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在为齐家的事情伤心。是不是因为齐家……所以才自立……好向旧主复仇?”韶声却没空理会他的动作。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每当齐朔这样装腔作势地说话,都是故意在遮掩些什么。比如,他现在心里似乎很不痛快。
所以,才先问出了这个她纠结许久,观察许久,但最想知道的问题。
“声声小姐,旁人若是对真真说出‘旧主’二字,可是要杀头的。小姐虽然是小姐,但以后也不许说了哦。”齐朔又捏了捏韶声的耳垂,好像是得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你别这样……伤心的事情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或者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可以走。别……装成这个样子来遮掩。憋着不好。”韶声不想他再插科打诨。
齐朔手上的动作一顿。
“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松开手,恢复了平日里说话的声音。
“我于北地起势,同齐家,同南朝的皇帝,全无关。不过是顺势而为。”
“齐家还在时,与柳家也并无多少区别。”
“你现在全知道了。”
韶声只好答:“知道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说,他是不是为齐家的事情伤心了。她在心中默默想。
“好了,不要想太多。你接下来该想的,是与我成婚的事情。”
“我险些忘了,柳二姑娘与人订过婚。对这些应当已经驾轻就熟,很有经验了。”齐朔最后说。
柳大爷柳执离开澄阳后。
元宝同何泽生,确实按着齐朔的吩咐,筹备起将军与柳家的婚事来。
北人皆知,元将军从来独断专行,成亲这种私事,更不会容得外人置喙。
当然也不可能出现,齐朔与韶声话中暗示的,军中同意就顺利,不同意就不顺利的情况。
但还是出现了意外。
这个意外便是柳韶言。
柳大爷同将军辞行之时,她已经昼夜兼程地到了澄阳。应为柳大夫人之托,她还带着韶声的贴身侍婢紫瑛。
柳韶言刚在柳园安顿好,便将紫瑛打发走了。
没过多时,柳大爷从将军官衙回转,便将元应时便是齐朔的消息,告诉了柳二爷并柳韶言。
柳二爷先是同柳大爷一般惶恐,觉得齐朔是不是来找他算账的。
又想起何泽生三请四劝的态度,这应当不至于。
若齐朔欲怪罪柳家,该收拾早收拾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甚至专辟一个园子供自己居住。
惶恐终于化为狂喜:真是有了瞌睡便来枕头!
何泽生早就同他吹过风,说将军有意同柳家联姻。故而,他才会千里迢迢地将女儿接来澄阳。
只等元将军隐庐请贤后,他便会顺水推舟地表明:他柳举士为知己者死。甚至愿将自己饱读诗书,经略满腹,不让须眉并且名满南朝的女儿柳韶言,嫁予将军。
如今骤然得知,将军本就同女儿有旧,他的计划定然会更为顺利!
且说回柳韶言。
她到澄阳没几日,并不与任何人交际,便随父亲柳举一道住了进云仙山下的一间青庐。
齐朔拢共去寻了三回,回回都带着一众谋士,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前两回,柳举都使小童站在门口,将他挡下了。
第三回 时,柳举使女儿韶言在院中候着。
这个主意,也是何泽生给他出的。
何泽生想借着帮将军筹备婚事,压元宝一头,好重得将军信重。
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韶言身上。
他少时于旧京游冶,太知道撷音居士柳韶言了,面容清丽绝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简直是名动旧京。他与柳二小姐第一次见面,便是借着撷音居士的请笺,混进柳家的雅集。当年旧京城之中,几乎所有的少年人,都多多少少思慕向往过她。
如此佳人,又与柳举的关系更近。何泽生认为,无论是从英雄逐美的角度,还是从展现将军待士以诚的角度,柳韶言都比柳韶声更合适。
只是没成想,这第三回 求贤,将军竟带着柳二姑娘一道。
韶声其实是很不愿再入云仙山的。
拗不过齐朔的强迫。
坐在马车上,她一反常态,闭上眼就睡,不愿往外多看一眼。
直到车停。
“到了,下车。之后便要步行上山了。”齐朔亲自帮韶声掀起车帘。
韶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她根本没睡着。脑子里全是云仙山里的回忆,怎么睡得着!
