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
周延昭觉得有些不对劲,语气也严厉了几分:“表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我跟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心脏不好,烟酒都最好别碰,你怎么就不肯听呢?”
梁延川没回应,电话那头的周延昭也沉默了半晌。
等到梁延川打算挂掉的时候,周延昭却在沉默中开了口。虽是隔着数万英尺的无线电波,梁延川依旧能听清楚周延昭话里的每一分无奈。
“表哥,你是不是没忍住,又去见她了?”
像是被人一刀戳中心脏,梁延川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憋不出来。
“你不说话,看来是真的已经见到她了。”周延昭是见证过梁延川和白梓岑那一段往事的,也不避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梁延川沉默许久,才憋出两个字:“一般。”
“你说一般,那她应该是过得很苦了。”周延昭的语气滞顿片刻,像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她过得不好也是好事,这样总能让所有人的心里都舒服点。毕竟,这都是因果报应,是她活该。”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明天还有个检察院的案子要处理。”
周延昭不清不淡地笑了一声,怨怼的语气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有些轻微刺耳。
“表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
只一瞬间,梁延川就挂断了电话,连动作都像是在赌气。
其实,在接手成峰建设的那桩案子前,梁延川就知悉了白梓岑的一切动向。今天,恰好路过那里的时候,梁延川原本是不想进去的。但脚步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疯狂地踏了进去,连带思维都是毫不犹豫的。
梁延川曾以为,如果白梓岑过得如他想象一般的落魄贫困,那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但是,真正看到她那样苍白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心疼。即便是五年之久,那股心疼仍旧是有增无减。
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的梁延川,会心疼,会义无反顾地将她拥进怀里。但五年后的梁延川,即便是心疼,也只会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清冷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视若无睹。
大概是应了那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被白梓岑咬了第一次,就不允许自己再有下一次。
时光教会人苛刻,教会人冷漠,梁延川亦如是。
上好的干红总是醇厚,酒劲一下子上来的时候,梁延川明显招架不住。卧室里安静得出奇,墙壁上那只欧式吊钟的数秒声就越是响亮,每一次响动几乎都震颤在心上。
嘀嗒嘀嗒嘀嗒
梁延川又一次梦见了她。
至今为止,梁延川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爱上那个潦倒的白梓岑。大概是因为她过得太苦了,所以连带她每一次灿烂的微笑,都会让他心尖发疼。
那时候周延昭摔断了腿,白梓岑作为他的补习同学,每天都会准时到周延昭家报到。彼时,梁延川正备战司法考试,恰好周延昭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为了清静,梁延川就从自家搬出来,寄宿到了周延昭的家里。
也就是在那短短的三个月之间,他遇见了白梓岑,然后注定了一生的万劫不复。
梁延川听周延昭说过白梓岑,父母早亡,十几岁之后就在孤儿院长大,勤工俭学才考上了远江市的重点大学。说实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是敬佩的。父母的背景,让他从小都没受过什么苦,因此在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白梓岑时,他心疼了,心动了。
临海的城市,台风总是来得措手不及。外面雨大风大,白梓岑根本出不去,周延昭很是大方,二话没说就让白梓岑住下了。周家那么大,客房多的是,确实也不差白梓岑一个。
周延昭腿断了,不方便移动,于是照顾白梓岑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梁延川身上。白梓岑没换洗的衣服,梁延川本想着拿一件周延昭的衣服给她穿。只是想来想去,他还是硬塞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她。原因无他,他只是觉得,让白梓岑穿周延昭的衣服,他莫名地不爽快。
梁延川还记得,当时白梓岑穿着他的衬衫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样子。她的脸颊是通红的,好看得像是三月里的桃花。梁延川不太擅长说话,面对白梓岑的时候,更是没话说了。
这次,反倒是白梓岑叫住了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延川,绵延的延,山川的川。”
没有冠姓,直觉中,梁延川并不喜欢把父亲梁振升的名号挂在嘴边。
“延川延川”她重复了几遍。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有些莫名的心动,像是有一双手在抚触他的心房,连带动作都是温柔的。
白梓岑托着脑袋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有个革命圣地好像就叫延川。”
“那是延安。”他忍不住笑了。
“对哦,那是延安,不是延川。”她挠了挠后脑勺,双颊涨得通红。
有那么一瞬间,她迷糊的样子,让梁延川觉得无比好看。
梁延川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咬字停顿,似乎还在他的回忆里生动地回荡着。
她总是那样迷糊,但这样一个迷糊的她,却将他这样清醒明白的人一并骗了去。
想起过去的那些事,白梓岑一夜无眠。因为熬夜,白梓岑的精神不太好,早上服装店上新的时候,都差点弄错了新旧款。
“小白,你没事吧?怎么一早上昏昏沉沉的,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你。”同事林敏拿起一件新款西装,往衣架上面套。
白梓岑抹了一把汗:“没事,就是天气热了,晚上没睡好。”
“是不是昨天打包折价品累坏了?唉,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体力,干站一天,换谁都受不了。”林敏偏过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西装,走到白梓岑身边,“你名牌别歪了,我给你整理整理。要不然待会儿赵经理看见了,你铁定又要挨骂了。”
“谢谢。”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同事。”
林敏跟白梓岑一般大,性格淳朴简单,前些年刚从乡下进远江市打工。
名牌上楷体的“白梓岑”三个字光鲜而明亮,林敏忍不住问她:“小白,你的名字可真好听,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就差远了。你这名字一听上去,就不像是做导购这一行的。”
白梓岑笑容艰涩:“不干导购,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天还听人说你读过大学呢。”林敏惊讶。
白梓岑迟疑许久,才慢慢地吐了几个字:“我中途休学,没毕业。”
“为什么?”
