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什么?”
“不就是那些吉祥话。妾身和她又不是同辈人,更没什么交情。可能在旧京中,她在柳家做姑娘时,跟着家中长辈来我们家见过礼。妾身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但我看夫人也未必记得,相关之事,她一字未提。”
“……那就好。”
“夫君还信不过妾身吗?”
方必行不说话了。
他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
“便当真是元将军的授意,能依命而行,不生乱心,也是极为难得的。确实刚直,不太好对付。”
“你以后再遇上她,切记要注意言行,不可倚老卖老。”
“不,她若对你说了什么,定要回来,仔仔细细地报给我听。”
方必行语重心长地嘱咐他的老妻。
“是是是,方老爷。都听老爷的。”
“我们初来乍到,须得先静心观察上一月,才能再做打算。“
除了方必行,齐朔也夸奖了韶声。
他扮着元贞公子的语气,向韶声求道:“小姐这次的宴席,可帮了真真大忙。可真真还想让小姐再帮我一回。”
“你要干嘛?”韶声单刀直入地问他的目的。
她对齐朔的忸怩作态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有些麻木。
似乎是从完婚之后,他就越来越爱用这种恶心人的语气了。
“真真想让小姐陪着出城一趟。”
“不会又扮行商,卖货一路卖出应天府吧?上次的皮毛卖完了?这次卖什么?”韶声警惕地问。
“不会的。”齐朔的声音立刻变得可怜兮兮,小心翼翼。
“这次一定当天来回。”
虽然韶声知道他是装的,但他美丽的脸上轻蹙的眉头,哀怨的目光,还是使她的心口,忍不住要颤上一颤。
“好吧。”她说。
这回出城,是齐朔自己驾车,载着韶声向城郊的山上去。
极为不寻常。
城郊这座山,与旧朝皇家围场所在的商山,一侧相连,故而同属一脉。
旧朝时,也属于禁地,百姓不得擅入。
齐朔当政后,废了商山围场,这里便成了京中人郊游的好去处。
不过,此时正直酷暑,一路上并无多少游人。
“这是……”韶声小声惊呼,伸手捂住了嘴。
齐朔停在了一座坟茔前。坟包低矮,红土上已经长满了葱郁的青草,坟前有两颗苍翠的老柏树,遮天蔽日。
这座坟有些年头了。
他将马拴好,便来牵韶声的手。
韶声目光无意扫过那座坟,坟前有座简陋的石碑,粗糙地刻着字,她一眼便看到了“先慈”、“先考”等字样。
她不敢再往前了。
扯着齐朔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冒犯他:“是齐……令尊令堂?”齐朔父亲齐之行,在韶声的认知里,从来都是极恶之徒。因此,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便悄悄混了过去。
“衣冠冢。”
“我母早在火中烧得尸骨无存。至于我父,当初幸得柳小姐相助,才能目送他最后一程。如何能敛骨?”
齐朔却毫不忌讳,语气平静,大方讲出其中缘故。
“今日是……令尊的忌日……吗?”
“不是。忌日已过了整二月。”
韶声不敢再深问。
她只知齐之行在初夏时节问斩,是自己带齐朔去看的,却早忘了具体时日。
不知是否怀着这样愧疚,还是因别的什么缘故。
她松开齐朔的袖子,向前几步。
对着坟茔上的石碑,跪下,拱手于地面,端端正正地稽首。
再起身时,却发现齐朔竟也跪坐在她身畔。
他注视着韶声,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慢慢扯起:“朔与夫人同拜。”
这可能是她认识他以来,见他露出过的,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但这个笑却十分勉强,远不如他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假笑那般,舒展好看,令人熨帖到心里去。
甚至可以称得上难看,不衬他美丽的脸。
韶声又与齐朔一道拜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韶声不太想说话。
不仅是先人墓前要保持肃穆,她还有种直觉,觉得齐朔此时可能想安静一会,不愿意听人聒噪。
于是,她自觉地站到柏树的阴影下,默默不语。
她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干净的白帕,擦净了墓碑上的尘土,里里外外,仔仔细细。
又看着他用朱砂描过上面有些模糊的字迹,一遍尚觉浅淡,足足描了三遍。
最后,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只酒囊,倒出四杯。
两杯放在坟前,一杯捏在手中,剩下一杯,竟转身递到她手里。
“尽在酒杯中。”他用自己的杯沿碰了碰韶声的。
再向面前的坟茔举手遥祝。
而后,一饮而尽。
韶声跟在他后面,也向着坟茔祝过,再将杯中酒一股脑全倒入口中。
这并不是她常饮的果酒,温润香甜。
而是北地的烈酒,酒液辛辣,微甘的香气混着接踵而来的极苦,入喉时如同火烧。
一下子去入口,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吐出来。
然而,韶声最终还是凭着信念,艰难地蠕动喉头,将这杯她全然饮不惯的烈酒,一口气咽了下去。辛辣只是一时,而口中苦涩久久不散。
她不能在这时吐出来——这是信念。
齐朔又扯起唇角,对她露出一个同方才一样的,实心的笑容。
起身将坟前的两杯酒,淅淅沥沥地浇在了坟上。
“尽在酒杯中。”他说了同样的话。
“走吧。”
做完这一切,齐朔对韶声说。
韶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吧。”
“不、不上香,也不摆些供品吗?”韶声用她最小的声音问。
“不必,早晚要迁。一杯薄酒,足矣。”齐朔仍然不忌讳。
“那……什么时候迁?”韶声忍不住要追问。
“恢复姓名之时。”
“何时恢复姓名?”见他还答,韶声胆子渐大,继续问。
“称王之日。”
“为何现在不称王?”
