人,陈旧的齿轮终于合到当初分别的位置,骆珲突然挤出来,直接跃入周颜的视野,凭空出现似的。
  “嫂子,你也在这儿啊。”骆珲一开口,就败坏了所有氛围。
  稀里糊涂变成三个人坐在饭馆里,周颜甚至怀疑骆珲就是人肉监控,受裴昇隔空指挥。
  “别这么看着我,这座购物商场是我家老头新项目,我过来玩玩很合理吧。”他偏要坐周颜同侧,信手翻菜单,指了一道辣菜,“这个好吃,来一份尝尝?”
  “她不能吃这个。”叶鸣宇坐在对面,默默揭开茶壶看了眼,喊来服务员,“不要茶,麻烦换成温水。”
  瓷杯磕在桌上抖了抖,骆珲玩味地觑叶鸣宇,不咸不淡地笑着说:“好朋友啊?这么了解她的习惯。”
  接着扭头看周颜,轻轻把菜单合上,扇动的气流拂过她鼻尖,声音随即飘过来,“嫂子介绍一下呗。”
  周颜目光落在骆珲脸上,无声回环,想看清他眼中装的究竟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周颜怀疑骆珲已经洞穿一切,她和叶鸣宇的关系,甚至叶鸣宇约见她的真实目的——关心她的四厘米伤口。
  她舌尖抵住上颚,先是挤出一个无谓的笑,轻声道:“大学同学,刚留学回来,接风。”
  新换的温水搁上来,雾气湿润,像一块轻纱撑开的屏风,叶鸣宇的眼睛在那时闪了一闪,面色黯淡笑而不语。
  他们大约四五年没说话,周颜单方面的。她要奔向下一份感情,哪怕初心不纯粹,不联系前任是基本修养。
  只是叶鸣宇请求她,至少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周颜对昔日爱人心软,退让的程度也只能到这儿,彼此做手机里不再言语的好友。
  叶鸣宇不清楚她的情感状况,只猜测也许她早已不是单身。如今周颜想隐瞒过去,叶鸣宇愿意配合。
  准备好的问候,不再方便说出口。叶鸣宇转而与她聊学业,聊周颜感兴趣的纪录片大师,交谈内容会产生自然隔阂,骆珲听着听着开始伸懒腰,饱餐后的困倦感压下来,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滑动。
  话题从中国水乡转到非洲草原时,骆珲忽然坐直身子,低骂一声“操”。
  侃侃而谈的餐桌上,终于有骆珲一席之地。周颜停下碗筷,诧异看他。手机蓝光映在他脸上,骆珲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发觉周颜投射的目光后,飞快按了熄屏。
  裴昇把他拉黑了,就在前一秒,发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话太多。”
  再往上,密密麻麻是骆珲的消息,绘声绘色描述周颜与叶鸣宇这顿饭,在周颜与叶鸣宇坐下之前,骆珲已经开始通风报信。
  “嫂子和她的初恋见面了哦。”
  “我抢到嫂子旁边坐下了。”
  “嫂子说他只是大学同学。”
  “他们现在聊的东西我实在听不懂了,要不要录下来?”
  “昇哥你怎么不理我?”
