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逢梅先生介绍,想必你们南朝人,都知道我是谁了吧?”齐朔语带嘲讽,微笑着对二位使者开口。
然而,他看笑话的恶劣心思,此次却落空了。
周静十分之镇定,甚至用眼神安抚了惊疑不定的梅敬宜。
“将军说笑了。梅大人见将军军容整肃,治下有方,百姓安居,敬之重之,向我主陈明就里。故而我主不禁心向往之,又深觉怠慢英雄,心有愧怍,特派我携厚礼以结交。我主还说,得将军如此友邻,实乃我国之幸。”
一番奉承话,将姿态放得很低。既裱糊了梅敬宜不知内情,也婉转表明了南朝的态度:他们想与北地分而治之。
伸手不打笑脸人,齐朔也不好再继续嘲讽:“周先生客气。”
说话间,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南朝新来的周大人。
与梅敬宜一般的身姿挺拔,面相看上去,确实是个正派的文士。
面白儒雅,只是年纪到了,眼角嘴边,总免不得有些严肃的皱纹。白净脸庞上,既留有年轻时的俊秀,更多了清正长者的魅力。
公允而言,配柳韶声,倒也配得。齐朔的思绪跑远了。
呵。就这?也不知为何,他心底立刻便发出了一声,疑似自嘲的冷笑声。
见齐朔不回话,周静又开口唤:“将军?”
齐朔迅速调整好状态:“周先生一路辛苦,我今日仓促与先生见面,实在是有些怠慢,方才正想着晚上为先生设宴接风,当作是我的赔罪了。所以一时走神,先生勿怪。”
“梅先生上次没来,这次可不能再避了,一定要赏光。”他又点了梅敬宜,当着周静的故意说他没礼貌,不给自己面子。好像非要挑拨一下,才高兴。
“一定一定。”周静一口应下,也帮梅敬宜应下。
打发走了南使后,齐朔心里总有些轻微的不适。
便找到了韶声。
韶声仍然住在他的将军府里。
与在澄阳时不同,中都是北地的都城,物资丰富,且如今大家都知道韶声就是将军的准夫人,只是遇上战事,耽误了婚礼。
因此,曾经奴仆环绕,华贵奢靡的的大小姐生活,也回来了一些。
不过,韶声却拒绝了这样的待遇。
“将军如何,我便如何。”她这样对将军府的管家说。
于是,她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紫瑛与观云二人,各类陈设,也一切从简。
齐朔却不知这一节。
他自回到中都之后,日夜奔忙,此时是几月以来,他第一次来见韶声。
刚踏进院子,他便发现,这里仍如来时一般空旷,并未添置什么物品,于是出声唤人:“我不是叫你们从宫城库房中搬东西来,怎么没搬?”
韶声正在内室午憩,浑然不知有人来。而外间守着的紫瑛与观云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应。
“怎么没人呢?”齐朔提高了声音。
韶声这时便醒了
说醒也不算醒。她的头脑昏昏沉沉,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所以,她迷迷糊糊地撑开窗子,睡眼惺忪地探头向外,听出了齐朔的声音,便道:“元贞?有事找元宝,别找我,我要睡觉。”
方才齐朔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温和可亲。使韶声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在旧日南城的小院里。但就算她用了旧日的称呼,也牢牢记得,不透露齐朔的真名。
紫瑛一听,心道大事不妙,吩咐观云赶紧去服侍韶声起身,自己则硬着头皮,走到院子里,应付齐朔接下来该有的雷霆怒火。
“将军息怒,夫人她方才在午憩……”
齐朔制止她接下来的解释:“我不是问这个。我想问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我只带了紫瑛一个侍女啊,你不是很聪明吗?这都记不得。”观云刚踏进卧房,便听见韶声插嘴。她定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从齐朔的角度,看见的则是她将脑袋搁在窗沿上,眼皮仿佛被糨糊粘上,声音越来越小。
他也不再追问了。
长腿迈过紫瑛,直走到韶声窗下,揪住她的双颊,附耳道:“小姐醒醒,睁眼看看这是哪里。”
“当然是小姐我给元贞租的家。”韶声答得快,眼睛却死活不睁开。
齐朔手上的动作顿住。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如常,继续在韶声耳边低声说:“不,这里是元应时的将军府。”
将军府,什么将军府……元应时,什么元应时?
韶声终于意识到,她不是在做梦!
