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荒唐,余生有你(出版书)——芸生【完结】
时间:2023-09-06 23:07:21

第2章 突兀的重逢(2)
  是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是浓眉还是淡眉,是鹅蛋脸还是圆脸。她都记不清了。
  她忘记了她的女儿。
  她和梁延川的女儿。
  九十年代老式工厂宿舍楼的外墙已然剥落,好几处都颓败地暴露出了水泥质地的肌理。夜风簌簌地吹进楼道里,冷得像是荒无人烟的鬼屋。头顶楼道的灯光岌岌可危,白梓岑数着台阶冷静地往上走。
  整个单元里住的人并不多,也就两三户人家。老厂区由于重度污染,导致许多人都得了癌症,十数年下来,这里俨然成了一个癌症村。这些空下来的房子,都是以前那些得了癌症去世的老职工留下的。
  白梓岑住在四楼,和她对门的是一个老阿姨,也是她的远房亲戚。当年她出狱无依无靠的时候,也是许阿姨作为亲戚帮了她一把。
  走到四楼平台,白梓岑下意识地敲响许阿姨的门,想问问她前几天的感冒好了没。许阿姨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患有癌症,骨癌晚期。
  白梓岑伸出左手敲了一下门,但手掌刚一触到门板,她就疼得条件反射似的抽了回来。白天里手心的那一处伤口才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现在一动弹,立刻就又崩开了。
  白梓岑随手从包里拿了张纸巾垫在手心里,用力紧握,以防血再流下来。当她刚准备再次敲响许阿姨家的门时,锁芯却咔哒一声响了起来,已经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门的罅隙里传出对话,是许阿姨的声音:“检察官先生,我老人家有白内障,眼睛已经不行了,我就送您到家门口吧。要是您还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就好了。”
  “可以。”
  成熟淡漠的男性嗓音从室内传来,令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阿姨大概是没有听见白梓岑的敲门声,下意识地就打开了门。白梓岑急忙从包里掏出钥匙,想躲进自己的家里。只可惜,许阿姨速度太快,白梓岑刚准备把钥匙插进孔里的时候,防盗门就一下子开了。
  白梓岑吓得钥匙都掉在了地上。
  “是小白回来了?”许阿姨试探着问。
  白内障引起的失明,已经让许阿姨彻底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嗯,我刚刚下班回家。”
  防盗门洞开,梁延川那张熟悉的侧脸也在门开门合之间,逐渐显现。以前白梓岑曾做过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梁延川在哪里,白梓岑的太阳就在哪里。因此,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是惯性反射地就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隔着一扇门,一个陌生人,就好像是隔了永恒的光阴。在那一刻,白梓岑眼眶微湿。
  人的眼睛有575亿像素,但白梓岑看梁延川时,却总是模糊的,大概是因为一直含着泪吧。
  白梓岑就那样看着他,几乎是目不转睛的。只是他眼底沉默的冰冷,却刺痛了白梓岑的瞳孔。
  许阿姨热切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了小白,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呢。我身后的这位,是负责我们这个旧工厂污染案件的检察官先生。他是市里派来的,给我们这群患了癌症的老工人维权来的。他姓梁,梁延川,梁检。”
  许阿姨揣度着梁延川的位置,回过头跟他介绍:“检察官先生,这是小白,她是我远房亲戚,现在住在我家对面。”
  两人互不说话,许阿姨也不好意思冷场,只得说:“小白这姑娘不太会说话,但是长得可漂亮了。我虽然现在看不见,但没失明那会可是见过的。哎哟喂,我这话说的,简直就跟要给检察官先生介绍相亲对象似的,您可别见怪啊。”
  “不会。”梁延川虽是抿嘴笑了笑,但表情却依旧纹丝不动。他很是大方地抬头看向白梓岑,向她伸出纤长的五指:“白梓岑小姐,你好。”
  白梓岑木讷地伸出手,畏畏缩缩地递到他掌心里:“你好,梁检。”
  许阿姨疑惑:“对了,检察官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小白叫白梓岑的?难不成你们之前认识?”
