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阿旭明明是一副不愿意沟通的样子, 却还是接过了小木剑, 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阿旭这些日子勤学苦练，如今的马步扎得稳当极了。他双手握着剑柄，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狼, 颇具有威慑力。
但是猛兽幼崽不管再怎么样露出自己的利爪, 终究没有办法和师长抗衡。
当钟大柱拾起一根细长的竹枝, 抖着手腕挥舞出尖锐的破空声时, 钟菱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阿旭身上是有一股狠厉劲在的, 他没有因为眼前的人是这些日子教导他的钟大柱，而束手束脚的不敢上前。
相反的, 他率先朝着钟大柱出手了。
他的动作很快, 但是架不住钟大柱的动作更快。
他的剑术本来就是钟大柱教的，如今和钟大柱对战, 这和关公面前耍大刀有什么区别？
只见钟大柱脚下一晃，轻松的就躲了过去。他抬起手臂，那竹枝带着狠厉的破风声，挥出了残影, 狠狠地敲在了阿旭的小臂上。
纵使冬日的袄子厚重, 但是阿旭依旧疼得一颤。
站在屋檐下的钟菱也跟着一颤，明明没有敲在她的身上, 可她就是觉身上一疼，甚至更为夸张的哆嗦了一下。
虽然挨了这么一下，但是阿旭没有放弃，依旧凶狠地挥舞着手里的剑，朝着钟大柱劈去。
他死死咬着牙，似是不知疲倦似的，一往无前地朝前冲去，纵使竹枝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身上。但是钟菱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的退缩。
他的眼中再无他物，彻底地杀红了眼。浑身上下逐渐被戾气所环绕侵蚀。
钟菱能感觉到，钟大柱自然也察觉到了。
只见钟大柱手腕一转，竹枝带着残影，敲在了阿旭握着剑的手背上。
没有了衣裳的遮挡，这一下格外的清脆，听的钟菱心惊了一下。
阿旭闷哼了一声，手指抽搐了一下，那木剑也脱手飞了出去。
因为疼痛，也因为力竭，他蜷缩着身子，缓缓地跪到了地上。
刚才还是那般倔强挺拔的身影，一下子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雪覆盖，消失在视线中。
但是钟大柱还没有打算放过他，他的目光中没有一点怜惜，低垂着眼眸注视着阿旭剧烈起伏的脊背，毫无表情地又举起了手里的竹枝。
“爹！”
钟菱看不下去了，在竹枝挥下来，落在阿旭身上之前，钟菱快步跑了过去，挡在了阿旭的面前。
破空声近在耳边，钟菱别开头，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做好准备挨这一下了。
但是有些出乎钟菱意料的是，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竹枝停在了钟菱手臂一寸的位置。
钟菱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她从眼前的钟大柱身上，又找回了初见他时，萌生出的那无法控制的敬畏和恐惧感。
时至今日她也明白了，并不是因为钟大柱的外貌多骇人。单纯只是因为钟大柱身上淬过血的威压实在是太有威慑力了。
那份气场，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和钟大柱相处了这么久，钟菱在如何和他相处方面，有了很大的长进。
不管怎么样，不能就这样看着阿旭继续挨揍了。
“差不多得了吧，爹……”
钟菱仰头，嘴角带笑，拖着尾音，带着明显的撒娇和讨好。
很显然，钟大柱就吃她这一套，他扔掉了手里的竹枝。
竹枝落地的声响惹得阿旭一颤，抬起了目光。
那三白眼中，杀戮之气散去，在忘向钟大柱时，除了原先的冷漠和狠厉，多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惧怕和敬畏。
钟大柱与他对视，语气生冷：“这话我不说第二遍，你自己记着。”
说罢，也不管阿旭什么反应，转头就要走。
钟菱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将怀里已经分好的银子，塞到了钟大柱的手里。
钟大柱：？
“刚打完人就给我塞钱？”
