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还要不要做生意!”韶声气得胸脯鼓鼓。
“客官,我方才说过了,我们是这尉陵城里的唯一一家首饰铺子。你若是要买,便只能在我们这里买。”伙计说。
第53章
“别吓唬人了!我们走!”韶声扯着齐朔就向外间走去。
旧日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她顾不得去想牛车上齐朔不正常的态度。虽然她在外一贯畏人,从来说不过牙尖嘴利的伙计,但一走了之的勇气,还是有的。
且如今的她,其实是比当小姐时,硬气了许多。
原先她逛铺子,被伙计拿别的小姐一激,或是微微透出她花费不如人的暗示,她心里总是会生出十分的埋怨,埋怨自己没出息。
甚至还会对服侍她的伙计生出许多愧疚,想着都是自己在家不受重视,零花不够,害得伙计还要多费许多功夫,才能为她争取到她想要的东西。
只是偶尔,在手上宽裕的时候,会争口气,显示自己有本领,加价将心仪之物买下。
如今,她已经能识破这伙计卖东西的伎俩了。
不听他胡说,生气了就走。
韶声在心里宽慰自己。
不过,被拉出来的齐朔却有不同的看法:“那伙计没说错,尉陵如今确实只有这一家首饰铺子,他们财力与背景皆雄厚,不会在战乱之中散佚。你若是不在这家买,就买不到南边的首饰了。”
“究其根本,你该怪我。”
说这句话时,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是平淡。
仿佛在随口感叹今日的天气。
这使韶声不禁又忐忑了起来。他是不是还在为牛车上的事生气?之前的若无其事都是装的,现在装不下去了?
“怪……怪你干嘛。”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想圆过去。
“尉陵因我战火不断。使城中女子只能忍着气,买唯一一家大铺子的首饰。”齐朔并不顺着韶声的想法来,反而说得更加直白。
“那……那我更不该买首饰了。既然尉陵受战事纷扰,肯定许多人活着都不容易,我怎么好耽于享乐……”韶声弄不清他是否又在阴阳怪气。但听他这样说,却真正地有些心虚起来。
她发自内心地感慨,并未发现话中对齐朔无意的冒犯。
话音落后,才想起来要找补:“我、我不是说你打尉陵不对……毕竟要说错,南朝也一样有错……”
“无妨。人活于世,不求安乐,难道要每时每刻都担心死生之事?居何所,虑何事。看这街市上,多的是和我们一样闲逛的人,热闹得很。”齐朔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他们就一点也不担心吗?也没有人提醒,或者引导他们,我自小便听说说,文人的笔便如文人的傲骨,为民而呼,这时正该做这样的事情……柳家这样的文人这样的是少数,那其他人呢?再打起来,不就又……我真的不是针对你。”
韶声说话时,已经尽量小心避开“攻打尉陵”这一话题,但仍然免不了撞上。这使她有些自暴自弃了。
齐朔要生气就生气,要罚就罚,她也没办法。
“等他们失了利,受了伤,便自然会担心,也自然有人来引导了。”齐朔并不在意韶声的冒犯。
“那……你是来引导他们的?”韶声有了一丝希冀。
“是我让尉陵陷于战火,我像吗?”齐朔反问。
“但是……你让北方失地的农民,加入义军,他们都活下去了……”韶声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现在街上的人富裕,怎么都活得好,不需要担心。但有人活不下去了啊……怎么能这么无情。”
“居何所,虑何事。人皆如此,何必纠结。”齐朔答。
韶声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我还是不想买东西了,我想走了。”她说。
“可以。我们回去来时的皮行门口,让他们提前送我们出尉陵。”齐朔答应她。
回程时,商队依照先前说过的,拨了辆马车供齐朔与韶声共乘。
天色尚早,韶声打开车窗,好奇地向外间张望。
从尉陵到澄阳,一路上到处都是烧焦的荒田。
当然,愈近澄阳,荒田愈少。
韶声虽然好奇农田荒置的缘故,到底是因打仗烧毁,还是同观云所说一般,农民交不起佃租,活活饿死,以至田地荒毁。
但也不敢拿这些田去问齐朔。
这不是找骂吗?要真是打仗导致,他答是不答?
于是,她只能将问题存在心中。
农田广阔,其间有各式的小院坐落其中。
虽院落的样式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地,每间院前或路旁,都搭着施粥的竹棚。气派点的棚子里,有一二家丁看守;至于简单些的棚子,也用纸糊着牌子,示意棚里有粥水自取。
这使韶声的心里好受许多。
看来这世上,还是有良知的好人。他们不会只顾着自己在城中享乐,他们会怜悯悲惨的苦命人,给他们提供救命的食物。
齐朔注意到韶声如释重负的表情,闲闲开口道:“你也想施粥?在中都时没施过?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尽可施个够。”
韶声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
她觉得他虽然不至于阴阳怪气,但语气轻佻,缺少尊重。
施粥这样的好事,怎能用如此的玩笑话调侃?