心里的不满难免有些表露在面上。
也顾不得像往常一样,时时注意着齐朔的脸色了。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被她全抛于脑后了。
面前山景苍翠,远处是晚开的桃林,红粉缀于一片浓绿之中。很美。
“真是大手笔……这么大一片园子,又是谁修的?”韶声就着齐朔的手,从车上下来。
“小姐真奇怪。见到山中美景,不叹野趣夺目,反而问是何人修建?”齐朔笑吟吟。
“步道皆铺设一色的长石,石缝中少有杂草,夹道的林木也都整整齐齐,不占一点人行之处。还有近处的绿树与远处的桃树,每丛栽种皆有数目。如何不是人修的?不仅有人修,还有人常常养护。但应该不是你。这里的树木,有一人围抱之粗,更高可参天,定然种下去有年头了。”韶声说。
“小姐真是观察入微。”
韶声不禁有些自得:“废话。我在云仙庵里住着的时候,可没见过山中有如此之景。”
“那小姐信不信,这是澄阳为柳二先生修的呢?”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我二叔?”
“不曾。只是猜测而已。也不一定猜得对。毕竟,上次我猜柳大先生辞行之事,就猜错了。”
“你为什么猜是他?叔父是京官,几年才回一次澄阳。”
“南朝皇帝不是派他做过平江刺史?且为吏部给事中,也难免要校考平江之事。”
“那不过是暂居。吃住都在驿馆,与这假装野趣的大园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叔父手头不宽,我曾经听说,府中有时还要倒贴些钱银给他,哪有钱造园子?”
“他是言官,倒不需手里有钱,地方诸官,自会讨好。三尺喉舌如青锋利剑,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若不花费大价钱供起来,难保他们不会胡说。”
“真的吗?”韶声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小姐若不信,等下可当面向柳举求证。”齐朔提议。
“那算了,我几月前刚打过他,不想同他说话。”韶声拒绝。
“没关系,我帮你问。我与小姐打个赌。”齐朔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入韶声手心。
“怎么就只一文钱?”你可是元将军,是北地之主。装什么呢?韶声皱起眉,小声说。
“小赌怡情。如今战乱,各处都要花钱,我作为将军,当然要以身作则,能省则省。”齐朔双手一摊,示意自己不会再掏更多。
韶声想了想,说:“赌就赌。只是我的赌注今日没带在身上,回去了给你。”
“真真相信小姐。小姐可不要耍赖欺负我。”
齐朔竟同意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一道阶梯下。阶梯尽头是一扇柴门。
门内的小院里,几间朴拙的木屋错落。
齐朔走在前面,拾级而上,推开柴门。
——柳韶言正亭亭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上,焙酒烹茶。
一双纤纤素手,有石青的茶具衬着,更显得白如新葱。
立于身旁侍奉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韶声曾经的贴身婢女,紫瑛。
见着齐朔,韶言面上并无一丝惊讶。
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来客,便又将目光投向面前将将煮沸,咕嘟冒出些小泡泡的茶锅里了。
端庄娴雅,不愧是旧京城时声名极盛的名姝。
“元将军请坐。”她伸手示意齐朔坐在她对面。
毫无起身行礼的意思。
至于跟着齐朔一道进来的韶声,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紫瑛。
“小姐!”她激动地大叫。
全然忘了三小姐之前对她的叮嘱,让她一句话不许说。
齐朔与韶言全都循声看向她。
韶言蹙眉,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
紫瑛对这个眼神很熟悉。
她这一路都是跟着三小姐,知道她有事从来不直说,喜欢让下人们猜谜,温温柔柔的表情,变化细微,意味却大不同。若是下人不遂她的心意,明面上她虽不会说什么,但惩罚却一点也不少,有时候甚至做得很隐蔽。紫瑛习惯了韶声有话直说,故而在韶言那里结结实实地吃了几次苦头,才终于有开窍的迹象。
三小姐这个样子,应当是很生气了,留到回头,肯定要狠狠收拾自己的。
不过,紫瑛已无暇顾及韶言的惩罚了。
因为她也看见了齐朔。
——柳二爷与三小姐等待多时的元将军,竟然是韶声小姐养过的元贞公子。
简直是这天下最离奇的事情了!
“是……!”紫瑛不由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齐朔转过脸,悄悄向着紫瑛露出熟悉至极的温柔笑容。
又将食指放在唇中:“嘘,噤声。”
紫瑛站在韶言背后,闭紧了嘴巴,愣愣地对着他点头。
天啊,这一身青袍的元贞公子,竟然比三小姐更像三小姐,更像位名动天下的美人!
怪不得小姐会被,被他迷惑!