  许阿姨那样问的时候,白梓岑有莫名的期待。不过那样渺小的期待,只在一瞬间就落空了。
  梁延川公式化地松开她的手,淡笑着望向白梓岑,冷静异常:“哦,白小姐应该是刚下班吧,胸口还别着工作时的名牌,应该是从事导购行业的吧。”
  白梓岑埋头,没有回应。临下班的时候,她早已经换下了工作服。至于梁延川口中应该别着名牌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
  他是公正严明的检察官,而此刻他却在撒谎。为了和白梓岑撇清关系而撒谎。
  “检察官先生您真厉害,猜得很准。”许阿姨说。
  梁延川笑了起来,那股笑刺进白梓岑的心里,如同利刃:“这只是我的职业病,抓住了一点就不容易放。恰好白梓岑小姐露出了这样的马脚,于是职业惯性,让我忍不住一探究竟了。”
  “原来是这样啊。”
  许阿姨摸索着朝白梓岑的方向走去,白梓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许阿姨,怎么了?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是啊。”许阿姨直言不讳,“小白,我眼睛不方便,能不能帮我送一下检察官先生?我们这小区里的路七拐八弯的,第一次来的人根本走不出去。检察官的车停在小区门外,我想麻烦你替我送送他。”
  白梓岑是想拒绝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只变成了那一个字。
  “好。”
  大概是因为,梁延川于她而言,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是足以改变一切的命格。
  头顶的路灯摇摇欲坠,白梓岑走在前面,凭着微弱的灯光,频繁地绕着巷子,将梁延川往居民区外带。
  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她才放慢了脚步,让他走在前面。停在路边的是一辆奥迪6,中高档车型配一名检察官绰绰有余,但配上梁延川的身份,却显得有些渺小了。梁延川的父亲是远江市巨贾梁振升,全国知名地产商,中国福布斯富商排行榜前十。而“梁”这个姓氏,在远江市,等同于上流人士的代名词。
  白梓岑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流连在他的脸上。然而,梁延川穿过狭小的巷子,掠过白梓岑的时候,却意外地开口了。
  “白梓岑,好久不见。”
  相比于他的娴熟冷静,她显得吞吞吐吐:“你也是,好久不见了。”
  “有五年了吧。”他背对着她,颀长的背影后一片昏暗,连表情都是无法预估的。
  “好像差不多。”
  白梓岑记得清清楚楚,是四年零八个月,但是此刻,这个时间概念只能被她假意模糊。因为过去的事情,梁延川不提起,她就只能装作不记得。这样的方式对他好,对她也好。
  莫名的安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白梓岑终于鼓足勇气,仰起脸来偷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都当上检察官了。我还记得当初你做律师的那时候,就说自己要当检察官,还说维护所有人平等的法律权益是你的梦想。没想到”
  “别说了,那些都是过去了。”
  他打断她,没有任何的防备。他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白梓岑还能看见他紧皱着的眉头,一脸的不悦。那一瞬间,白梓岑真的很后悔自己的多嘴。
  “也是,都过去了。”白梓岑笑了笑,明显的苍白。
  气氛有些僵,梁延川开口问道:“你现在在服装店里做营业员?”
  白梓岑底气不足:“是啊,做了有半年了。现在工作难找,就一直在服装店里干着。”
  “挺好的。”
  “嗯,店里人都挺好的,就是难得忙的时候会累一点。”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梁延川说这么多余的话。她的工作、她的世界卑微而渺和他差别天壤,想必这些话他也是不喜欢听的。
  梁延川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对白梓岑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明天还有事要处理。”
  “好的,路上小心。”
  “再见。”
  车门大概是做了静音处理的,连关门的那一刻,都轻得听不到声音。一个顺畅的转弯,黑色的奥迪消失在白梓岑的视线里,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夜风簌簌地吹到白梓岑的脸上,明明是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却像腊月风霜一般刺骨。梁延川越是对过去不在意,白梓岑就越是难受。恰逢五月,是枇杷树丰收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果树清甜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有一把无形的手,将白梓岑猛拽到回忆里。
  白梓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梁延川的时候,也是像如今一样的五月,枇杷丰收的季节。
  那年,她大二,整二十岁。
  临近大二期末考试,作为勤学刻苦的优等生,白梓岑很光荣地被班主任委派了一个任务去同学周延昭家里为他补课。周延昭是学校里有名的二世祖,单靠着父母的关系进了远江市最好的大学,却没能熏陶到一点优秀大学的气氛,成了整个班里的害群之马。院里年年评优秀班级,他们班年年落马,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周延昭是著名的挂科专业户。单他一个人,就足够把整个班里的平均成绩拉低十个百分点。
  于是乎,当班主任把这个重任交到白梓岑手上的时候,她也是觉得万分沉重的。
  周延昭前些天打球断了腿,白梓岑不得不在老师的指导下,上门为他补课。
  周延昭家住在市郊临海的别墅,典型的富人区。白梓岑换乘了三趟公交,才终于抵达别墅门口的公交站台。白梓岑数着剩下的硬币,盘算着回去的路费。白梓岑父母早逝,没有经济依赖,她的每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也因此,她的每一分钱都用得战战兢兢。
  公交车上没有空调,白梓岑像是蒸了一路的桑拿浴,整个人都是汗涔涔的。她揩了一把汗,就往别墅里面走。周延昭家住在别墅区的最后一幢,白梓岑没来过,也不太熟悉。