“时机未到。”
竟话赶话地,说到称王的事情上了!这是极敏感的话题,绝不是她该知道的!韶声觉得自己实在是问过界,连忙到这里打住。
这齐朔今天怎么有问必答,嘴上没把门的吗?她又想。
“对不起。”齐朔突然开口。
没头没尾地向韶声道歉。
他半垂着长长的睫毛,凝望着父母的坟茔。目光仿佛穿透这包小小的土堆,落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可能是浔江之南,也可能是燕境以北。
“你怎么啦?”韶声觉得他状态不对,不禁有些担心。
“……”他不应了。
沉默许久,齐朔终于抬头。
当他转向韶声时,脸上已经完美地挂上了元贞公子的笑容。
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胳膊,开口道:“声声小姐,对不起。真真方才的样子,吓到小姐了。”
“小姐想知道我称王的事情?真真现在就说。”
“我只跟小姐一人说,小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此时天地父母皆见证,小姐若告诉了别人,他们可是不依的。”
他凑近韶声的耳朵,压低声音吓唬她。甚至突然伸出食指,趁她不注意,轻轻压在她嘴唇正中心,做出噤声的手势。
“你……”韶声本想说,你别总这样压制情绪。会很难受。
又想起他从来如此。
于是,话刚起了个头,后面的便吞了下去。
她不明白他为何总这样逼迫自己。
或许是北地主人的身份逼迫。抑或许是他生性如此,假面带多了,便习惯了任何时候都带着。她猜测。
“真真我啊,要在天下尽握的时候,再登基称帝。”齐朔不管韶声上句未尽之语,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不知是因没听见,不在意,还是别的什么。
语气轻描淡写,满不在乎,仿佛在讨论此时的天气。
“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在未成事时,考虑帐下各人该分走多少利了。”
他揽住韶声的腰,一把将她抱起悬空,又将她稳稳地放坐马上。
他仰脸看向她,日光透过厚厚的柏树叶子,散成细细碎碎的金屑,洒在他净透的黑眸之中。
“真真这么坏,小姐会不喜欢我吗?”
他问。
只在这里,带上了几分认真。
第68章
方必行不愧为南朝重臣。
除了齐朔所求之尉陵,还为中都带来了另一份丰厚的大礼。
他投北一月后,便有曾经的朋侪,暗地里,陆陆续续向北方示好。
韶声的母家,柳家,赫然在列。
在齐朔先前的盛邀之下,柳家舍了柳举一支,但仍坚持着多头下注的原则,余人与柳举断义,继续忠于南朝。
而方必行倒戈后,他们终于将所有的筹码,全压在了北地。
这与齐朔几年前的判断重合。
千金买骨,以柳家邀来南党之首方必行,方必行之后,必会有源源不断的南党文人效仿。
南朝文人治国,有他们里应外合,他所求之事,便在不远处了。
方必行连送两件大礼,自然心里也有想取的报酬。
这头一样报酬,与他所送之重礼相比,却显得有些不相称。
——是将军夫人柳韶声。
——全因她为庆将军得尉陵,而举办的那场赏宝之集,给方必行带来了十分的警惕。
他才来北地,丝毫不清楚情况,就被架着卷入了一场鸿门宴。
无论这位夫人是主动为将军分忧,还是照着将军的话去做,能办出这样的宴会,在列席夫人们的遮掩下,打探消息,抓人把柄,已经算是摸不准的变数了。
她虽为柳家女,但还是要不得。
用于同元应时联姻的女子,须更加柔和中正。
丈夫的需求让方夫人急得发愁。
她当着方必行的面,就抱怨起来:“你想找一位适龄女子同元将军联姻?方老爷,你一把年纪,再大些,都快能做将军的爷爷了。家中嫡出的女儿嫁人,都是早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至于孙女,那年纪还有的长。我到哪里给你再变出个待嫁的黄花大闺女?”
