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钟菱觉得，韩师傅的性格和她有些相似。
家都被烧没了，他和韩姨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难过的神情，反而表情轻松，一直在庆幸着及时逃出来了。
甚至，韩师傅还笑着和钟菱说，幸好没有拿上个月的薪水。
因为祁珩给韩姨引荐了梁神医的缘故，韩师傅执意要给小食肆打三个月的白工，说什么也不要钟菱给的银子。
现在想想，若是韩师傅拿了那工钱，现在去火场里，十有八九也是找不回来的。
晚上吃的是鸡汤面，韩师傅说要给大家压压惊。那鸡汤熬的金灿浓稠，醇厚喷香，勾得胃里空空的钟菱都忍不住在一旁咽口水。
钟菱是第一个拿到面条的，她也顾不上烫，喝了一大口汤。一入口她就被烫的直倒吸冷气，但又囫囵地咽了下去。
“孙叔呢？”
钟菱吸溜了一大口面条，环顾了一圈四周后，突然发现了不对。
钟大柱将醋递给钟菱：“他去禁军那里了。”
他们救人的行为实在是有些高调了，救人的效率比禁军还要高。在场包括祁珩在内，来了不少朝中官员，这自然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而尤其是，孙六的赤北军身份是登记在册的。有这个身份，他们救人的举动一下子就合理了起来。
钟大柱不愿出面，孙六在询问过钟大柱的意见后，最终还是答应了陆青的邀约。
钟菱点点头，孙六愿意和朝廷接触，某种程度这也是一件好事。
胃里有了些东西垫着，浑身也暖洋洋的。
钟菱吃到一半，舒展了一下胳膊，脑子也重新清明了起来。
“对了，我一会去拿钱，搬过来之后，很多东西得重新置办。”钟菱说着，却突然意识到，后厨里好像少了什么。
“阿旭呢？！”
也不怪钟菱没反应过来，阿旭很少和大家一起坐着吃饭。而且钟菱刚刚进后厨的时候，还有些陷在回忆里。
和韩师傅他们一声声的嘘寒问暖不同，阿旭也不怎么主动找钟菱搭话。
以至于，钟菱把他给忘了。
这时突然想起来阿旭，心又被狠狠揪了一把。
阿旭才是个真正的孩子，他的心里状况，可比钟菱脆弱多了。
钟菱顾不上吃饭了，她放下筷子，顺着宋昭昭的指示，在小食肆门口，找到了蹲在台阶上的阿旭。
他穿着一件有些不合身，明显是临时寻来的袄子。半边脸上残留着淤青，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个倔强孤独的小狼崽。
“阿旭。”
钟菱在门口站了一会，才上前喊他：“进来吃饭。”
阿旭头也不回道：“我不饿。”
“听话，先吃饭好吗？”
“我不吃！”
钟菱倒吸了一口气，她看着眼前倔强的背影，觉得有些棘手。
第52章
钟菱完全没有哄孩子的经验。
她好说歹说的答应了阿旭吃完饭之后, 一起去看祖母。
阿旭这才站起身，跟在钟菱身后，进了后厨。
屋外其实有下小雪, 阿旭的发间缀着几点雪白, 很快随着屋内温度的上升, 消失不见了。
阿旭的入座并没有让后厨的氛围有什么改变，只是所有人都默契的再也不提火灾相关的事情, 转而聊起了院子人多起来, 要添置什么东西。
阿旭也没有要参与进来聊天的意思，他沉默地喝了两口鸡汤，便说自己喝不下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 一时半会吃不下饭, 也还算正常。
钟菱知道他在惦记什么, 便先带他去了医馆。
在钟菱昏睡的这个白天, 祁珩虽然在朝堂之上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从府上调了一辆马车过来, 停在了小食肆后院里。
在进到医馆里后, 阿旭才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似的，脸上也有了些生气。
医馆的学徒领着他去看祖母, 钟菱则去找了梁神医的大弟子，又详细地询问了祖母的具体情况。
阿旭祖母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也没要苏醒的迹象。