她苍白地笑了笑:“因为一些很窘迫的原因。”
“是因为钱吧?”林敏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们穷地方的姑娘都是这样,考上了大学都没钱读。我也考上过,但因为家里没钱就放弃了。”
白梓岑没有回应,只是笑。
她没有告诉林敏,她大学时休学,是因为怀孕了。她也没有告诉林敏,她还有个更大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大到用任何办法都无法洗刷抹去。
她是个劳改犯。
服装店最忙的一段时间,总是每月上新款的时候。今天一整天,白梓岑忙得头昏眼花,但下班的时候,她还是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替她哥哥白梓彦去缴纳这个月的住院费。
她熟练地去医院办完了所有手续,等终于忙完了,才空下时间坐在白梓彦的病床前给他活动活动筋骨。植物人常年躺在床上,如果没有人给他活动筋骨,病人就会因为肌肉萎缩产生病变,严重者可能会致死。因为护工和白梓岑的照料,白梓彦虽然躺了很多年,但所幸也没出现这些问题。
白梓岑每次见到白梓彦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幸福。她时常在想,要是有一天白梓彦醒来了就好了,那她就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哥哥,她的哥哥会陪着她一起找她丢失的孩子,然后一家人一起生活。
可惜梦想总是圆润丰满,但刻骨的现实总会猛地给人来上一击。
白梓岑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掀开被子,为白梓彦活动筋骨。她在心里默数着每一寸肌肉的位置,轻车熟路地揉捏着,先是股二头肌,再是半腱肌、腓肠肌
梁延川与助手路过病房的时候,恰好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是来办案子的,和白梓岑无关。况且,即便他不是来工作的,对于白梓岑的事情,他仍旧会选择视若无睹。他径直越过病房,却听见服务台边有一群护士在嘟囔着。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莫名不适。
第4章 突兀的重逢(4)
白梓彦的病房正对着服务台,年纪轻的护士毫不客气地指着病房里的白梓岑说:“这个301床的女朋友可是不得了,基本每周都来给这个病人做按摩,真是其心可感天地。”
年纪大些的老护士摇了摇头,说:“别瞎掰,那姑娘是301床的妹妹。我之前听那姑娘说过,她小时候被拐卖过,几年前才回到了远江市,结果好不容易逃回来了,一家人都出了事故,父母死了,哥哥也成了植物人。”
一群人纷纷唏嘘感叹:“真是可怜了。”
老护士继续说:“那姑娘的父母过世了,她也没办法恢复户籍,所以连现在照顾她亲哥哥,都是没名没分的。”
“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了。”
梁延川显然也听见了她们的议论,但他选择无视。他刚准备走快些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仗义的女声,并非别人,而是她的女助手祁微。
祁微还是个实习检察官,怀揣着无比的正义感,对于这些议论自然是愤愤不平:“两位护士小姐,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无端议论别人的是非,是有损职业道德的。”她拎起食指,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再则,你们这样围在一起,我随时都可以向你们的领导建议开除你们,理由很简单,消极怠工。”
护士们都黑了脸,纷纷走开。
祁微还不忘补上一刀:“我是市人民检察院的实习检察官祁微,如果你们被开除后有什么法律问题需要帮助,也可以咨询我。”
待护士都走完了,祁微才跑快几步跟上梁延川,嘴里还嘟囔着:“那些护士可真是没有职业道德,公然议论病人的**,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还真是挺可怜的。”
梁延川脚步猛地一停,祁微差点撞上他。
“梁检,怎么了?”
