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允慈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遣人叫韶声去问话:“梅姑娘就这样走了?你不留她也就罢了,送客都不会吗?怎么一点也不知礼数?”
她也不指望韶声答话,直接命身旁的婢女递给女儿一个锦盒:“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拿上去送去梅府,就当给梅姑娘赔个罪,让她原谅我们招待不周。”
“是。”韶声喏喏应。
“快去!”顾氏催促。
韶声将礼物送去了梅府。
但她并不想回去。
她对梅允慈的话,并非无动于衷。
甚至感到十分难受。
她梅允慈又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紫瑛,你知道哪里能买话本吗?”韶声坐在马车里,鬼使神差地问。
“知道的,旁边就有一家书局,会印制一些专门给女子看的话本子。小姐要什么样的?”她掀开马车的帘子,为韶声指出那书局的位置。
韶声从来没看过话本,便让紫瑛自由发挥:“你随意挑一些买来。”
紫瑛得了韶声的命令,下车向着那家书局走去。
没过多久,紫瑛便抱着一个蓝布包裹回来了
她打开包裹,将里面的话本整理成一摞,递给韶声:“小姐,我一样买了一些,有的带画,有的都是字。小姐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店家见我买的多,还送了一本。”
韶声接过,并不着急翻看。
“去城南的宅子。”她说。
马车停在宅院门口,韶声却一阵发愣。
她怎么又来了这里?要不还是回去算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回去。来都来了。
犹豫许久,韶声还是下了马车,往院内走去。
韶声进门时,齐朔正倚在向阳的窗下,望向院中的桂树。
屋中的一应家什,皆是韶声叫紫瑛去赁宅子的时候,一并新置办的。
院子的里的树,是房东留下的。
齐朔早早地就看见了韶声,但他并不打算出门迎。连倚着窗的动作,都不曾换过。
不过,韶声也不愿和他打招呼。
她不过是不想回家,才糊里糊涂来了这里。
昨日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的样子,她想装作忘了,但怎么可能忘得掉。
只是大略一眼过去,觑见齐朔身着青衫,松柏一般地立在那里,她便立刻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认为是尴尬的缘故。
因此,韶声自顾自地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只书袋,目不斜视。
书袋里装了她晨起时未抄完的经书,还有从那堆新买的话本里,随便抽出的一本。
装着经书来,是因她虽觉得呆在家中憋闷,但经书还是需尽快抄完,便索性随身带着。
而装了话本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糊里糊涂就装着了,正如她糊里糊涂来到这里。
经书摆上了桌案,却少了笔墨。
韶声不得不与齐朔搭话:“这里可有笔墨?”
齐朔转身看向她:“这里是小姐的宅院。小姐既然找不着,那便是没有。”
韶声抬头,目光触到他的眼睛,立刻又缩了回去。
“你怎么和我说话的?”虽然避着齐朔的眼睛,但仍不妨碍韶声生气。她在家已经受了委屈,齐朔怎么也敢给她甩脸色!她定要好好教训他!人在气头上,自然也来不及想之前的尴尬,故而,气势的确是很足的。
齐朔不语。
韶声看他不再顶嘴,也不和他计较了。
这人死鸭子嘴硬,再纠缠下去,不知何时是头。她大人有大量,暂且放过他。她现在急着要用笔墨抄经。
“紫瑛”,韶声移开目光,转头呼唤外面候着的紫瑛,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她:“去置办些笔墨来。”
“好的小姐。”紫瑛领命出门。
剩下韶声与齐朔,二人一坐一站,相对无言。
紫瑛一时肯定回不来,韶声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事情。
这让她觉得周身的一切都凝固了。必须要说点什么。
韶声想到了一件算是要紧的事:“你是不是没有钱?”
齐朔仍然不理她,脸色仍然冷淡。
不过韶声并不在乎:“那就是没有钱。你这些天出去了吗?”
“未曾。”齐朔答得干脆。
韶声:“那就好。我不让你出去,你就不许出去。你要听我的。等紫瑛回来,我会让她给你找个小厮,照看你的起居,你缺什么都找他。当然,他也会看着你,不让你出去。”
“齐某带罪之身,自然不会轻易现于人前。小姐大可放心。”齐朔打断了韶声,冷淡的声音里又带了嘲讽。
韶声忽视了他的不悦,听到肯定的回答,便放下心来:“行吧。”
一桩事了结,紫瑛还未回,二人又回到了相对无言的局面。
韶声突然想起了装在书袋里的话本。
正好此时无聊,能翻来看看。
这一翻可不得了。
韶声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啪地就把书重重地合上了。
那书局的伙计,给她拿错了书,不是话本,是妇人出嫁前看的避火图!