“哪里，这是皇上赐下来的。说是那日救火有功。”钟菱摆摆手，她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地上的阿旭，压低了声音询问道：“您为什么打他啊。”
钟大柱冷哼了一声，脸上有几分的不愉。
“小孩子胡乱说话。”
胡乱说话？
钟菱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这几日都没怎么听见阿旭开口说话。他这到底是说了什么，惹得一向沉默的钟大柱能这样发脾气？
见钟菱眼珠转得飞快，钟大柱便知道她在猜想什么了。但他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将手里的银子递回去。
“你拿着花吧。”
钟菱忙摆手：“我不要！我手头不缺钱，你留着，偶尔孙叔他们来的时候，可以出去喝酒。”
钟大柱颠了颠手里的银子，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一眼。
他压低了声音：“你去看看他。”
钟菱递过去一个“交给我”的眼神，快步走到阿旭身边，将他搀扶了起来。
说是搀扶，其实就是硬拽。
钟菱尽量避开了阿旭灰白棉衣上的白痕，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没事吧。”
阿旭没有回答，他双目通红地盯着回到柴堆前坐下的钟大柱，眼神中没有仇恨和狠厉，反而有着和他这个年龄说不出的复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谢谢。”
见他手臂上迅速隆起的红痕，钟菱轻轻碰了一下，惹得阿旭一颤。
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幼崽，此时虽依旧倔强，但身上却多了一股脆弱感来，尤其是通红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要掉眼泪了。
钟菱前几日从医馆里购入不少跌打损伤的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
但是阿旭拒绝上药，他小声道谢，他揉着小臂，又去后院洗菜了。
刚好韩师傅招呼了一声钟菱，无奈她只能先去后厨。
“每桌都点了暖羹，快快，这锅快没有了。”
韩师傅手上动作飞快，将食材取了出来，切菜的同时，示意钟菱调制香料。
“这个御赐的名头这么快就传开了吗？”
钟菱好奇，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果然，三五个人围在那羊毛毯子前，正对着那御赐的竹牌议论着什么，左右不过是一些赞美之词。
钟菱感叹道：“看来接下来几天，这暖羹怕是要从早熬到晚了。”
“这不是挺好的，这不比那鸡豆花、金镶玉来得好赚？”韩师傅轻笑了一声，感叹道：“我研究了一辈子御菜，谁能想到得到御赐名的，居然是这样一道随手调制出来的羹汤。”
能够留名的料理，要不是真的美味到了极致，要不就是背后有别样的故事。
皇帝给这羹汤赐名，并非是因为这菜多美味，只是想宣扬小食肆在火灾中配合帮助禁军的行为。
这让这道菜的背后，充满了人文价值。
也因为当今圣上是个明君，受人爱戴，才叫这么多人为了这个御赐的名字，慕名来品尝。
这倒是叫钟菱对小食肆未来发展方向，有了一点新想法。
她边想着，边调配好了一大罐的香料，和黑胡椒一起，放到了灶台边。
韩师傅正在熬羹汤，钟菱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犹豫了一会，才小声问道：“这几日……您有听见阿旭说什么吗？”
“阿旭？”韩师傅抬头，皱眉思考了一会，摇了摇头：“他这几日都不说话，我都没怎么见他开口。”
这就奇怪了。
但是不管是阿旭还是钟大柱，想要从他们的嘴里知道原委，都太难了。
钟菱暂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把这事暂时搁置。
毕竟冬至日的饺子研发，进展到一半就被迫停业休息了两天。而这突如其来爆火的暖羹，也有影响到了钟菱的饺子售卖计划。
钟菱和韩姨商量了一下，反正现在暖羹正是受欢迎的时候，不管新式饺子多美味新奇，也会被盖过风头。
不如就只售卖原来就调制好三种口味馅料，将冬至那日的主角，让给暖羹。
但也不是人人喜欢暖羹的味道，也有些人觉得暖羹味道过于辛辣刺激，并不习惯。
比如说汪琮，他就并不适应暖羹的味道。他每次只是看着他爹娘喝，如何给自己点一盅鸡豆花。
这一下子，后厨都没那么忙了。
韩师傅便又抽空做了一批豆腐。
想着冬至那天要和祁珩出去玩，钟菱便打算趁这几日，去探望一下怀舒师父。