她伸手揉眼,也终于看见了窗前的齐朔。他的手还揪在她的脸上。
“将、将军……”韶声惶恐地唤,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能如何弥补,或者直接糊弄过去。方才似梦非梦的行为,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也不知有没有冒犯他。
见韶声终于醒了,齐朔也不再为难紫瑛,直接问她:“小姐院子里服侍的人呢?怎么都躲懒去了,害得真真只能同小姐隔着窗子,浅叙相思。”
声音甜蜜又委屈,像一大块黏糊糊的饴糖。
全放进嘴里,糊住嗓子眼,让人直发腻。
“只有紫瑛和观云。我没要别人来。”韶声老实答。她这时心虚,不敢阻拦齐朔的这番恶心话。尽管她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
“那怎么可以呢?小姐院子里的摆件也没有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真真帮小姐出气。”齐朔的语气不变,而韶声脸也同面团一般,被他揉成了各种形状。
“唔……将军尚俭,我也应当……”韶声在齐朔的手指下,艰难出声。
齐朔这时却突然放手。
脸上的温柔甜蜜也随之消失,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抱起手臂,语气冷漠:“你从来不是节俭的人。什么将军尚俭?你是不是见过周静了?你想扮可怜,让旧相好把你救出去,鸳梦重温?”
“什么?什么周静?是周大人?你抓到他了!”韶声只注意他话里的“周静”二字,也不在乎他骤然冷下的态度。
周大人是个好人,救了她两次!如果齐朔抓到了他,她不能坐视不理!
韶声伸手去够齐朔的衣袖,他却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碰到。
她只得努力将身子探出窗外,窗户开得小,当她将肩膀伸出来,还想再往外钻,胸脯却挨挨挤挤,又心中着急,更加不得章法,把空隙卡得满满当当,形容狼狈而笨拙。
“一个何公子不够,还要周大人。柳韶声,你好得很!”齐朔毫不理会韶声可怜的窘境,拂袖而去。
韶声此时,既无暇考虑自己怪异的姿势,也无暇考虑齐朔这莫名其妙的脾气。
她满心都是对周静的担心。
一边继续手脚并用地往外钻爬,一边冲着紫瑛与观云大喊:“快、快拦住将军!”
第58章
“砰”地一声。
韶声费尽力气,终于从窗子里爬了出来。只是双手没撑稳,从窗框顺着墙,”刺溜“地滑了下来。
落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牙白色的软罗,在窗子上,墙上,地上,蹭得到处都是灰。
衣裳里包裹着的皮肉,也蹭得发红,热热地疼。衣襟散乱,有些遮掩不住沉甸甸的胸脯,挤出窗户时刮蹭出的红印子,若隐若现。
身后的巨响,齐朔听得清楚。
然而,他只是脚步微微顿住,便继续往外走。不曾回头看一眼。
韶声眼尖,看见他停了。
连忙从地上爬起,跑着往前追,根本不管自己身上的污糟,也不管离开屋内暖融融的火盆后,干燥凛冽的轻风,冻的她一阵阵发抖。
边跑边喊:“等等,等等!”
散开的头发被跑起来风吹得更散,脚上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
“你不许走!”韶声从背后一把抱住齐朔的腰。
齐朔终于回头。
他眉头紧皱,满面寒霜,一根一根掰开韶声箍在自己身上的手指。
韶声怕他又要走,不愿松手,抓得更死,恨不得将十根手指全嵌在他腰间。
齐朔也不与她僵持。直接就着这个别扭奇怪的姿势,将人挟在胁下,大步流星地向屋内走去。
奉韶声之名追出来的紫瑛与观云,被他这一身摄人的肃寒之气吓住,战战兢兢地伏地便拜,一眼也不敢抬头看。
“当真是日思夜想的周大人,值得你这样?天寒地冻,衣裳不穿,袜不穿,鞋也不穿?”齐朔将韶声一把掼在床榻之上,将绣鞋端正地套在她冻得通红的脚上。
——他竟还有工夫将她跑掉的绣鞋捡起来。
“可、可是……”韶声挣扎着,还想为周静求情。
“可是什么可是?你的老相好如今出息了,正当着南朝的特使,趾高气扬地来打发我了!”齐朔的脸色愈发黑沉,语气也罕见地变得激烈。
“什、什么……”韶声这才终于明白,她误会齐朔了。
是完完全全的一场大乌龙。
“对……对不起。”她心虚地缩起双足,将它们藏进被子里。似乎这样做,她就能把方才丢人的自己藏起来。
齐朔却全不受她的道歉,冷冷地转身:“你想见他,今夜的宴席上,便叫你见个够。”
韶声却不能让他这样离开。
道歉无用,只好用别的方法了。
于是,她又故技重施,起身抱住齐朔的腰。
齐朔却没想到,韶声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无赖的手段。
因此,他毫无防备地被韶声带倒,覆在她身上。
他身上有从外间带来的冷意,泛着冰凉的微甜,也有为提神常熏的薄荷龙脑等物。糅杂而成的香气,铺天盖地钻入韶声的鼻子里,将她严实地笼罩住。
韶声不禁动了动鼻子,又偷偷吸了几下。
