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也端起酒杯附和:“敬二位南使。”
周静带着梅敬宜,接了这杯酒。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韶声被齐朔圈在怀里,与他共用一个座位,只得坐在他的大腿上。
这使她觉得十分不对劲,屁股不自觉地扭来扭去。
这太不合乎礼法了。就好像是轻浮的花楼女子……她越想越惶恐。
惶恐之中,还夹杂着许多难过,仿佛心被揪住了。
只不过,她刻意忽视了这种感受。
“不要乱动,只许听,不许说话,不许被人看见。”齐朔将她揽得更紧,伸手在她的背上轻拍了两下,压低声音说。
韶声只得低头吃菜。
在齐朔怀里,又有他的吩咐,她不能动作太大,手也伸不远,兼之心里不好受,只能默默对着面前的两盘菜下筷。
待到这两盘菜快要被吃完了,韶声才隐隐约约地知道一点,齐朔让她这样的原因。
——宴中歌舞过后,风情各异的歌姬舞女便三三两两地,散坐在齐朔帐下各位先生身旁。
二位南使是贵客,身边自然也簇拥着人。
至于将军齐朔,因早早便带了人来,便无人凑上前了。
但他是将军,不想让人来,难道还有人敢妄动吗?为什么非得带上她,画蛇添足?韶声又想不明白了。
不过无论如何,方才揪住她心脏的,那只不知哪来的手,似乎正在慢慢松开。
第59章
酒过三巡,齐朔的双颊笼上了一层薄红,艳如桃李,灿若云霞,更显美丽动人。
周静便在这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他又敬一杯酒,努力捋直舌头,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今日……承蒙将军招待,不知静所携之薄礼,能否……入得将军的眼?”
齐朔知道他在旁敲侧击,借着酒意,问和谈的条件。
但他并不如同白天一般,绕过不提。
反而眯着眼,懒洋洋答道,口齿也有些微的含糊:“周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人向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尉陵人搅合了我成婚的大典。你要替他们赔,也行……但送这些,不够。”
随意伸手,向前一指,却不慎拂掉了身前的酒杯。眼角比脸颊更红,眼周已泛起了湿意,只有保持眯着的姿势,才能放松因饮多了酒而干涩疲惫的眼睛,聚焦起模糊的视线。
仿佛是真醉意上头,所以不慎松口,说出了真心话。
“来、来人……捡酒杯来,我敬周先生一杯,给周先生赔罪。”
齐朔全身也像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倚靠在怀中韶声的身上。却并不愿让她乱动,反而吩咐别人去捡他掉在地上的杯子。藏在桌案下的一只手,更加用力地箍住了韶声的腰,使她隔着衣料,都感受到了痛觉。
这人一点也不像浑身无力的样子。腰上肯定青了。韶声腹诽。
不过她偷偷看了好几眼,周先生一切都好,齐朔也没有苛待他。且她听宴中人对话,知他如今已经是南朝天子身边的重臣,才会在此时,被派来出使。
真好,周先生这样正直的好人,就该有好报。
韶声藏在帷帽里,双手合十,又悄悄地开始拜佛了。若能趁周先生还在中都时,找到机会,亲自向他道谢,就更好了。
几年前,他前脚将她送去澄阳后,父亲就禁了自己的足。
周先生临别前最后一面,她没见上,更没好好地向他道过谢。
韶声又想。
说回宴席之上。
周静身边的另一位南使梅敬宜,却不如他一般沉得住气。
他本就不愿和谈,反而认为,据尉陵抗敌,是完全可行的,朝廷如今景况不错,甚至再仔细经营几年,不仅能收复平江,剑指北方也未尝不可。
和谈就是把前线将士之前的努力,全然付之一炬。而于北方,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贪婪的胃口永远无法满足,终有一日,会打起禄京的主意。
而齐朔这幅醉醺醺,颇为儿戏的态度更惹得他不满——在他看来,几乎就要将向南的野心,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我替周大人喝这一杯!”梅敬宜斟满手边杯子,敬过齐朔后,便痛快地一饮而尽。有什么好谈的!糊涂!他将自己胸中积蓄的沉郁之气,全发泄在这杯酒之中了。
“好!子持爽快!”齐朔大笑,拿起身后侍者递过的新酒,也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将空杯倒置,示意自己一滴未留。
方才梅敬宜有好几次都要坐不住,拂袖离去了,皆被周静按下。
这回,周静紧盯着上首齐朔的动静,无暇分神顾及他,便让梅敬宜抢先喝了这杯酒。
无法,他只得接在梅敬宜之后,再与齐朔喝一杯:“将军客气,我也……陪一杯。”齐朔亮了空杯,他便不能不照做,也学他一般,将杯底展示给众人看。
“方才将军说,静这份薄礼尚不足够……那,如何算够?”他虽喝得多,但仍未忘了正事,勉励保持着清明,问道。
齐朔又伸出了手臂,在周静与梅敬宜之间,来回挥舞指点:“我要设十里红妆,要大军送亲,要大宴百姓,要连日不休。至于你们,要给我出……送亲的马儿、宾客吃的粮食,还有作装点之用的布匹。听清楚了吗?你带来的东西……华而不实,没用!”