  沿海的小路,连吹起的风都带着一股咸湿的大海气味。她忍不住舔了舔唇,才发现连嘴唇都是咸咸的。过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地抿唇笑了笑,意识到,咸咸的,那是自己的汗。
  一路上种着枇杷树,黄灿灿地结了好多个果子。白梓岑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下来。结果,还没等她扒开皮开始品尝,就有个人影径直掠过了她。白梓岑以为是别墅区的保安,吓得把枇杷都掉在了地上。
  圆滚滚的枇杷,顺着斜坡的坡度一路滚到那人的脚边。他在走,枇杷就跟着他一起滚。
  他的背影高大颀长,有些莫名熟悉,白梓岑愣了半秒才想起来,应该是她的同学周延昭。别墅区太大,白梓岑根本找不着南北,现在周延昭的出现,于她而言,绝对是救星。
  “周延昭!”她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周延昭!”她两手成喇叭状,又喊了一声。
  然而,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还是一点回应也没有。周延昭平日里对谁都是嬉皮笑脸的,他今天这样反常,白梓岑倒是奇怪了。她只当他是插了耳机没听见,想都没想,就直接小跑了几步追赶他,嘴里还嘟囔着:“周延昭,我是白梓岑,班主任让我来给你补习这个学期的管理学概论。”
  那人还是没回头,白梓岑迷了路,加之天气热得她心慌,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拽住了那人的手臂,气喘吁吁:“周延昭,我总算是追上你了。这里太大了,根本找不着南北。对了,你怎么走在路上还戴耳机”
  白梓岑拽着他,待平复了呼吸之后,才抬起头看他。结果,看到那人的那一刹那,白梓岑就吓得跳开了居然不是周延昭。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她羞红了脸,连连点头致歉。
  梁延川其实早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周延昭了,只是他向来不太爱管闲事,因此即便是听到了,他也视若无睹的。但是,当那个女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她。
  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只是一双眼睛,尤其的亮。
  “没事。”他笑笑,打算走开。
  白梓岑刚才跑得快,气喘得急,现在又搞了认错人的乌龙,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脚步明显虚浮,她差点顺着有坡度的小路摔下去。
  是梁延川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是中暑了?”他的声音清凉凉的,像是清爽的泉水,灌进白梓岑的心里。
  她有些腼腆地松开了他的手:“没什么,只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有点虚。”白梓岑挠着后脑勺,干巴巴地朝他笑,“对了,我还得去找我同学。刚才谢谢你扶住我,要不然我铁定会摔一跤。我先走了,谢谢你。”白梓岑是等不及时间磨蹭的,郊区的公交停运得早,要是补习晚了,她就回不去了。
  白梓岑刚迈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低沉沉的,像是单簧管里发出的声响。
  “你找周延昭?”
  白梓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彼时,他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从枇杷树的罅隙里透过来,她就躲在他拉长的身影里。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呆愣愣地说:“周延昭是我同学。”
  自诩从来不好管闲事的梁延川,居然鬼使神差地对她说:“我认识他,我带你去。”
  “你是他叔叔?”白梓岑睁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梁延川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明明也就比周延昭大了四岁,她是周延昭的同学,理应跟周延昭同龄。他不过比她大了四岁,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他认成周延昭的叔叔的。
  “我不是他叔叔,我是他表哥,他家住在最后一幢,我带你去找他。”梁延川无意识地着重强调了一下,他并不是周延昭的叔叔。
  “那就谢谢你了。”
  “没事。”
  沿海地带,枇杷枝清甜的气息围绕在周身,久久不散。梁延川走在前面,白梓岑一路踩着他的影子跟在他的后面。
  海风恰逢微醺的时候,白梓岑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喜欢上了梁延川。
  市中心顶尖的楼盘,从十七楼的高度俯瞰而下,几乎能洞穿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梁延川刚从浴室里出来,就顺手拿起了书桌边的红酒瓶,猛地灌了一口下去。酒是梁延川今晚开的,但现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法国干红,并非普通红葡萄酒,它省去了红葡萄酒百分之百的甜度,又增加了百分之百的苦涩。曾有人形容它的酒劲足以让你忘记上辈子的事。
  梁延川再次拿起酒瓶,刚准备灌下去,手机却响了。
第3章 突兀的重逢(3)
  越洋电话,显示区号001,来自美国。
  他走到床头柜前,昏昏沉沉地按下了免提键。
  “喂,表哥?”是周延昭。
  梁延川扶着额,问:“怎么?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想来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你回国都快半年了,也没什么消息,这不是担心你才给你打个电话嘛。对了,伯父伯母最近身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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