交钱的时候，钟菱突然很庆幸之前没有盲目去开糕点铺子, 要不然此时她还真一口气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这医馆的“住院区”走的就是京城上流高端路线, 费用算得上高昂。从火场里出来的，一身烟灰的祖母此时干净整洁的躺在床上, 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
阿旭暂时会住在小食肆里，接下来何去何从，看他自己的意愿。
小食肆的大家平日里忙起来，肯定顾不上阿旭的祖母。不如还是交给这专业的医馆来照顾。
钟菱进来的时候，阿旭正跪在床边，握着祖母的手。
屋子里很安静，钟菱的脚步声格外的明显。
“我已经和医馆的人打过招呼了，之后你可以随时抽空来。”
阿旭没有回头，但是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小声道谢：“谢谢……”
像是柳叶拂过心头、羽毛落在肩上，轻轻柔柔，却叫人没由来的感到一阵酸楚。
夜色已深，纵有千般不舍，阿旭还是得跟着钟菱回去。
虽然阿旭如今还不习惯，但是他内心里本能的觉得，小食肆现在是他的家。
他得回家。
……
考虑到阿旭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缓解，钟菱便放任他在后厨发呆。
主要也是小食肆歇了两天，重新开业后，实在是忙。
熟客们纷纷来打听情况，店内座无虚席。
而令钟菱没有想到的是，在重新开业的第二天，陆青来了。
陆青是穿着全套轻铠，配着剑，带着陛下的赏赐来的。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刚好就在店里人最多的时候进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陆青朗声诵读了钟菱的“功绩”。
在钟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身后的侍从将赏赐捧了出来，递到了钟菱手里。
赏银二十两。
但是钟菱觉得，钱是小事。更重要的是，皇帝给那夜韩师傅临时熬出来的羹汤，赐了名字。
那遒劲有力的“暖羹”二字，镶了一圈银边，看起来和店里字迹圆润的菜名牌子，格格不入。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道菜……非常的不一样。
钟菱谢恩后，客客气气的送走了陆青。
她再回头时，店里的食客全在看她。
“小钟姑娘……那日卖的是什么菜啊？”
“这陛下赐名的菜，今日卖不卖啊。”
“我们也想尝尝这陛下赐名的汤！是什么名字啊，挂出来吧！”
当朝的流行风向……可能就是皇帝的喜好。
在众人那满怀期待的目光和连声的要求下，钟菱动作虔诚地捧着那银边竹牌，走到了那羊绒地毯前，将牌子挂了上去。
“暖羹？”
“好名字好名字！不愧是陛下！”
“冬日暖羹，还真贴切应景啊。”
众人盯着竹牌看了一会，一时间，小食肆里的此起彼伏的赞扬声。
钟菱自己也退后了几步，仔细端详了一下羊绒地毯上的菜名。
仔细看，这料子和钟大柱在后山随手砍的竹子，也还真有点不一样。
这个赏赐，钟菱很喜欢，她也隐隐猜到了，这可能是祁珩的意思。
皇帝又没来过小食肆，怎么可能知道店里会挂着竹牌。
祁珩倒是真懂她的心思。
钟菱抱着手，嘴角止不住地扬了起来。
她如今有稳定地收入来源，没那么缺钱，也没有什么很强烈的物欲。但这小小的御赐竹牌，却叫她的小食肆，多了些传奇的色彩。
就在钟菱欣赏的时候，一个面熟的食客急不可耐地凑到了她身边，催促着问她暖羹能不能做。
能！当然能！
这本来就是韩师傅看见什么就随手抓过来切碎，胡乱熬的。
简直是无成本、零技术含量！
周围似是还有“内部相关人员”，正在和周围的食客描述着，禁军那天喝到的暖羹有多美味。
钟菱听了一会，有些不忍听下去了。
他形容的实在是太神乎其神了，什么喝完之后全身有力、舌尖窜火，胃里暖得像是烧着暖炉。
这大概和“珍珠翡翠白玉汤”，一个性质。
禁军在后半夜又困又累的情况下，大概吃到什么都会觉得精神亢奋吧。
但是钟菱不能说。
毕竟这菜如今这顶着御赐的名字，在场的食客是亲眼看见了禁军大统领陆青带来赏赐。此时众人都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都盼着做第一个吃上御赐名字的羹汤的人。
钟菱忙应下，跑到后厨去找韩师傅商量对策了。
