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允慈惹出来的闹剧,让柳府女眷丢了好大一通脸。但柳大夫人顾氏却一反常态,既未在言语上苛责韶声,也未罚她做什么。
连着几日,连素日里最为苛刻的柳老夫人,也没什么反应。
韶声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她不知道的是,柳府确实有了动作。
比斥责严厉许多。
这日,柳大爷下了值,并未同往常一般向书房去,反而径直来到夫人顾氏的院子里。
跟在柳大爷身后的小厮墨竹,颇有眼色地先行出发开路,小跑着去找顾氏的大丫鬟红玉传话。
顾氏这会,正侧躺在屋中的软榻上,支着下巴,听手下各房的媳妇婆子,通报府中各项账目进出。柳老夫人年纪大了,柳府中的管家权,循本朝例,自然便过渡到大房手中。而二房虽未分家,却自己打理自己的私产,每年抽些交到公中。因此,顾氏管的,只有大房与公中这部分。
“三小姐从公中支了三千两,说是办诗社要用。”管库房的婆子禀道。
“知道了,你由她去。”顾氏与侄女韶言十分亲近,知道她主意正,认为她做事都有道理,故而并不多问。
顾氏虽不问,但拦不住身边立着的红玉,消息灵通,嘴巴也快:“三小姐说了,是她前几日宴上,看中了几位郎君,但仍需要再多加考察,所以便结一场诗社,请他们的姐妹来,再旁敲侧击地了解郎君们在家中的情形。”
“难为她了,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周详的考虑。”顾氏露出赞许的微笑,“既然如此,我们柳家可不能怠慢了几位姑娘。若是婚事不成,也要结些善缘。“
”再从大房支一千两,贴给三小姐。”她转头吩咐面前跪着的婆子。
“是,大夫人。”婆子应。
顾氏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亲女儿韶声。
同为柳家女,她怎么就不能同她妹妹一般省心!自己小家子气,配不上好人家,这也就罢了,还搅了韶言相看的机会。好在韶言省心,能用诗社补回来。
顾氏长叹一口气。
恰在此时,墨竹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这位姐姐,劳烦请红玉姐姐出来一趟,就说大爷来了。“
“大爷来了?”顾氏坐直了身体,“外间是墨竹在说话吗?红玉,你出去看看。”
“大夫人,是大爷来了!”墨竹听见顾氏的吩咐,站在窗下,隔着门应道。
顾氏对此毫无准备,一时也有些无措。
她急急忙忙整束装扮,步履匆匆地从里间出来迎,一边走,一边对着红玉埋怨:“大爷来了,你怎么也不先看着点?”
当顾氏在房前的石阶上站好,柳大爷柳执正正好踏入院子。
顾氏周全地行过一礼:“大爷现在来,是有何事与妾身商量?”
柳执背着手,面色凝重:“先进屋。”
顾氏见他态度不似往常随意,十分默契地向着周遭的仆婢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我与大爷有事单独要谈。”
待下人陆陆续续退出,顾氏亲手关上了房门。
柳执在主位坐下,手边的茶尚来不及喝,便单刀直入地道:“我为韶声寻了一门亲事。”
“这……”消息来得突然,顾氏不禁被惊得一愣。
“她年纪大了,再在家中留下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丑事。对家中其他女儿不好。”
柳大爷寥寥几句,便将前次雅集的祸事,全怪罪在韶声身上。
柳氏诗书传家,清名容不得一丝瑕疵。
他的话落在顾氏耳中,却像是责怪她教女无方。她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神色,有些难堪地顺着说:“……是。”
“我为她选的夫婿,乃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周静。你也认识的,是与我同科的进士,曾经做过邻居。他如今是梅次辅的门生,供职吏部,也算是受二弟管辖。与他结亲,日后能有个照应。”
柳大爷的意思是,借着韶声与周静的婚事,与圣宠日盛的梅次辅,真正攀上关系。此乃一箭双雕之计。
顾氏虽十分认同丈夫的主意,但心中还是有些微的担心:“周大人年纪稍长,不知韶声合不合适?”
“他今年新鳏不久,前头夫人去时,还是你去吊唁的。你去时也见了,他比我小一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且他为人宽厚圆融,有何不配?”柳大爷答。
“虽是去做继室,但周郎中官居要职,年轻有为,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他又补充。
顾氏被他说动,却产生了新的担心,迟疑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不知周大人会不会嫌弃韶声……”
“他既将此事托付与我,便是信我,无需你操心。”柳大爷被她问得不耐,语气里带上些烦躁,“只是你一定要对你的好女儿上上心!我们算是高攀了周家,让她嫁过去的后长长眼睛,伺候的时候紧着皮!”