说完,他不管旁人的反应,提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手有些不稳,眼睛也看不太清,使一些酒液浇上了杯缘,洒到外面。
他转向梅敬宜,当着周静的面夸赞他:“子持,你……很好。尉陵一战,我佩服你!领那么大一群人来,来时……粮又不够吃。多亏你本事大,一路上,不仅筹措到了粮草辎重……还拉了更多的人来和我打!可畏,可畏!不愧是……方老,方阁老的学生。实在是,青出于蓝。不如赏光,再与我喝一杯?”
这番话,连齐朔偎着的韶声,都听出了不善。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此类宴席,从未想过,竟是如此群魔乱舞,却又如履薄冰的场合。
齐朔为何要带她来?
她越来越怕,害怕自己的帷帽掉了,在众人面前露面。
于是饭也不敢再吃,紧紧抓住了面前的帷纱,整个身子都向齐朔贴过去。他喝醉了,但他不能这时丢下她!
快结束吧。她又喃喃地祈求起来。
而被齐朔点中的梅敬宜,心下更是悚然。
方才急酒下肚,铺天盖地涌来的醉意,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全浇熄了。
齐朔故意对着众人说这番话,到底是何意?他望向身边的周静,身上刺骨的冷意更甚。
周静醉容之下,也透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清醒,不露痕迹地向梅敬宜摇了摇头,拍拍他的手背。之后,他大声道:“梅弟……将军都说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喝啊!不然这样……愚兄我……再陪一杯!”
他端起梅敬宜面前的酒,强喂到他嘴边灌下,自己也跟着饮尽一杯。
“好,好!周先生也是豪爽之人!”齐朔呵呵地笑了。
笑时,如皎月跃然流霞之上,又如百花绽于冰雪之中。
连身边的韶声都被他笑红了脸,连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斜视。
“周先生……如果不愿赔我的损失,也可以。到我再成婚之时,周先生、梅先生……你们便留在这里看。”齐朔稍顿了一顿,桌子下的手,攥紧了韶声的手腕,“白看……我还是亏了。二位记得,替南边送礼……礼要与我相称,我夫人……也是南朝士人的女儿……”
周静虽然半醉不醉,但当他努力辨清齐朔说的是什么,就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了。
轮到他悚然。
元应时这是要扣下他们,要朝廷来赎!
且只想收马、粮草和布匹。
随意扣押使者,他怎么敢?
不怕开战吗?还是,早就做好准备,就等一个撕破脸的契机?
他只能装醉,继续把话套下去:“一定一定!不知……将军何时再成婚……”
齐朔:“不远了……我给……周梅二位先生留两个……观礼最好的位置。你们去信禄城,叫你们南朝皇帝也来……至少要捎封贺信来……”
周静明白,齐朔这便是不愿再谈的意思。他就差明说,让他们和禄城商议好了,再来找他。
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手中的酒杯也滚落到一旁,里面的酒液洒得桌案上到处都是。
好在身旁的梅敬宜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他,才避免他露出更多的窘态。
又不知过了多久。
宴终人散。
齐朔挟着韶声,半搂半抱地走在将军府的连廊之中。
最后,走进了韶声的院子。
他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红晕仍在,可方才笑眯眯、懒洋洋的和善表情,却全部消失了。
一直上扬的嘴角落下,眼珠子一动不动。
呼吸间分明散着灼热的酒气,周身却弥散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冰冷威势,毫不收敛。
韶声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胆怯地小步走近,轻扯他的袖子,迟疑道:“将军,将军?你走错屋子了……”
虽然齐朔毫不收敛的气势令她害怕,但事情总需解决。
怕归怕,话还是要说。
听见韶声的话,齐朔转过脸,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仿佛是面具带久了,累的话也不想说。
他真的醉了吗?
韶声颤抖地伸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齐朔的眼珠依旧一动不动。
真的醉了。
韶声想。
于是,她大着胆子,开口问出她一直想问不敢问的话:“你为什么要带我赴宴?我去有什么用?”