这让她连回头理论都不便。闺中小姐与书商纠缠春宫图册,成何体统!韶声只能吃下这份闷亏。
奸商!奸商!这书局怎么做的生意!怎么不倒闭!
韶声越想越气。
抬头又看见对面站着的齐朔。这人必然将她的窘态全看了去!他怎么不是个瞎子啊!
韶声恶向胆边生:“看什么看!好笑吗?”
虽然齐朔表情仍是一贯的冷淡,并未露出一丁点笑意。但韶声就是认定了,他必然在心里嘲笑自己。她要重新树立自己作为主人的威严。
“有空笑,没空伺候人吗?”韶声的火气上来,之前的尴尬全抛在脑后了。
她又想起来时,好声好气地问有无笔墨,齐朔却不情不愿地出言讥讽。
还是要计较的!既然自己受了气,就要好好发泄出去!
韶声起身,伸手用力地推搡齐朔:“不想做家奴,总该报答本小姐对你的救命之恩!给你看大夫的诊金,抓药的花费,都是我出的钱!”
齐朔没料到她突然发难,一时站立不问,踉跄几下,跌坐在韶声旁边的绣凳上。
韶声见他没倒,抬脚又朝着补踢过去。脚伸出去一半,突然改了主意。
“给本小姐捶腿!”韶声将双脚都搭在齐朔的大腿上。
“听不到吗?”她催促。
“是。”齐朔竟真柔顺地低下头,认认真真地伸出手,要为她揉捏小腿。
“你!”韶声见他来真的,立时惊叫起来。
此时轮到她慌张无措。
在齐朔触碰到她之时,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方才春宫册里的内容,连忙将腿缩回了裙摆之中。
一收一放之间,露出一点圆润的脚踝。苍白的肌肤被羞恼染得粉红一片。
她本意是找个由头,羞辱齐朔一番。她以为,强迫他伺候自己这个没见识的女子,他定然恼羞成怒。如此,她便更有理由发泄了。
没成想,这人如此孟浪,丝毫不顾男女大防,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这种话,她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一股气堵在心里。
齐朔收住手,环抱双臂,真正地笑了。嘴角翘起冷冷的弧度。
第7章
“笃笃。”
院外有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韶声逃也似地起身去应门:“请问,阁下找哪位?”
“元贞公子在吗?”来人探身进来。
韶声不解:“阁下是?元贞公子又是?”
来人上下打量了,忽然笑道:“这位便是元贞公子的主家吧?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今日来询问房契之事。不知夫人是否备好了元贞公子的身契,可否与我一观?有了这身契为保,我与元贞公子私下签的房契,才能真正作数。”
什么夫人?什么房契作数?韶声愈发迷惑,草草回过房东:“招待不便,实在抱歉,阁下请在院中稍后。”
她提着裙子又小跑回房了,连房东的身份都忘了验。她不知道说什么。
紫瑛暂时不在,她只能抓住齐朔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韶声扯住齐朔往外走,边走边质问:“为何房东叫我夫人?房契是怎么回事?”
质问是为了先发制人,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心虚被发现,在齐朔面前露怯。
好在房东确实是真房东。
他见齐朔露面,眼睛一亮,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元贞公子,如今夫人来了,身契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
”夫人将这身契借予我,再等有空的时候,请保人做个见证,我才能安心将这宅子赁出去。”他又转身对韶声说,“我知道夫人难处,与元贞公子私下相好,不能招了官府的眼,只能与我立私契。但我也要图个心安,若是被官府查到了,也有解释。”
本朝律令,所有房屋及居民,皆需登记造册,方便统一管理。但租赁之事,入官府之册,要额外交些银钱,充作官爷的茶水费。且因城中人头查验,多使路引文牒,百姓私立房契,不会影响官府办事。因此便有不想交茶水费的人,找过保人,立下私契,也能做成一幢生意。京城府台素来会收些好处,对此事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韶声听明白了,齐朔便是与房东签了私契。
除了此事,她还知道了,齐朔自称元贞公子,跟房东说,是她在外头养的小相公。
无怪乎将她当作成了亲的妇人。
“主家今日来得匆忙,未曾携带奴之身契,麻烦阁下三日后再来一趟。”齐朔突然开了口。
他脸上挂着恭谨的笑意,对着房东,虽是一副柔顺婉转之姿,但身形仍然挺拔,别有一番出尘气度。
房东却望向韶声:“夫人的意思是?”
