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昇听着,时不时应和地笑,后来搬回一架钢琴,扶周颜坐下,请她演奏一曲。
钢琴比她手指更嫩,周颜抚上去的刹那,怀疑手上的倒刺会留下划痕,磕磕巴巴一曲完毕,听见裴昇憋笑的动静。
后来再也不肯轻易碰琴,她的手没有驯服音符的灵气,她无法贡献听觉盛宴,笑料倒是绰绰有余。
一切根源是余覃心急眼热,看见别人家女儿各个会才艺,周颜只会捣鼓相机,在乐器方面尚未开蒙。
向来不把孩子往培训班送,到了周颜19岁,余覃一颗心脏忽然灌满鸡血,一意孤行把周颜塞进钢琴班、青少年组,只因那位老师是名师。
她绷着身子,站在一群换牙的男孩女孩里,格格不入已经不足以形容,周颜有种诡异的鹤立鸡群感,满眼是小孩们的头顶,他们偶尔抬头偷看她,再低头捂嘴笑。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周颜开门见山,让老师教她两首万金油般的著名钢琴曲。
老师坐在钢琴边,翻开琴谱的手僵住,短促地“啊”了一声,用闻所未闻的眼神看周颜。
“绝大多数人学到最后,顶多是团年饭在亲戚面前表演,不是吗?”周颜浑不在意,端坐在板凳上,嘴角上扬的弧度训练有素,“教我两首撑场面的就行,谢谢老师。”
她撑开曲谱,油墨味儿卷着纸张泛黄的气味,有难以言说的镇定效果。
艺术大门向她徐徐打开,仅三个多月,周颜将囫囵学好的曲子演奏给余覃,换来她欣慰的拥抱,换来不用再去上钢琴课的恩准。
这样便够了,周颜不打算再为谁演奏,她只图余覃一个安心,让余覃相信她的女儿拥有新的优点,能闪闪发光地走在一群年轻女孩里,能昂首阔步地把路走下去。
唯一遗憾的,是钢琴班附近的卤味摊,她以后难再光顾。
每次上钢琴课,拐进院墙最偏的一栋洋房,周颜坐在靠窗位置,有风的天气里总能闻见油辣的香味,令她从艺术的殿堂坠回黄土地,捧起活色生香的卤鸭脖,吃得嘴唇发肿。
有时懒得绕去正门,再多走百余米去摊位,周颜学会了翻墙,特意穿牛仔裤上钢琴班,为的只是自由练习时,争分夺秒从铁篱笆院墙翻出去。
余覃带着周颜再度出现,像反复卡关后卷土重来的游戏玩家,她把周颜往前轻轻一推,让周颜如水上孤舟,朝前飘了几步,正前方是骆珲。
几年以后,周颜回忆她与裴昇的开始,不可避免想起这个场景,这里大概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早已记不清当晚的场合,人们聚在一起的由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出席,而自己又为了谁出席。
周颜不愿为衣服束手束脚,租了一件过膝盖的短款礼服。腰掐得夸张,像一尊自由行走的沙漏,裙撑纱料磨着她腰际,无数虫子啃噬般痒。
她想她的脸色应该被磨得很难看,否则裴昇怎么会随意抬头,目光从她脸上滑走,又看回来,默默停住。
挑选礼服这件事上,她太生疏,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第二次见面,周颜满脑子想着,把手伸进裙摆,把折磨人的裙撑扯出来,用刚换的美甲贴片,刮自己勒红的腰,缓解令人抓狂的痒。
裴昇坐在沙发正中央,一言不发看着她,手中一沓报纸,油墨味歪打正着是周颜喜欢的。
因此她顾不上嘀咕,没想过如今年月里,坚持读纸质报纸的人,是怎样的老古板。
他面前一方玻璃茶几,摆着一个黑色陶瓷烟灰缸,塞了几根燃尽的烟头,烟雾缓慢地散开,像一层因凛风飞起的轻纱,在空中毫无规律地游动。
“找地方坐吧,随意点。”骆珲轻叩桌面,把周颜的注意力拉回来。
那时骆珲对她谈不上兴致盎然,但他对女孩习惯绅士,对漂亮女孩更如此。