“大爷说的是。”
顾氏的心安定了下来。
听丈夫一番话,韶声虽没有侄女韶言的资质,能与京中显贵定亲,但结亲之后,也能为家中增添助力。
且她不觉得自己亲生女儿有本事嫁给什么显赫的人家,一贯是希望她能有个安稳的归宿。
嫁给周大人,只要用心侍奉夫君,也能做个衣食无忧的官夫人。
至于嫁去之后,如何处理周家先头那位的事情,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嫁去了便会了。
她当然也不会考虑,周大人的家中,已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儿,三个儿子,长子比已及弱冠。
哪家妇人都是这般过来的。
“之后,这桩婚事便由你去操持。我明日上值后,会再与周大人详说。”
柳大爷并不在乎韶声的想法,甚至记不起要知会她一声。
还是大夫人顾氏提醒:“老爷,既然婚事紧急,可是要韶声现在便准备起来?”
“此等细处,夫人自行定夺便可,无需事事与我商量。”柳大爷这才补道,“夫人也别忘了,叫她去向梅小姐赔罪,不得再如这次一般,让梅小姐负气出走,坏了柳府与梅府的这条关系。”
这桩婚事本就是为了搭上梅次辅,万万不能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还没做成亲家,便结了仇。
这是定要点透她的。若夫人做得不够,他便亲自处理。柳大爷想。
“妾身记住了。”大夫人顾氏与柳大爷合计好了,便不再耽搁,起身去了韶声的院子。
父母的商议,韶声一无所知。
当听见下人通传,说大夫人来了,她的担心也只不过是要受罚。
母亲带来的消息,让韶声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藏在袖子里的手背,被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出了血痕。
凭什么!凭什么!
前几日她还幻想着,能与换过姓名的何泽生定亲。他是读书人,又有功名,与母亲册子里的年轻郎君条件相似。她若嫁给他,并未违逆父母的期待。她知道他会对她好,就像她前不久看过的话本中写的一样,穷书生与富小姐最终得到了家人的祝福。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韶声在心中大喊。
连她都知道,周大人有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
但她终究不敢说出来。
在母亲顾氏面前,甚至只是肩膀微微带上颤抖,很快便接受了命运:“……好,一切凭父母大人安排。”
她一贯是不敢表现出反抗的意思。或换句话说,因为她从不反抗,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反抗。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父母之命,反抗了有什么用呢?他们就是不喜她,不顾她的感受,让她这个正经的嫡小姐去做人续弦!
顾氏见女儿柔顺,将丈夫最后的话复述了一遍:”日后需得下力气修复与梅三小姐的关系,不得再如这次一般,让贵客负气出走。“
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第10章
送母亲走后,韶声终于忍不住,伏在迎枕上,哭出了声音。
她不敢放声哭,只能发出一串串微弱的呜咽。
泪水将枕头湿透了。
韶声发狠地抓起枕面上绣着的团花,想将这碍事的东西扔出去。
还想把屋里的摆设全部砸烂。
但她更不敢。
只敢背着人,揪着锦缎的褥子撒气。
至于威胁家里,绝食或是绞了头发做尼姑,那更是做不出来。
家里长辈的手段,对付她一个闺阁小姐绰绰有余。
若是真闹到不堪的地步,她不仅白遭一趟罪,还要受另外的惩戒。
或许是顾氏怜惜女儿。
第二日,她遣人给韶声送了一匣子金银,并捎话:“叫小姐拿着,上街走走,可以买些玩意。”
“替我谢谢母亲。”韶声接过,随手将匣子放在桌上。
她恹恹地翻着早就看过许多遍的话本,眼睛仍然是红肿着的。
紫瑛劝:“小姐,还是听夫人的,上街走走吧。既然老爷已经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交换庚帖,定下日子,等提亲的人上门,小姐就该准备嫁妆了,到那时忙起来,小姐能出去的机会便少了。”
韶声不应。
紫瑛换了些开心事讲:“上街散散心也好啊。小姐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的料子,再做几身衣服,或是买些时兴的首饰搭配。”
这些都是韶声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
可她做的这些好看衣裳,一次都没穿出去过。她不敢。
她只敢偶尔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带些首饰,自己给自己欣赏。
衣裳好看,她知道自己不配,穿了徒惹人笑话。
她不要再喜欢好看衣裳了。
韶声闭上眼:“好,去城南。”
城南有人比她更倒霉,更惨!