趁齐朔没起身,她将通红的脸藏进他的胸膛之中,抱住他腰的手仍然不放,柔软的胸脯蹭在他的腰窝上,手指却摸到他的腰带,轻轻解开腰带上整齐系着的扣结,
一边解,一边瓮声道:“将、将军,要不要同我一道……午、午憩。”
希望这样的赔礼能有用,他能消气。他之前发脾气的时候,就、就会……韶声越想,脸越红,手上的动作也越迟缓。
虽然她养着齐朔的时候,就会这样做了,但到了现在,仍然不好意思。
不过当时能装镇静,现在也可以。
齐朔却不管韶声的脑中官司。
他一把按住韶声作乱的手:“午憩?我哪有时间午憩?你便等着晚上见你的周大人吧,我成全你。”
“可是你明明就……我都摸到了……”韶声是一定要让他消气的,于是,忍着巨大的羞耻开口。声音从齿间发出,轻轻细细。
本来温暖宜人的室内,此刻却显得热了。她放在齐朔身下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天气寒冷,衣服也穿得厚,谁看得见?”齐朔竟似不知羞耻,毫不避讳地直面韶声的问题。
“不行!我用手……”韶声见他如此,也赌气般地暂时放弃了廉耻,仿佛一定要与他争个高下,在这件事上,也不愿落于下风。
甚至在齐朔下一句话出口前,挣开了他的桎梏,触上了他滚烫的肌肤。
“你!……随你。”一瞬间的失态后,齐朔闭上了眼睛,紧皱的眉头仍然紧皱,一点也没有松下来的迹象。
韶声盯着他美丽的脸。
岁月果然善待美人。风霜并未在齐朔玉做的脸庞上,留下多少痕迹。脸颊上那颗难以察觉的红痣,仿佛用新熟的朱砂又描过一遍,红得灼人。
只有仔细盯着看,才能发现他眉间眼角上,因多日的劳累,生出的浅浅细纹。
他的喉结,正微不可察地上下起伏,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控制。
乍一眼望去,竟恍然回到韶声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那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而他也同样闭着眼。
不远处,火盆里取暖所用引火之物,并不是韶声以前用惯了的好炭。
因她对管家说过,她这边的物什都随将军。
而齐朔连年征战,无暇研究享受,又军费开支庞大,不敢挥霍,自然是能凑合便凑合。炭火也一样。
所以,火盆里除了普通的炭火,甚至还掺杂着干木柴,被火烧得狠了,外层不会一层层地掉落,反而会扬起小阵的烟尘,与微不可察的火星一道,浮落在空中,也会不时发出毕剥的声响。
室内没有人语。炭火毕剥的声响,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以及压进咽喉最深处的喘息,使本来安静的环境,显得愈发安静。
就这样过了许久。
齐朔睁开眼。
正撞见韶声悄悄拿出帕子净手。她的目光撞入他刚打开的眼帘,吓得四处乱飘,忙忙将手上的帕子团成一团,扔到身后。
若是穿了外袍就好了,可以藏在袖子里。韶声后悔地想。
齐朔看见了一切,但他什么也没说。
韶声便得寸进尺,借着此刻的宁静,大胆开口:“我真不知道周……先生的消息,更不可能和他见过面。他带我逃出旧京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真不是细作。我晚上不想去,你自己去见他,他是使者,明明是来见你的。”
齐朔转脸看着她,神情便如此时的环境,宁静平和,再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你要去。”语气也是一般的宁静。
“可……”韶声还想辩。
齐朔却不再回答了。他起身,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又走回韶声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手。”
“哦,好的。”她依言照做。
冷茶浇在手上,寒凉的感觉刺得她不自觉地往回收了收,又掩耳盗铃地在原位放好。
“洗。”齐朔说。
韶声一边洗,一边望着他,见他仍是一副平和的姿态,便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不要也……我虽然帮你擦过了,但……”
“好。我回去就处理。”齐朔看着韶声洗净手,才收了茶水。
“晚上我遣人来接你。你不许与周静再有任何瓜葛,不许与他说话,不许看他。”他将茶壶归置回原位,放下最后一句话。
留韶声一人在房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说话可以,但人都到了席上,怎么能不看呢?除非不去,或者瞎了。
齐朔接见两位南使时,虽都是一般的怠慢,但接风宴却办得十分隆重。
中都内,身负要职的谋士及将领,无一人缺席。
齐朔换上了一身全新的青袍,揽着韶声,坐在上首。全身上下,除了束发的木簪,没有其余的装饰——他素来如此打扮。
而他为韶声的装扮却十分怪异——头戴巨大的帷帽,将她从头遮到脚。
他以一杯酒开宴:“敬二位南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