韶声正想出声反驳。
却瞥见了齐朔的侧脸。
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话语里的玩笑。
如冰雪雕成的一尊神仙塑像,半垂着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世人。
自从他看见了自己袖子里的白玉,他似乎就很少笑了。
是了,大权在握的元应时,应当是恣意无常的。
她还指着他活着,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是她忘形逾矩了。
韶声默默地缩回马车的角落。
回到澄阳后,齐朔似乎很忙,将韶声交给等候多时的紫瑛与观云,便离开了。
直到他与韶声成亲前一日,都没有再现身。
元将军在澄阳成婚,仪式极为盛大。
接亲的队伍一直排到了澄阳城外十余里。
城中各处都挂着红绸,烟花与火炮齐响。
看热闹的百姓站在主街两旁,挤挤挨挨。有精明的商家抓住机会,甚至还向外售卖视野更好的观礼位。
他们不仅要观摩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还要一睹元将军天人般的风采——毕竟,元将军的美貌,在北地算得上与他的名头相齐。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元应时大将军,身着大红的婚服,迎着新娘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气派地入城。
韶声坐在柳园里,早早扮上了新嫁娘的装扮。只待吉时一道,便上轿出嫁。
无论柳家对她有什么看法,对于这场婚礼,却也是极为重视的。
整个园子里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为二小姐的出嫁而忙碌。
按礼,女儿出嫁前,母亲是要在房中陪着的,只是柳大夫人如今不在,柳二夫人自知家中与韶声的龃龉,也贴心地只露了一面,免得韶声不自在。
为韶声开脸上妆的喜娘,是城中有名的老练熟手。
而她身上穿着的嫁衣,头上蒙着的盖头,都以暗纹的织锦为底,用金线绣满了百鸟的纹样,仿佛金色的鸟群穿行在流光变幻的灿灿云霞之中。
也不知是否齐朔特意安排,嫁衣做得很合身,将她平日里掩在宽松衣袍里的身段,全部掐了出来。正如同他当年在小院之中,为韶声装扮的一样。
连见过韶声身子的观云也忍不住惊叹:“我原还叹息,小姐的上身不是时下流行的美人的瘦削,穿起衣服来,总没那般利落。现在一看,竟然全是胸脯的缘故。若是小姐每套衣裳都能这样合身就好了。而且小姐皮肤白,这火红的嫁衣显得小姐更白了,真好看。将军真会选。”
她对着韶声素来随便,有什么便说什么。连从元宝那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嫁衣是元将军亲自选的,都一不留神秃噜了出来。
一旁的紫瑛暗地里戳她的腰,低声提醒:“嘘,小声点。我们小姐最不喜欢人说她胸脯,说穿衣裳不好看,而且跟别人不一样,被发现了会遭笑话。每有人说到此处,她心里都要难过的。之前小姐穿的衣裳小了,绷住胸脯,我们大夫人见着,也会斥她,让她换上别的衣裳。”
如今紫瑛与观云已经亲密地打成了一片。紫瑛是柳大夫人专为韶声养的大丫鬟,处事圆滑,善于张罗;而观云活泼天真,开朗机智,二人一拍即合。
韶声却没心思理会她们的小动作。
确切地说,她没心思理会这婚礼之中的一切。
她心里毫无本该有的期待。
去年齐朔离开澄阳的那天夜里,他突然告诉韶声,说要和她成亲。
从那时起,她便觉得恍惚,甚至是不可思议。
直到出嫁当日,吉时快到了,她都没有任何真实感,好像一切都在做梦。
在这之间,有关筹备成亲的各项事宜,她甚至会有意识地回避,也可能是下意识地逃避。
她不知道齐朔为何要同自己成亲。她明明是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
齐朔最初跟她提过几句,说是为了柳家,所以利用她,利用与她的婚礼。
但在她看来,柳家是沽名钓誉之徒,齐朔也不需要柳家的助力。
韶声想不明白齐朔的筹划。
她却不能同旧时一般,把他当作自己养的男宠,直接问他。
就算在旧时,她问了,齐朔虽然会答,但嘴里说出来的,也不一定是实话。
反正她是庸人,他骗了她,她也觉察不出来。
因此,韶声觉得自己的这场婚礼,实在是不太踏实。
故而心不在焉。
就算是穿着喜服,让她接下来当众,而非只在齐朔面前,露出与别的姑娘不太一样的胸脯和腰肢,她也浑然不觉。
更谈不上害怕。
不过,韶声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它应验了。
第54章
“柳夫人,柳夫人!”有人在外间急促地敲门。
观云一听便知,这是吹羽的声音,自告奋勇地要去应门:“吹羽?是将军来接亲了?可是吉时还差了几刻?”