方必行知道老妻的难处,敛目沉思。
“可惜那位梅家的姑娘。我们走得太急,没能带她入北地。”他半是叹悔,半是惋惜。
方夫人听他这样说,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刺:“呵,梅家的姑娘都嫁得,我方家的庶女甚至旁支,岂不是也嫁得?那人选可就海了!我原还以为,老爷要选位与将军身份相称的姑娘呢。还是说,老爷铁树开花,可惜没亲纳了梅姑娘,反倒让她自己跑了?”
“不要胡搅蛮缠!”方必行沉下脸。
当时,他将梅允慈从禄城带出来时,并未费多少力气。
那位梅三姑娘,听他派去之人提到齐朔,不用多劝,只是提到:“梅小姐,梅二公子正于中都与元贼议和,你也知道,元贼本是齐逆之子,与梅家有故。而如今北地两位使臣,周大人见信于皇上,梅二公子恐力有不逮,我们阁老已前往相助。梅小姐与梅二公子亲厚,不知可愿同行?”
立刻冲动应:“好,我随方老一道!齐公子定有苦衷,不然以他之风骨,何至于此!我去,也能帮着兄长劝劝!”
她是个闺阁女儿,朝廷又封锁了方必行通敌的消息,哪知道此事的种种门道。
方必行的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当真在方必行的安排下,背着家里,私离禄城。
直到出了城后,被彻底控制住,才知受了骗。
知道受了骗也无济于事。
她能做什么?左不过自尽明志,还敢逃跑不成?逃跑的下场,便是无人追赶,兵荒马乱之中,早晚要沦为乞讨卖笑之类。她从禄城一路坐着马车向北,应当见惯了。
方必行胸有成竹。
梅允慈也如他所想,一直很乖顺,没有任何逆反的迹象。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验。
让方必行渐渐放松了对梅允慈的看管。
直到方必行接到线报,说禄城又掉了一批新军,甚至下了格杀的追击令。
当时方家诸人正商议对策,无暇顾及梅允慈。
竟让她趁着此机会,彻底逃之夭夭!
虽遗失了梅允慈这一筹码,方必行还是兑现了对齐朔承诺的尉陵。
但不慎放跑了人,此事仍一直压在他心底,使他不太舒服。
只能自我安慰:战乱之中,梅允慈区区一弱女子,能逃到哪里?怕是早早丧生在无眼刀剑之下了。
如今方夫人以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提起,有种非要他将这桩深埋心底,不愿提起的失误挖出来,摊开任人嘲笑之势。
羞恼之间,若非用良好的修养强压,又考虑到老妻的结发之谊,他早该将人斥骂得狗血淋头了!
方夫人感受到了丈夫的不快,连忙点到为止,下拜道:“妾身失言,请老爷恕罪。”
“罢了,你去跟柳举的夫人套套口风,看他家的女儿是否愿意。愿意便可用。”方必行摆摆手,言尽于此。
他本想解释一番,说如今他们刚来北地,还未站稳脚跟,万不可得罪元应时。若当真拿方家庶出旁支出来,不说联姻,便是献女,都不够敬重。
至于梅家柳家的女儿,皆生于赫赫有名的清流大儒之家,这两家又早现没落之相,除了名头,剩下的东西,早晚消亡,只能攀于方家,受方家控制。
他也不担心梅柳生二心。
难不成都像梅敬宜那个二愣子,只知愚昧忠君?家族传承不要了?祖训祖地也不要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元应时势大,早早弃暗投明,早早占好未来新朝的位置,百年簪缨,诗书传家,方能传得下去。
且他们的女儿和元应时联姻,便是将他们推到台前,被众人的眼睛盯着。
便是烈火烹油,也烧不到他们后面的方家。
可方必行既然受了气,便什么都不愿同夫人多说,心里还要多骂一句:妇人浅见,少知少错,不知不错!
再说到私逃的梅允慈。
虽方必行咒她早死,但她却死里逃生。命大地活了下来。
她对朝堂局势一无所知。
知道的唯有方必行对她露出真面目时,大略提到的一些东西。
譬如他说:“梅三姑娘,你不是很想念齐公子吗?你的齐公子心里也念着你,故而托我将你带去中都完婚。”对着她,装也不装,直接按着北地的习惯,称呼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