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晏!”
李昭气呼呼瞪着他,眼里是少见的认真,“我是公主。”
六年来,一直以”居士”自称的李昭,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身份。
“即使被剥夺了封号食邑,我仍是公主,是天子之女。上安天命,下抚黎庶,本就义不容辞。你若为了我,置江淮百姓于不顾,上对不住朝廷,下对不住万民,你枉为臣子!”
“我不会感激你,反而看不起你。”
她别过脸,声音闷闷的,“这些年,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谢时晏,你莫看轻了我李昭。”
一番话,过了良久,谢时晏脸色虽然难看,到底让人收了刀剑。
“带路。”
他倒要问问,出这么大事,淮州刺史胆敢现在才报,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一场剑拔弩张消解,车轱辘拐了个弯儿,往官署驶去。
马车里,“刺啦――”一声,谢时晏撕掉外袍的一角布料,分别给了母子二人。
“捂严实点,别说话。”
不用他多言,李昭自己系好后,给小承安蒙上脸,严严实实系在耳后,只露出一双好奇的圆碌碌的眼睛。她转头看向谢时晏,“你呢?”
电光火石,她忽而想起自己随身带的绣帕,急忙翻着衣袖找出来,“别撕衣裳了,事急从权,你先用着。”
谢时晏沉默地接过,半晌儿,他沉声道,“我只遣一人来回送饭,你们在内院待着,不要踏出房门半步。”
李昭苦笑,“我等女子妇孺,本就鲜少接触外人,倒是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以身犯险。”
“我们这几车人,最后都得靠你呢,谢时晏,你不能倒下。”
李昭的声音很轻,温柔而坚定,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逐渐驱散谢时晏心头的阴霾。他看着这一大一小,被他的衣衫蒙着面,身上都沾着他的气息。两双相似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怒火渐渐消退,他的心化成了一滩水。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谢时晏大手一伸,虚虚揽住她们母子。
“好。”
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他不会倒下。
――――――
一路上静悄悄,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车马停下,谢时晏率先下车,伸出手,“慢一点,手给我。”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人眼疼,李昭不禁用手挡在额前。余光间,她扫了眼清冷的街道,除却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只剩下些衣衫褴褛的乞丐,零星蹲坐在地上,裸露的皮肤上一大片红疹。
“别乱看。”
谢时晏不做停留,几乎粗暴地把俩人拽走,他见到淮州刺史第一句话,“找个安静的房间。”
第二句,“去正堂等我。”
李昭、云蕙、碧月、还有一个小不点儿,四人被安置在清幽的后院,淮州富庶,官署里临时待客的客房也极为讲究,梨花案几上的兽嘴袅袅吐轻烟,本是雅致的香味,此时却熏得李昭头疼。
抬手盖灭香兽,她欲开窗通风,却被谢时晏拦住,“不要。”
“以防万一,你们封好门窗,我去去就回。”
李昭提醒道,“你换身衣裳。”
他外衫还缺着一块料子,这样见客太过失礼,他又是那么看重礼法的一个人。
谢时晏仿佛才想起这回事,他看一眼那处的空缺,笑道,“小事,不足挂齿。”
前后不过一刻钟,他水都没喝上一口就匆匆离去,消失在拐角里。李昭看着他的背影,怔了许久,却没有说一句话。
一会儿,她招招手,让李承安到她跟前,搂紧他小小的身体,仿佛在汲取力量。
“娘亲。”
李承安拉下面罩,好奇道,“那个当官儿的去干嘛呀,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这里好安静哦,都没有人说话。”
“人也好少。”
孩童稚嫩的言语让李昭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对她的孩子解释,什么是疫病,什么是死亡。
就连她,也是只在史书上窥见的寥寥几笔,漫天的哭号、遍野的尸殍、城碎家亡,所谓人间炼狱,莫不如是。
她涩声道,“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很多人生病了。”
“生病了就吃药呀。”
李承安眨巴眨巴眼睛,“就像安儿,吃了药就好了。”
“对。”
李昭抚摸他的额头,“安儿真聪明。”
“这个病很奇怪,一个人生病,会让其他人也生病。人们为了不让自己生病,就要远离生病的人。所以呢,见的人越少,就越安全,安儿能听懂吗。”
李承安点点头,“我知道了!要躲起来,才能不生病。”
他又疑惑道,“那个当官儿的呢,他不和我们一起躲起来吗?”