周颜理应坐在骆珲身边,他是余覃眼中的最终目标,可他身边已然塞满莺莺燕燕,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周颜连见缝插针的空隙也没有。
大块落地窗外,风轻雨歇飞着几片落叶,水滴挂上玻璃板,一滴滴温吞地聚在一起,咕噜往下坠。
窗棂像裁好的画框,裴昇坐在画框正中央,夜雨尾声的潮湿是他的背景。
周颜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五官偏硬朗,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眼皮总是微微垂着,墨色瞳孔看向她时,如午夜时分黑寂的大海,一支小船亮起夜航灯。
唯独他的指间没有烟,也唯独他的身侧还有空位,周颜轻悄坐下,重量落在沙发上微不足道。
裙摆撑开饱满的花,层层叠叠轻纱、网纱、玻璃纱,压在裴昇穿着黑色西裤的大腿,极轻地摩挲。
裴昇不语,只侧头看她的裙摆,令周颜惊慌失措,一只手伸过来,手背擦着他大腿肌肉,把裙摆捞起,乱糟糟拢回膝盖,堆成一团毫无美感的泡沫。
“没关系,你不用这样。”裴昇搁下报纸,一角被他捏皱,身体却没旁边挪,“裙子很好看,不用刻意收着。”
“谢谢您……”她缩紧五指再松开,攥着的裙摆倏然盛开,砰地一下碰到裴昇的大腿。
“我叫裴昇。”他温声道。
周颜朦朦胧胧抬头,以为他是带着笑的。再仔细看去,他有一张平风静浪的侧脸,嘴角拉成一条直线,分明没有笑。
“我叫周颜。”她拿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干巴巴念自己的名字。
交换姓名的时刻,他们没有互相握手,身上的衣服却早早越过社交距离,压着裤管的裙摆时时跃动,像一扇上下翻飞的翅膀。
周颜一动不动,脊柱挺得笔直,乖巧得快要变成石膏雕塑。她不擅长绞着腿做秀气的女孩,甚至前一天还在手脚并用地翻墙,蹭了满裤腿墙灰,心满意足买到一份鸭锁骨。
她咬牙强撑着维持优雅体态,被一根名为矜持的绳吊在半空中,忽而听见裴昇溢出一丝轻笑。周颜循声望去,真真切切,并非她的幻觉。
裴昇没看她分毫,随手递给她一盏酸梅汤。周颜低声道谢,紧绷的脊背节节放松,浅浅抿一小口,冷不丁撞上骆珲的眼睛。
不止是骆珲,周颜的目光往厅里走了一遭,陆续有人偷偷看她,无声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眼,再悄然滑走。
自知之明很重要,大多数时候,人的不开心常常来源于,所求的和能求的极不匹配。
周颜不做飞黄腾达的梦,她甚至并未想过,非要有一个人和她共度余生,她捧着的是余覃的执念。
如果最后没能和任何一位修成正果,周颜也不会有多少难过,反而机遇降临时,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慌。
像一个伪造分数的求学者,收到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一边悬着诚惶诚恐的心,一边舍不得真正把机会错过。
周颜总是会摇摆不定,迈出一步时,心里念头翻来覆去,几乎打成结。
回头时恍然发觉,她其实很适应裴昇直截了当的行事风格,不给她犹豫不决的时间,事情一步一步在他牵引之下,蓦然回首他们已经走出很远。
清晨的鸟鸣,是一日之中最清晰的时候。此时世界安静,人的声音还未跟着太阳升起,闭上双眼把听觉放大,能听出不同鸟鸣的区别。周颜默数耳边的啼唱,试图分清院子里停了几只鸟。
化妆箱轻轻合上,皮质碰撞的闷响横插进来,砰地声关上无数道鸟鸣。裴昇在房间外坐着,从五斗柜上拾起手表,慢条斯理扣上,听见脚步动静,问化妆师:“弄好了吗?”