梁延川的轮廓有些冷:“祁微,多管闲事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是检察官,入职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面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带着主观的情绪。况且”
“况且什么?”
梁延川别过脸,望了病房里的人一眼。在见到白梓岑身影忙碌的那一刻,他眼眸里的灰暗一闪而过,连痕迹都难以捕捉:“况且,你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罪有应得呢。”
“梁检,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首先那姑娘没有犯罪,你不应该说她罪有应得。再则,刚刚你跟我说面对任何事情不能带有主观情绪,但此刻的你,明显是带有主观情绪了。”
祁微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电话给打断。她顺手接了起来,对话不消三分钟,祁微的表情就由原本的嬉皮笑脸变为一本正经的刻板,俨然一副女检察官的作态。
挂断电话后,她对梁延川说:“梁检,我们负责的那个赌博集团的案子,犯罪嫌疑人刚刚跟警方招供了。警方传来消息,说可以顺便起诉了。”
“嗯,我知道了。”
“梁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梁延川当机立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病人住在这家医院的十六楼。你现在先随警察去听笔录,说不定会有上庭需要用到的资料。我马上回检察院,准备起诉要用的材料。”
“好,我现在就去。”
电梯显示数字一点点地下降,梁延川手握公文包,不紧不慢地等着电梯。
夜间时段,医院里的人也不太多,大多都是些住院的病人。白梓岑从白梓彦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恰好就碰上了他。她走路很轻,谨慎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动了梁延川。
她的脚步声,梁延川最是谙熟。以前他在律师所上班,每天在家熬夜翻案子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踏着细碎的脚步声,凑到他耳边,含着满心满腹的委屈对他说:“延川,我害怕,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时候,梁延川总会轻柔地吻着她的额角,无奈地说:“那我不看了,陪你一起睡,行吗?”
得了梁延川的应允,白梓岑总会像只得了蜜糖的小老鼠,高兴地攀附在他的身上,闹腾他一宿。然而,过去的往事越是美好,现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就越是痛恨。
思绪出离的那一瞬间,白梓岑已经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与他并肩。
她低垂着眼睑,习惯性地将刘海拨到耳后,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么也在这里?是来探望病人的吗?”
读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梁延川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嫌疑人有任何心虚的表现,往往会从他微小的动作里表现出来,例如搓鼻尖,例如撩头发。
“我是来办案子的,刚刚犯人招供了,在和助手准备起诉,待会儿还得回一趟院里。”
白梓岑自觉插不上话,只得干巴巴地笑着:“原来是这样啊。”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下降,直到电梯自动门缓缓地在他们的面前开启。
“下楼吗?”梁延川率先一步踏入电梯,问她。
“嗯。”
“走吧,一起。”
白梓岑愣了愣,才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好。”
当听到一起那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有一瞬间的动容。那种动容,险些让她掉下泪来。暌违数年,即便是蹲了监牢,被所有人不齿地称作劳改犯的时候,白梓岑都没掉过一滴泪。
可当梁延川说出“一起”那两个字眼的时候,白梓岑的眼眶湿润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惜在梁延川面前,她始终还是懦弱。
电梯昏暗的灯光下,梁延川第一次鼓起勇气打量白梓岑的脸庞。
他记忆中的白梓岑,应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齐腰的长发,还有一脸连汗水都濡湿不了的倔强。只可惜,五年后他再看她,却发觉恍若隔世。
她一副妇人的打扮,头发凌乱地扎成一束,连带垂在背后的发梢都是死气沉沉的。她那一双眼睛,早就没了曾经的璀璨,灰暗到如同流落尘埃。
狭小的空间内仅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愿意发声,安静得可怕。正当白梓岑踌躇着要开口的时候,梁延川的手机却十分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梁延川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最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接了起来:“喂”
“,梁先生!”
俏皮可爱的女童音。
距离足够近,电梯内也足够安静。白梓岑能够听清楚他所有的对话内容,甚至连小女孩的每次开怀大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白梓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因为梁延川和小女孩全程都在用英语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