李昭苦笑,“那个当官的,得做他该做的事,他不能躲起来。”
“哦。”
李承安也就随口一问,当即抛到脑后。他转过身,“娘亲给我挠挠,后背痒。”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疫病
李昭顿时瞳孔微缩,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她却手脚冰凉,动都动不了一下。
“娘亲?”
李承安催促道,他抖抖身体,背上像有虱子似的,一怂一怂的。
李昭的声音很轻,“安儿,你别动。”
她迅速扒他的衣裳,指尖颤动,一个衣带解了半天,却打成个死结,李昭的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云蕙率先发现不对,连忙放下手边的东西过去,“殿下别慌,让奴婢来。”
心大的丫头此时还没意识到这座城的可怕。
万幸,衣裳剥落,小孩儿的脊背一片光洁,什么都没有。李昭卸力般地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呼吸。
“娘,你快点,我痒。”
李承安还在扭捏身体,李昭平复下来,她伸出手掌,“啪――”地一下,正中圆润的后脑勺。
“娘?!”
李承安不可置信地扭头,捂住自己的脑袋,声音委屈,“为什么打我啊?”
他一路明明很乖的!
李昭端着脸色,“以后不许大呼小叫。”
她还以为安儿……,想到方才门口见的乞丐,裸露的皮肤上全是红斑点点,李昭就一阵后怕。
无故挨打的李承安更委屈了,他就是让娘亲抓个痒而已,他声音那么小,娘亲冤枉他!
不过,李狗蛋儿向来对娘亲无条件服从,心中委屈巴巴,嘴上却不敢顶撞半句。李昭给他套上衣服,唆唆叮嘱许多,尤其一条――没有她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李承安的嘴巴上能挂个小油瓶儿,但这次李昭十分强硬,说,“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娘的视线。”
她真的怕啊!说她草木皆兵也好,要是安儿有什么万一,她活不下去的。
李昭愣了一会,随即吩咐道,“快,去烧沸水,地上、院子里都撒上,还有食具茶盏,全都用沸水烫一下。”
“另外寻些艾草,每人房里都熏上。外出记得掩面,少与外人接触。”
碧月和云蕙都是手脚麻利的丫头,李昭话音刚落,两人随即丁零当啷收拾起来,李昭也起身检查门窗。李承安被勒令坐在椅子上,李昭不时扫一眼过来,他都不敢动。
他小小的身躯在官帽椅上扭成了麻花,用后背去蹭椅面上的纹路,边小声嘟囔着,
“可是,真的很痒嘛……”
没人听见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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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时晏阴沉着脸,满身戾气直奔正堂,淮州刺史冯继忠早就恭候多时。
下头人说有钦差御史进了淮州,冯继忠将信将疑,折子今早刚送出去,这钦差来的未免太过蹊跷。直到方才看见谢时晏的脸,险些惊掉他的下巴――竟是谢相亲自巡按。
他远在淮州,还不知道京中沸沸扬扬的罢相一事,谢时晏更无暇与他掰扯这些,先问了淮州的形势。
淮州是南北商路要塞,一城刺史竟敢先斩后奏封城门,究竟严峻到了何种程度,让他只能出此昏招。
冯继忠叹口气,苍老的脸上的褶子更深几层,“相爷高见。”
淮州的疫病,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起初,只是几个乞丐死了。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天城中不知道要死多少个乞丐。乞儿命贱,死了也没人埋,尸体逐渐腐烂、发臭。其他乞儿嫌晦气,换了别的地方聚集。可他们换了地方后,一个接一个暴毙,死时满面脓疮,全身溃烂,和之前那几个死法如出一辙,可怖极了。
城中乞丐一个比一个少,人们依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觉得高兴,乞讨的人少了。直到有一天,城中一大户人家的少爷生病了。
一种奇怪的病,好吃好喝,就是全身发痒。半月后,他身上开始出现大片红疹子,接着就开始高热昏迷,那家人遍寻名医,死活查不出原因,直到那少爷在抽搐中死去,众人才恍然惊悟,竟和城中的乞丐一个死相!
人们此时才慌了。
谢时晏拧着眉目,“既然早有端倪,为何到现在才报。”
他想起路上见过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有红疹,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先前淮州的官员是吃了豹子胆,胆敢满到现在!