说到城南的院子里。
齐朔有了小厮元宝照顾起居,生活好了许多。
他将画纸铺在院中树下,闲适地作画。
身上仍穿着上次见韶声的那件青衫。
韶声刚下马车,进了门,便看见这一幕。
她却又红了眼眶。
韶声记起上回,齐朔也是穿着这件青衫,倚靠在窗前。在她看来,他强撑着挺直了脊背,落魄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他怎么敢!他不是罪臣之后,死里逃生吗?他怎么敢过得这么好!
愤怒使她口不择言:“还有心思在这里作画?你自诩聪明,就没想过,我养不了你几天了?你这样一个已死之人,不自寻后路,还在这里作画?”
韶声将齐朔的画作,连同石桌上的笔墨,一把统统推到了地上。
砚台上残留着不少未干的青墨,摔到地上,溅出来,洒得二人衣摆上,到处是墨渍。
齐朔的脸上,也沾上了几颗细小的墨点。
他用帕子细细地擦过,这才起身,微微蹙起眉头:“小姐这是何意?”
韶声突然的发作,令他不悦。但他除了皱眉,美貌的脸上只是一副疏离有礼的样子,没有什么别的表示,称得上十分克制。
“你不是聪明吗?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怎么不知道我要出阁了,嫁给我父亲的同窗,吏部的要员?等我出嫁了,你早晚被朝廷发现!”韶声大吼。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沙哑的哭腔。
齐朔捡起地上的纸笔:“是令尊为你许的人家?年长些的男子大多稳重,确实更合适你。”
面容露出几分认真,显出一种冰冷锋利的美丽来。
什么年长的人更适合?他分明是说,她只配嫁给老头子!
话语如同尖刀一般,深深戳在韶声原先的伤口上,将里面尚未愈合的血肉,全都翻搅起来。
韶声已经无力反驳他了。
他瞧不上自己,甚至不觉得有别的年轻郎君瞧得上自己。
遇见何泽生的情形,虽当时二人并未如何深入交谈,但仍像走马灯一样不断闪回在她的脑海中。
不过区区几句寒暄,她就知道了何公子对她好!
她却没机会嫁给何公子了!世道怎么这样不公!
韶声心中又浮现梅允慈激她说的话,说她还未识男女欢情,便给要老头子守着了,又说像她这样的蠢人,不管嫁给谁,都不讨喜,在此事上都会敷衍她。没人会对她好,没人爱她,没人亲近她,自然没人能予她鱼水之乐。
如何不能?
她看过紫瑛从书局买错的春宫图册,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男女欢情。
她不能嫁给对她好的何公子。
但一定能有人亲近。
强迫人亲近。
韶声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冲动。
齐朔嘲笑她如何?看不起她又如何?落在她这个讨人嫌的废物手里,总归是要受她的折辱!
他不是想做相公吗?那今日便成全他!
她讨人嫌如何?要给与父亲同龄的夫婿守着又如何?她总归是能让齐朔亲近她,强迫来的亲近,难道不算亲近吗?
她看过图册,她会的。
韶声抓住齐朔的手臂,把他拉进了房。
紫瑛与元宝被关在了房门外。
韶声将齐朔推到在床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腿上,不让他乱动。
拿出袖中的帕子,蒙住了他的双眼。
她模仿着看过的避火图,执起他的手,放在她袒露的胸脯上。
图册中说,只要不到最后,都不会影响女子贞洁。
既然不影响,做了坏事又何妨?谁能知道?
虽是这样想,但毕竟这样大胆放诞之事,是韶声第一次做。
身子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畏冷,一直在哆哆嗦嗦地发着抖。
当韶声感受到齐朔的呼吸洒在身上,鼻尖与嘴唇触到胸前的肌肤,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身子仍然微微发抖,但她却无比坚定。
她伸出左手,放在齐朔的脑后,让他的脸离她的胸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实实地压上去。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女德女训!她都不要放在眼里了!
她就是要折断齐朔的硬骨头,要他永远都做以色侍人的相公!
韶声用右手,解开了齐朔的腰带:“我嫁不嫁老头,不用你管!你只需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下贱的玩意!”
齐朔垂在身边的手,瞬时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他撑着上身,从韶声胸前抬起脸。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沾了湿意,玉白的双颊上,沾染了一层薄红。蒙眼的帕子蹭掉了,原本漂亮却无情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韶声,里面含着冲天的怒气。
“看什么看?”韶声稍稍收紧了手指。
齐朔要说的话,便被她这样堵在喉头了:“你!”
“不要在我面前放肆!”韶声知道自己抓住了他的要害,心中快意更盛,“伺候人,要有伺候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