齐朔:“不为何。”
他的话也变得言简意赅,绝不多废话一个字。
韶声见他不生气,继续问:“是不是与周先生有关?”
齐朔:“是。”
韶声的胆子愈发大了:“有什么关系?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仇?一说到他,你就对我乱发脾气!”反正他现在醉了,等清醒过来,也不会知道她在问什么。她想。
齐朔:“就是故意给他看。但不够,要让他看得更清楚。
“成婚的时候再让他继续看。”
“你不许喜欢他。”
他吐字清晰,言语流畅,乍一听,根本听不出来醉意。
只是这样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没头没尾,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韶声扶额,果然不能同醉鬼交流。
她只得叹了口气:”算了。“
齐朔却不依不饶起来,一字一顿,但毫无感情地强调着:”不许喜欢他。“
”不许喜欢周静。“
”他太老了。“
”他不好看。“
第二日。
前夜里,韶声实在是好奇,百爪挠心,想知道齐朔清醒之后,对自己的醉态会有什么反应。
入睡前,着实好好地计划了一番,想着早早起来,就算不能当面问,也能从他的脸上或者动作上,看出些端倪来。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齐朔甫一清醒过来,便趁夜离去了。
她却睡得正香,毫无察觉。
清晨起来,自然扑了个空。
再之后,便更没了求证的机会。
齐朔又扑进了与南边和谈的的事务之中。
第60章
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
大雪连着落了好几场,整个中都,此时都覆盖在皑皑的积雪之中。
周静奉禄城之命,在中都已经进行了三次和议。
齐朔命何泽生为主议,与周静讨价还价,虽这三次都因赔偿的数额产生了分歧,但离双方的目标,也算是不断接近了。
往年这时候,因着将军的仁慈,北地各级属官,合该放假休息,至第二年开年再回返。
只今年,有与南朝议和的大事,齐朔亲命中都里一切相关人等,继续坚守,等事情了结,再择期休假。
于此同时,方必行的私人信笺,与禄城传给周静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到达。
当齐朔拆开信件,看完其中所有内容后,便立刻传何泽生相见。
“你私下里给周静透个口风,说我们的底线是岁币三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再加上三百万的赔款。问他应不应。”
齐朔将一张盖有元应时亲印的手书,交予何泽生。上面的内容,正是他所说的赔款条件。而上头的朱红印鉴,便如元将军本人亲临。
何泽生战战兢兢:”这、这却与我们先前定好的不符啊……将军是要再让一步?要不要我请几位将军来,大家再讨论一番,最后重定个数目?”
齐朔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学杨芳时。我既然给了你这份手书,便是要保你。我这么做,是想让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是、是将军,“得了齐朔的保证,何泽生这才应下差事。
至于齐朔为何要退一步,自然是方必行的缘故。
他屈服了。
方必行信中一大半的内容,都是夸张至极的溢美之词,把齐朔从地下夸到天上上,说尽了好话。
只在最后的寥寥数行之中,委婉地表明了他的困难。显得客气,谦恭,甚至不好意思。
他说:齐朔是千古第一的明君,天下注定的主人,要效柳举之行,弃暗投明。
方必行能说这么多好话,情况已经必然十分不妙了。
齐朔却并不急着雪中送炭。
他在回信中,开出了给禄城相同的条件:尉陵。
回信传出后,与南朝的第四次议和也结束了。
周静从何泽生处得知了齐朔的底线,来回拉锯之下,最终定下了和谈的条件:南朝纳岁币三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只加上一百万的赔款。
契约定下之时,齐朔并未亲自出面,反而仍将一切,全权委托何泽生。
因约上南朝赔偿的数额有异,和谈之中,杨乃春与吴移,先后都找过齐朔以求证。他们不愿事情闹大,影响军中稳定,便都亲自私下来说。
而齐朔也兑现了对何泽生的诺言。
不见所有人,却直接将何泽生拔擢为将军府主簿,封住他们的嘴巴。
这其实是齐朔为诱方必行,而略施小计。
他自己手下的探子,加上何泽生在南朝安插的眼线,都有不时消息传来。
齐朔两相一对,再加上他自己在澄阳前线逗留时,调查出来的南朝民生情况,算出了三百万现银,是禄城正好能拿出来的钱财,再多了,就要加重税来凑,或向臣工求援。
他不能将南朝逼得太紧。太紧了,难保他们不会因为钱财短缺,动摇了处置方必行的决心。
于是,便让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