“不是!城外有南人从尉陵打来了!将军已前去应敌,我奉命来保护夫人安危!只是定要误了接亲的时辰了。”
“什么?”韶声霍然起身。
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用丝线悬着的石头,终于在此时,挣断了绳索,沉沉地坠了下去。
吹羽恪尽职守,一直领人在韶声房外守着:“柳夫人若有需求,尽可吩咐我等。只是此时不宜出门,委屈夫人在房中静候。”
“这误了嫁娶的吉时,可如何是好啊?”紫瑛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巨变,她常在柳家呆着,没遭过什么动乱。如今听着吹羽严肃的嘱咐,难免心下不安,着急地团团转。
观云见她来回走动,也染上了焦急,上前一把抓住紫瑛的手:“紫瑛姐姐,别走来走去了,你越走,我就被晃得越慌。现在外头已经乱了,还想着什么吉时?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开始收拾房中的细软,以备等下收不住,好快点逃跑。”
她又转身对韶声说:“小姐,快把这身嫁衣脱下来,换上轻便的衣裳,我来帮小姐收拾。”
“不可!我们小姐一生就出嫁这一次,一定要穿着嫁衣等将军的……收拾可以,但小姐的嫁衣是万万不能脱的。”紫瑛反握住观云的手,不赞同她的话。
“别想了,你没听外头军士已经改口,叫小姐夫人。若将军能平安归来,我们小姐就是将军的正头夫人,还强求什么别的?”观云来不及听完,便打断紫瑛。只是后面一句,她照顾紫瑛与韶声的心情,没好说出口:若将军不回来,逃命更加要紧,别想劳什子嫁娶了。
“小姐!”紫瑛看向韶声,欲向她求助。
韶声掀开蒙住脸的盖头,平静地望向紫瑛:“听观云的。”
除了头上的金冠与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地摇摆,她整个人仿佛一座稳稳的石像,脊背挺拔,端坐于绣凳之上,岿然不动。
“让观云去收拾,你来帮我更衣。”她又平静地对紫瑛说。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宽大的喜服袖子里,韶声偷偷攥紧了手,手背被她攥得发白。
也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身子里的心脏一直在不安分地咚咚狂跳。
当然,不止韶声,澄阳城中看热闹的百姓,也没等来红衣似火,意气风发的元将军,也没等来他凤冠霞帔的新娘子。
等来的反而是——从尉陵前来,倾城而出的南朝大军。
生变不过在刹那。
喊杀声仿佛瞬间便到了城下。
人群哗然而散,城中一片混乱。因着布置婚仪,城门大开,城上守军更算不上不多,不多时,南朝兵马便如浩浩荡荡的蚁群,破开城防,长驱直入。
城中未来得及跑远的百姓,更加混乱了。
踌躇满志的南朝将领,正自得于自己的计谋,以为元应时果然由于婚礼之故,疏于城防。他们不仅调动了尉陵的所有守备,甚至还向禄京要到了两万的大军支援。定不会费多少功夫,便能一举拿下澄阳,光复整个平江府。
马蹄驱赶践踏着来不及躲避的人,但由于人多拥堵,行进得不太顺利。
便有兵士下马,直接砍杀起挡路之人,以在人群之中辟出道路来。
正当此时,却突然有许多混在人群之中的青壮年男子,逆着奔逃的人群而动,从身上抽出兵器,与甲胄整齐的南朝人对砍起来。
这些人的外表与普通百姓并无区别,在混乱之中难以搜寻,将城中局势力搅得更加混乱。
而本该被南朝军队埋伏阻截的迎亲队伍,竟也在两个时辰之内,去而复返。
他们脱下了迎亲时红色的衣裳,全身着元家军制式的黑甲,人数也比迎亲时,多上千百倍。
其间不见元应时的身影,领头人却竟是本该坐镇中都的大将吴移!
吴移指挥兵马,将尉陵的来客,铁桶一般,全严严实实地堵在了混乱的澄阳城之中,只许进不许出。
至于在城外柳园待嫁的韶声,吴移素来行事周到,自然也早早考虑到了。
他的手下以迎亲为名,牢牢地守着柳园的安全。
韶声身边,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派吹羽来看顾韶声,便是他的手笔。
澄阳此战,持续了十日。
韶声一直镇定地端坐于柳园之中,尽管她与两名侍女,都没怎么睡觉,随时关注着外间的蛛丝马迹,为逃命做准备。
好在短短十日之后,战火暂歇,柳园始终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而坏事则是,这场大战,算得上是齐朔多年征战之中,不太光彩的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