紫瑛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自觉地转到韶声身上。
第51章
韶言也将目光转向韶声。
“二姐姐,好久不见。我将紫瑛给你带来了。只是我与将军还有事相商,二姐姐不方便在场。”她起身牵起紫瑛的手,向韶声走去。
起身前,向齐朔一福身:“劳烦将军稍候。”
韶声就这样与紫瑛一道,被韶言关在了柴门之外。
“小姐……元贞公子他……当真是那个元将军?”紫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甚至连本该控诉韶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你不是都看到了嘛。”韶声答。
“那你……他……这……”紫瑛不知道怎么问合适,欲言又止。
“我被丢在那个庵里,逃出来的时候撞见他,就这样了。其他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问元宝,如果元宝愿意告诉你的话。”韶声回头指向元宝。
元宝、何泽生、以及诸位谋士,皆立于稍远一些的阶梯下。
见着紫瑛顺着韶声的手指,回头看向自己,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元宝现在的名字叫金晖,是将军的参将。你以后称呼他,要称呼金参将。”韶声又说。
“金元宝?”紫瑛下意识想到的东西,与观云竟一模一样。
“是金晖参将。”韶声纠正。
“反正柳韶言不让进,我带你下去和他们打招呼。”她向台阶下走去。
“小姐不要不高兴……三小姐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元贞公子,啊不,将军和小姐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定不会被她蒙蔽……”紫瑛提起裙摆,追在韶声身后。
“我有什么资格不高兴?”韶声头也不回。
话都这么生硬了,还说没不高兴?紫瑛在心里撇嘴。
“金晖参将好。”紫瑛甫一在阶下站好,便谨记韶声的叮嘱,向着元宝行礼。
起身时,看见了元宝身旁的何泽生。
何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何……何公子好。”紫瑛虽然惊讶,但先前见过齐朔,心中已有了更惊讶的铺垫,也能在慌乱之中,忍住不看向韶声,周全地再行一礼。
“还有这边的诸位先生。”韶声又将齐朔的其余谋士,一一介绍给紫瑛,示意她行礼。
“柳姑娘认得我们?”一名谋士惊讶问道。他们都以为,这位柳姑娘是将军带来的身边人,并不会屈尊理会他们。
“当然认得。”韶声也有些惊讶。这不是应该的吗?她又不是元将军,这些先生们比她要精贵多了,她自然要牢记且敬重。
“里面只让将军一人进。所以我们也过来和大家一起等。”她说。
至于门内之事。
柳韶言与齐朔相对而坐。
茶煮好了,她为他斟了一杯:“将军请。”
齐朔接了。
“将军此来,所为何事?”韶言发问。
“自然是为求贤。求柳先生。”齐朔抿了一口茶。
“将军觉得,这茶如何?”韶言不接他的话,转而问茶。
“好茶。”齐朔言简意赅。
韶言被他粗暴的回答,说得一愣。
在她记忆中,她未婚夫齐朔的性子从来不是这样。他对一切雅乐事,无一不精。
于旧京城各集会之中,凡是对茶酒的考究与品评,挑剔却据理,信手拈来,又有礼有节,使所有人听了,都心中熨帖。十分令人心折。
她忍不住追问:“将军不多说些吗?”
“你还有别的要问。”齐朔答。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韶言这才想起父亲的嘱托。是她问多了。
于是,她又斟了一杯茶,递给齐朔:“柳先生托我,问将军三问。”
齐朔微笑颔首,示意她继续。
韶言继续:“第一问:将军以为,何为百姓?”
齐朔微笑不变:“我来等柳先生。”
话音落下,便再不开口了。
韶言煮茶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面前的齐朔,与原来的齐朔丝毫无二,笑意温柔,举止体贴。
他应该是因着多年前退婚的事,在怨怪自己。韶言想。
于是她鼓起勇气,抓住齐朔的手,用旧日的称呼,亲昵地唤:“齐朔哥哥,你是不是还在怨恨韶言?怪我和你退婚……”
齐朔将手抽走,说的还是同刚才一样的话:“我来等柳先生。”
韶言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不是我的错……我都是听家中安排……如今既能重逢,我也可以再嫁给你的!我父带我来,便有此意……”
急切地将柳举与何泽生的筹划,直接说了出来。
齐朔打断她,第三次说:“我来等柳先生。”
“柳先生不见,那便罢了。”
这次,他多加了一句话。说完,起身便要离去。
“将军留步!”院中木屋的门霍然洞开。
柳举急急地开门出来。
“柳先生想好了?”齐朔停下脚步,面上神色更加温柔了些。
“举愿受将军之命。”他向着齐朔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