刚好韩师傅不小心把豆腐做多了，听闻钟菱明日要去访友，便给她塞了满满一背篓。
……
当天夜里，在夜色静谧之时，空中飘起了雪。
等到钟菱醒来时，空气中是彻骨的冰冷，入目是一片白雪皑皑。空中还在飘扬着雪花，若隐若现的腊梅香，在这冰冷之中，格外的清冷悠长。
和宋昭昭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后，钟菱搓着通红的手，和宋昭昭一起朝着后厨走去。
那日火灾的事情，让宋昭昭也受到了一些惊吓。
钟菱想着既然去寺庙了，怀舒师父曾经也是赤北军的将士，不如带上宋昭昭一起。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宋昭昭拒绝了。
她今日已经和管账的韩姨说好了，继续学习如何记账。
她愿意学习，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钟菱准备去后厨拿准备好的东西，就启程去探望怀舒师父。
但是还没走到后厨，那竹枝破空的声音，在静谧的雪地之中，显得格外的响亮刺耳。
宋昭昭往钟菱身后躲了躲，攥住了她的衣袖。显然是怕极了这名义上切磋，实际上阿旭单方面挨揍的场景。
钟菱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阿旭到底是怎么惹到了钟大柱啊……
她轻轻地拍了拍宋昭昭的手背，带着她走进了小食肆的后门。
刚好就看见阿旭摔进雪里的一幕，阿旭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这雪积得有些厚，竟就这样吞没了他大半的身影。
眼看着钟大柱提着竹枝走了过去，钟菱忙松开握着宋昭昭的手，快步往前走去，挡在了阿旭面前。
她匆忙地开口道：“我今日去上香，不如叫阿旭同我一起去吧！”
第54章
祁珩府上的马车配置很好, 一点也不颠簸。
钟菱倚靠着软枕，抱着汤婆子，满脸复杂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阿旭。
阿旭的脸色很差, 自从祖母出事后, 他睡不好也吃不下。短短几天, 他脸颊两侧就凹陷了下去。让原本稚嫩的脸庞，生生显出几分线条来, 看起来成熟但也萧条了许多。
钟菱目光在他手背上那道淤青的长条伤痕上停留了一下, 纵使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她是素质教育的提倡者…但是钟大柱主张的却是“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上药了吗？”
阿旭抬起目光，眼中晃过一丝茫然, 随后点了点头。
瞧着这两天三顿打, 给孩子整的都不机灵了！
虽然阿旭天天挨打, 但他对钟大柱并没有生分和仇恨, 反而是越发敬重了起来。
这就是钟菱和韩师傅等人并没有彻底出手阻拦的原因。
反正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钟大柱看似下手狠, 但手上力度拿捏的到位。若是能让阿旭从那半死不活的萎靡状态里振作起来，那素质教育的支持者钟菱, 是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马车上气氛沉默, 只有车轮轧过雪地发出的嘎吱声。
钟菱闭眼眯了一会，等到马车稳当停下的时候, 她才睁开眼。
抬眼一看，阿旭依旧是刚上车时那抿着嘴唇，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甚至因为早上在雪地里摔了一下，他此时不敢靠着马车, 坐得笔直。
“走吧。”
钟菱将怀里的汤婆子塞给阿旭, 自己则提起了背篓。
阿旭见状要替她拿，却被钟菱躲了过去。
她利索地背上背篓, 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身上的伤不疼了？”
这话硬是叫阿旭脸上一红，他虽摇了摇头，却老老实实地揣着汤婆子站在一旁，也不再和钟菱争了。
马车就候在村子门口，钟菱领着阿旭朝着半山坡走去。
通往寺庙的小径上覆满了雪，光秃的枝干上结着玲珑的冰柱，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在微弱的阳光之下，折射着冰冷的寒光。
偶尔有鸟雀振翅，清脆地鸣叫声回荡在山林之间，像是误闯了什么无人之境一般，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