对一个厨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御赐”这两个字更有吸引力。
韩师傅听到御赐的时候，手里的锅铲都直接扔了出去，惊的原地窜了两跳。
但在听说得到御赐的是那随手做出来的羹汤时，韩师傅沉默了。
钟菱艰难开口问道：“您还记得那日用了什么食材吗？”
韩师傅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
“都已经后半夜了，早就不清醒了，手边有什么就放了什么……”
还真的是和珍珠翡翠白玉汤一个性质啊！
“我倒是隐约记得。”周芸闻言走了过来，她看向韩师傅：“照着江南羹汤的做法来吧。”
江南流行羹汤，温热清爽又微稠。
韩师傅取来了胡萝卜、木耳和豆腐。吩咐钟菱切丁后，又寻了一块猪里脊，切丁腌制。
“既然是御赐，那必须得有些不同才对。”
钟菱在一旁的架子旁翻来覆去的找了半天，抱了瓶瓶罐罐的香料出来。
那日禁军士兵疲倦且饥肠辘辘，那暖羹的味道，一定是口味偏重的。
那就可以和南方的清淡羹汤区别开了。
韩师傅在那边炒着肉末，钟菱在调制香料。
桂皮、花椒、茴香等等，这些从西域或者更南的方向传来的香料并不便宜。
也正好让这道菜的价格配得上御赐的名字。
韩师傅简单的调味之后，便给钟菱让出位置来。
钟菱调配出来的香料粉末看似神秘你，但实际上的重头戏是黑胡椒。
这事一直放在灶台上频繁使用的，也是禁军士兵会觉得“舌尖窜火”的原因。
“尝尝？”
钟菱舀了一勺，给后厨的大家一人分了一小碗。
这道菜还真是给足了钟菱发挥的机会。
入口就是辛香浓郁的香料的味道，汤底的浓稠程度恰到好处，滚烫顺滑。
黑胡椒的味道最为浓郁，其中其他香料相互映照辅助，口味丰富的叫人眼前一亮。
像是迎面扑过来一阵西域的风，张扬热烈，滚烫的叫人冒了一头汗。
但是柔嫩的豆腐和脆爽的木耳萝卜，在浓郁热烈的同时，又赋予了这道菜格外清爽的口感。
钟菱扭头看向韩师傅，在见他点头后，才松了口气。
虽然是这御赐实在是来的突然，但是她还是希望，这道暖羹能名副其实。这道菜肯定是要在京城小范围掀起一阵波澜的，它的味道得对的起御赐的头衔才行。
宋昭昭这边已经收拾出来了白瓷小盏，一一装盘后，端了出去。
“今日得了这御赐的菜名，实在是天大的喜事。诚邀在座的各位，共享这御赐名字的暖羹。”
钟菱的话，惹得店内食客一片叫好。
她送出去的这几盏暖羹，没有多贵，但是却为她和小食肆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而且这些食客，也一定会帮着钟菱去宣传暖羹的。
绝对是血赚不亏的。
招呼完店里的客人后，钟菱才抱着那赏赐下来的二十两银子，去后院准备和大家分一下。
那天晚上韩师傅在后厨忙得神志不清了，他自然是要拿大头的。而周芸和韩姨坚称自己什么都没做，说什么也不要。
钟菱便在分给了宋昭昭后，抱着剩下的，去后院找钟大柱和阿旭了。
这个点，钟大柱一般都在后院里劈柴。
而阿旭，钟菱就没有再后厨看见过他，估计又在后院发呆了。
钟菱满脸兴奋地抱着银子跑到后院里。却在看见后院的画面时，脚步一顿。
原本应该各自占据一个角落的钟大柱和阿旭，此时面对面站着。
钟大柱揪着阿旭的衣领，哪怕钟菱隔了一段距离，依旧感受到了他周身萦绕着的，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从钟菱的角度看过去，阿旭似乎是说了什么，然后钟大柱便冷笑了一下，他松开了攥着阿旭衣领的手，抬腿便踹了过去。
钟菱瞳孔猛地一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突然想起在赤北村时，阿宝曾对她说过的话。
“你不一样，大柱叔可疼你了。”
时至今日，钟菱终于懂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第53章
阿旭被踹的往后跌了几步, 他闷哼了一声，大腿侧一片灰白的印子。他别过头去，肩膀小小的起伏着。也不说话, 整个人就倔强地梗在那里。
可钟大柱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拾起柴火堆上的木剑, 抬手抛给了阿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