韶声迟疑地点点头。她不过是一个闺中女儿,性格又孤僻,哪里与外面的人打过交道。
事已至此,齐朔的账等下再算。反正她自己又不能和房东立契,索性按着齐朔先前的说辞,定好这私契,把房东应付过去再说。好过她硬着头皮与人打交道。
“叨扰夫人了,三日后我再来。”房东得到了韶声的保证,拱手告辞。
“现在可好了,我去哪里给你变出一份身契?”韶声责怪道。
“京中有一异人,擅仿字画,他也做伪制身契的生意。”齐朔却不慌不忙。
他气定神闲的态度让韶声十分不满。
“齐府的少爷,见闻广博,交际广泛,既然知道这么多,你怎么不早去?非要等房东催促到我头上。”韶声学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阴阳怪气,“哦——原来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怕遇见旧识被抓。而且——没有钱。“
”我说的对不对啊?元贞公子?”
讲到此处,她突然提高声音斥责:“不要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还当你是齐家的贵公子?你也看到了,房东只认我,都不将你放在眼里!而且是你自己对房东说,你是我养的相公,还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堂子里的样子。”
“主家未曾携带奴之身契——我学的是也不是?”韶声捏着嗓子,拖声拖调,翘起了兰花指。
“既然到了这份上,你就不要再给我拿腔拿调!要听话,要懂事,你刚才那样子,在房东面前,做得不是很好吗?”
斥责过后,犹不解气,又啐:“叫你做家奴,宁死不屈,装得好像是什么性烈的贞女。结果背地里却对人说,你是被人养着的相公。相公比家奴高到哪里去?以色侍人之徒,人人都看不起,还不如家奴!呸!”
齐朔不理会她。仍然如松如柏地立着。
油盐不进!
韶声气得踢了他一脚:“说话啊!哑巴了吗?”
不止。她还从袖中掏出了另一个荷包,狠狠地向齐朔面上掷去:“拿好你的钱,等紫瑛给你找来了小厮,自己去跟他商量办法,把身契的窟窿补上!如果不嫌命长,就不要让人发现了!”
荷包颇有些分量,齐朔躲闪不急,擦过他的额角,擦红了一片。
“知道躲!怎么不知道说话!”
“元贞谢谢小姐。”齐朔面色不变,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荷包。末了,还学着韶声方才学相公的模样,虚抚过伤着的额角,唇角噙着浅笑,盈盈行过一礼。
“钱拿到了就滚到外间去,别挡在这里,影响你小姐我的心情!”韶声开口轰人。心里不禁埋怨,紫瑛怎么还不回来?死丫头跑哪里躲懒去了?
齐朔依言离去,还贴心地为韶声关上了里间的门。
看他终于走了,韶声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后悔。
她后悔把荷包给他了。这只荷包并非她平日使用的。平日里的那只荷包,已经转交给紫瑛去置办笔墨了。而这只荷包,是她怕日常开销不够用,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里面装的虽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银钱,但也是她一直以来积攒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如今全给了齐朔,让她的安全感少了一大块。
罢了,给都给了,大话也放出去了,要回来未免太丢人。
日后再多攒点便是。
现下房中只剩韶声一人。
她百无聊赖,从新买的话本堆里又抽出了一本看。这次,她避过了那恼人的春宫图册。
话本中讲的是狐狸与书生的故事。
狐狸把窝安在赶考的必经之路上,专门盯着那些贫寒的读书人,每遇到一个,便变作美女,资助他学费路费,并留下信物,定下婚约,约定考中之后践约。
最后,真叫狐狸蹲到了一个有大造化的书生。
书生与狐狸结亲之后,官越做越大,福泽一方百姓。狐狸也因此有了功德,在书生百年之后,受点召成了地仙。
话本里的狐狸捞着了个好书生,沾了书生的光,得了善终。
而自己呢?
莫名其妙救下的人是钦犯,别说沾光了,她还要费心藏着他,稍不注意就要连累自己。
这钦犯还不服她。估摸着心里仍看不起她。
韶声不禁有些沮丧。
不过,至少她还能羞辱他,甚至骂他,他不服归不服,但尚算有效。
对旁人,她只敢心里不满,唯有对他,可以尽情表达出来。
也不算全亏。
他是她的家奴,她管他怎么想?
待紫瑛买完笔墨回来,韶声吩咐她再去给齐朔买个小厮。
这却难倒了紫瑛:“小姐,牙行毕竟是做人的生意,人买来也是伺候公子的,不是随便什么物品,还是要随公子喜欢。我一介奴婢,怎么能做主呢?”
韶声却不在乎那么多:“管他喜欢什么,随便买,便宜为上,买什么就用什么。”他还有资格挑拣了?
再者,韶声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就算将齐朔叫进来,大概也是看他挂着一张死人脸,一眼不发,无声地对自己抗议。他未落魄之时,这人总是挂着温柔和煦的假面,便是如今落魄,对着外人,假面仍然完美。只是对着她,面上总是冷冷的,也不知这种表情,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