“裴总,已经好了。”
周颜睁开眼,窗外的声音融为一体,东边粉白色的云掀开一块,浅金色晨光飞出来,人声沸沸。
今天是领证的日子,天气晴好、温度适宜,晨起的早饭很合胃口。她在裴昇怀里醒来,他的手心像煨了一块炭火,按在她腰窝揉了揉,起初轻微地蹭,后来摩挲出欲罢不能的意味。
裴昇翻身将她圈在身下,浓稠气息游走到她的胸前,忽然接到胡柯的电话。
“怎么提前了?”裴昇撑着胳膊,床垫耸动间下了床,“你尽早派人过去。”
一道墙又一道墙,他的声音散开,周颜倚着窗台往下看,园丁正在修建矮灌木不听话的枝叶,碾碎的青草味铺天盖地,周颜却闻到烧焦的气味。
寻了一圈屋内屋外,风光正好,没有任何焦黑的灰烬,再看见裴昇反复确认时间的模样,周颜发觉焦糊味的来源,她感知到裴昇隐隐的焦急。
也许是她敏感,一通电话后,今天的正事反倒变成绊脚石。不知道究竟哪桩事务提前,但事情一定很重要,周颜没见过裴昇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样。
他们并肩坐在登记大厅填表格,接待的办事员正交代登记流程,一行行念下去,提到免费婚检。
周颜的笔尖在纸上一滞,深深凿出一个小圆坑,感觉自己漏电了,手指极轻地颤了两下。
“婚检是今天需要做的吗?”她用力稳着声音,仿佛看见一团火,在脆弱的白纸中间,熊熊燃烧。
“不是,这个是免费福利,你们可以随时去,也可以找自己熟悉的体检机构,不是领证的必要材料。”
周颜不敢扭头,怕裴昇看见她此时不该有的慌乱。身旁还是沙沙声,几笔拖得很长,裴昇正在最下方签名。
“写完了吗?”裴昇合上笔盖,语气如常,“该去拍照敲章了。”
他好像完全没听到办事员的话,径直往下一个步骤去,抬起手腕再度确认时间。周颜想起早晨的电话,猜测裴昇因工作事务心不在焉。
登记结婚的日子,周颜本该感到不悦,但她却偷偷松口气,庆幸因祸得福,揭过婚检这个坎。
两个心神不定的人,各有各的忧虑。闪光灯下咔嚓一声,定格他们成为合法夫妻的这天,面对镜头挤出的笑意。
照片递出去,柜台窗口机器嗡鸣,还给他们两册红色的本子。
周颜接过本子,在手中轻飘飘的,没能立即品出它的分量。她对于事情发生时的感受,总是迟钝的,像化一块冰,事后很久才体会到当时该有的潮涌。
宣誓台上站着一对新婚夫妻,他们笑起来是新婚应有的模样。周颜看得出神,手被裴昇牵起,与一对对新婚夫妇擦肩而过,听见他们谈论今天的计划,晚饭该吃什么,夸身边的妻子美丽动人。
周颜就这样和裴昇牵着手,离开浓情蜜意的磁场。若不是手中有两本结婚证,此时的他们,和从前每一天相比,仿佛没什么变化。
“裴总,他们已经到了,您得尽快……”胡柯急急忙忙把车开过来,看见周颜手中的红本子,话说一半硬生生停住。
“没关系,你们赶紧出发吧。”周颜主动松开手,把崭新的结婚证塞进背包,这是能证明今日特殊性的唯一证据。
裴昇推了推眼镜,拉起她的手又放下。
“原本时间是错开的。”裴昇头一次无奈至极,连声叹气,“我必须……”
“没关系,去吧。”周颜又催促。
他们的关系,每一次新进展,好像都和浪漫不沾边。从确认恋爱关系,到确认婚姻关系,总是匆匆谈好,稀里糊涂迈进下一个阶段。
第14章 春夜
◎昼夜平分◎
太阳越亮,凉亭越昏沉。
看见刺眼的白云后,又看回原木茶桌,内外光线连跌几个台阶,像关了一盏强灯,视网膜残留橙色的肿胀感.