  无人应答持续一顿饭的时间,裴昇的怒气似乎来源于骆珲连续不断地消息,而非消息的实质内容,屏幕赫然蹦出一枚红色感叹号。
  过了几分钟,平息的聊天框再次滚动,裴昇把骆珲解除黑名单。
  “送她回去,她出门没坐车。”
  骆珲看得眉头直跳,被迫为周颜鞍前马后,叹口气站起来说:“嫂子,吃完了吗?我送你回去。”
  看模样,周颜今天不上他的车,他坚决不会走。
  吃净的餐盘留着薄薄的油膜,周颜和叶鸣宇的闲聊还未进入尾声,但骆珲已经有些不耐烦,手转着烟盒想抽,拿出一根又塞回去。
  “好吧,麻烦你了。”周颜收起手包。
  叶鸣宇应声站起来,桌台一碗即将见底的甜汤,盛着晚灯悠悠地晃。他跟着送到马路边,一路无话,只是斜斜的影子相随。
  离开时又望了叶鸣宇一眼,周颜声音很轻,像再一次告别的前奏,“不用再送了,回去吧。”
  梧桐树影下的夜晚,折叠成五年前摩肩接踵的机场,他被人潮推着走,逆流回望围栏外的周颜,跟她喊的是:“不要再送了,回去吧。”
  岁月流转回如今疏离的他们,周颜拉开红色跑车的车门,离曾经的他们越来越远。
  “周颜。”叶鸣宇忍不住喊她,再走近一步,将她抱入怀里,“很高兴再见到你。”
  她的温暖在怀里停留一秒,终于还是离开了。
  返程的路走走停停,骆珲换档的手快生出茧子,盯着一望无际的红色尾灯,欲言又止。
  “听说订婚了,恭喜。”
  “谢谢。”周颜还是那副老样子,嘴里蹦不出多余的字。
  骆珲按着方向盘,低头笑笑,挂档往前去,“其实,我没想到你会和昇哥走这么远。”
  “我也没想到。”周颜捏紧手包,裸色小羊皮料皱起波纹,起伏不平如她的心境。
  分别时叶鸣宇突然的一抱,周颜觉得她已经说不清了,骆珲无论说什么,都像审问她。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嫂子。”骆珲浅踩油门,跑车发出低吼的嗡鸣,“昇哥这人你知道,他看重结果,底线之上的事,包容性很强。”
  话留在周颜的耳朵里,她不明白骆珲在暗示什么,干脆不再细想。
  洗了一场热水澡,蒸掉心头焦虑的石头,周颜掀开羽绒被躺进去,接到裴昇的视频通话。
  他坐在桌前,衬衫没有领带,画面从他的喉结往上,到眼镜截止。手机被他俯视着,连带接通视频的周颜,也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着。
  “今天出去玩了?”裴昇的声音有几分失真,通话中的电流声沙沙响,听得十分催眠。
  “嗯,见了一个……同学,也碰见了骆珲。”周颜伏在枕头上,半张脸露给镜头,洗过的五官清润动人。
  她知道自己不用详细交代,骆珲必定事无巨细地说了。
  “你那里很晚了。”裴昇松开领口两颗扣子,懒懒往椅背陷,目光幽深,“这样看不清全部的你,手机拿远一些。”
  周颜从被窝钻出来,拧亮床头暖融融的夜灯,身子趴在黄光下,像兑了蜂蜜的鲜奶。她把手机架好,放在床头柜,正框住她的上半身。
  复躺下看他,裴昇身后的窗里余晖消散,他的脸上没有落光,因此暗沉一片。
  “睡吧,就这样睡。”他低声哄,声音飘远,“等你睡着,我会挂断电话。”
  周颜真的困了,闷哼一声闭上眼,半张脸埋进枕头,乖巧得像个假娃娃。
  迷迷糊糊的时候,也许是梦里,她听见裴昇低喃,“真是有点后悔了。”
  周颜费力睁开眼,除了夜灯,一切都是暗的。夜阑人静的时刻,窗外的天和眼前的手机,早早和她一样陷入沉眠。
  窗帘轻轻飞起一个角,周颜翻身,把那句话当做她的幻觉,随风带走。
第10章 预约
  ◎你为什么不生气◎
  和陈懿吃完最后一顿午饭,暑假真正来了。
  风卷着温吞的热浪,阳光穿进玻璃,像拧亮一盏难以躲避的灯,照在周颜双手上。
  她被烤得发烫,把手缩进窗框阴影。
  桌上四个女孩,三个聊着暑期实习的话题。她们口中的地点分布遥远,天南海北地跑,因此抱怨舟车劳顿,抱怨选错了最辛苦的专业,最后抱怨尽管如此,可能仍落不到转正名额。
  “颜颜,你暑假不实习吗?”
  旁人问是无心,周颜心里磕绊,塌了一块儿下去,摇摇头答:“不实习了,家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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