亚麻搓成的纱幔,一角牵着风跑。裴昇坐在凉亭一角,身后是一条澄澈的人工泉,往石头围城的浅口水池里淌,几尾红色锦鲤正在乞食。
从正午到傍晚,不确定对方的行程何时结束,裴昇便一直坐着等,时间流淌的速度变得具象,是锦鲤沿着石墙一圈圈回环。
他抓了一把鱼食,随手往前撒,水声哗啦响,鲤鱼争先恐后跃起,道路尽头门闩一松,十余名正装男女走进来,朝纱幔围住的凉亭漫步。
“昇哥,客人们来了。”骆珲遥遥喊他,声音绕着水波动荡。
裴昇拍拍手起身,看见纱幔前聚起的人影,掀开一道遮阳帘,快步迎出去。
“感谢赏光。”裴昇十足诚意,一一与人握手,将一行人请进凉亭。
回头又交代骆珲,“让人上一盏花茶、一盏熟普,冷的。”
凉亭内响起交谈声,鱼食落在水面,噼里啪啦,如一阵断续的雨。
骆珲感叹,“昇哥,你也太用心了,这种事情让胡柯来签字都行。你要投资,对方怎么可能不同意。”
临近中午,骆珲突然接到裴昇的电话,托他想办法在城东附近三公里范围内,订一处幽静开阔的地方,做多人会谈场所,大概容纳二十余人。
事发突然,附近可选的酒店会议室,能入裴昇眼的,几乎都已经订完。幸好骆珲正捣鼓度假村生意,新建的避暑山庄还未正式营业,但设备齐全陈设完好,恰能符合“幽静开阔”的要求。
裴昇十分重视,嘱咐骆珲务必安排一辆考斯特去接,从会展中心把人送到避暑山庄,一行十六人,傍晚时分抵达。
“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裴昇摘下眼镜,仔细擦亮镜片,确认两块玻璃一尘不染,阔步往里去。
纱幔掀起,见裴昇进来,坐着的人陆续起身,耳边热闹一阵,声音飞不过垂帘,亭外锦鲤仍在树荫下恣意。
“林教授,辛苦您和您的团队跑着一趟。”
裴昇与领头的握手,对方斯斯文文,面容谦和,“裴总客气了,我们要谢谢您才是。团队成员有些私事,因此两个城市行程对换,江城这边提前了三天,没想到您还专程抽出时间过来。”
“应该的。”裴昇淡淡一笑,伸手请对方坐下。
茶水送上来,盛在檀木托盘里,透明玻璃壶载满茶色,映着桌角一抹平整的白,装订整齐的文件早已码好,等待双方翻阅。
这时节正适合乘凉,太阳落在身上是温热的,林间微风爽朗,夹着枝叶和水的雾气。人在风中片刻,四肢百骸被风洗过,顷刻能心平气和。
林教授把合同从头到尾翻完,徐徐合上,缓慢地点头,“这合同我之前确认过,没有问题,但是您确定吗?您唯一的要求是,研究成果优先使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没有,这正是我资助贵团队的唯一目的。”
一壶茶后,裴昇执笔在合同上签字,一撇一捺让他想起今天早晨,他坐在周颜身边,坐在民政局的白色小圆桌前,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面容因回忆柔和。
骆珲探进半个身子,目光把亭内众人一扫,微微笑道:“晚饭备好了,各位移步内厅吧。”
尘埃落定的名字留在白纸上,裴昇把手按在合同,感受几十张纸叠在一起的韧度,慢慢舒口气。
到家已是深夜,房子入夜便没有旁人,裴昇推开门,只有他的脚步声。
卧室留着一盏灯,从虚掩的门缝溢出。他往里看了一眼,乳白色薄被下拱起一道弧形,周颜喜欢把被子拉到头顶,夜灯下看不见她熟睡的脸,但呼吸平稳地传入他耳中。
裴昇去另一间卧室洗漱,回主卧躺下时,月亮已经不见了。他懒得拉窗帘,在被窝里找周颜,摸到她蜷起的身子,像婴儿睡在子宫里,浑身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