“那时,谁也不知道是疫病啊。”
冯继忠苦笑,“这病从开始,到出现红疹,足足有半个月时间。其中有些人会感觉瘙痒难耐,但是至少有五成人,没有半点症状,等出现疹子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晚了。”
“出现红疹后,短则三天,长不过半个月,皆体温发烫,全身溃烂,最终暴毙而亡。我召集了城中所有的医者,什么方子用了,却一个人都救不活。”
“只昨日一天,统计出来的死者竟有上百人!下官思虑一夜,此疫始于淮州,绝不能牵扯更多无辜的百姓,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冯继忠说着,浑浊的眼里流出两行泪水。他朝着京城的方向颤巍巍跪下去,摘下头顶的官帽,俯身贴地。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但我宁愿做淮州的罪人,不能做天下罪人!下官冯继忠一家老小、七十三口人,皆在城内。我等愿随淮州城共存亡!”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
“行了,是非功过,自有圣上评判。现下不是哭的时候。”
谢时晏焦躁地揉了揉额头,早知道淮州形势如此严峻,方才拼着闯城门也要把她们母子送走,如今悔之晚矣。
他道,“水源排查了吗?”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冯继忠擦擦眼泪,艰难地扶着椅凳起身,“城中两处水源皆是活水,下官一开始就查过,可以确定,水源没问题。”
“近来城中可有鬼鬼祟祟,传播谣言,惟恐天下不乱者。”
“这……”
冯继忠想了想,“城中确实人心惶惶,但究竟有没有人挑拨,下官倒是没深究。”
他全部心力都在治疫上,哪儿有空管这些庶务。
“查!”
谢时晏起身,沉静道,“你方才说召集了城中医者?让他们来见我,若有仵作的验尸笔录,一同带来。另,召淮州长史、参军和司马,速来前厅议事。”
这事一议,就议到了戌时。
――――――――
李昭已经用过晚膳许久,夜幕渐黑,还不见谢时晏的人影。她一会儿瞧瞧紧闭的门窗,一会儿盯着手中的书,至今没翻一页。
云蕙擦拭了烛台,撤掉燃尽的蜡烛,“殿下歇息吧,当心看坏了眼睛。”
李昭放下书,深叹一口气,“我睡不着。”
她心始终不静,尤其到太阳落山后,眼看沙漏一点一滴流下,她的耐心好像随着这些沙子,一齐消散了。
晌午静谧的时光里,她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有幼年在宫里的,有婚后公主府里的,有黔州的,还有进京这半年的点点滴滴。
她生命中的前十六年,是极其圆满的。有盛放的牡丹,醇香的美酒,成堆的珠翠,缭乱的香衫……从襁褓到二八年华,不曾识过人间愁。奶娘曾戏言,公主一生只啼哭一次,就是出生的时候,她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天,于万千人群中,她撞进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她流尽了她的泪。
成婚时,她因不得夫君喜爱而流泪,在宗人府时,她因惊恐害怕而流泪,荒野生子时,她怕保不住孩子而流泪,在黔州时,她又为生计艰难而流泪。
自从认识了这个男人,她竟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她一直以为,她是恨他的。
多少次无助的深夜里,她恨不得撕碎了他,她要亲手掏出他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是冰还是铁。
可如今,在死亡的威慑下,她发现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没了,那些飘渺的爱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想死,她还要看着安儿长大。她也不想他死,他欠她那么多,她还等着他还。
李昭怔怔地,柔美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云蕙忙宽慰道,“殿下莫忧心,谢大人向来繁忙,兴许是公务耽搁了。”
云蕙即使知道有疫病,仍然有种盲目的乐观。在她眼里,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怕什么!她说,“要不奴婢去瞧瞧?”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昭昭,你睡了吗?”
李昭当即放下书卷,却听外面继续道,“你别开门,就这样说话。”
谢时晏眉宇间满是疲惫,淮州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严峻太多,就连他,也不能确保能在这场疫病中全身而退。
这个疫病的可怕之处在于,已经三个月了,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没有一个方子有用,就连轻微地缓和症状都做不到。人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的病,甚至不知道此自己是否已经染上了病――未知最为可怕。
谢时晏向来以最坏的打算揣测,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什么叫做天意弄人。
当初公主心悦他时,他不以为意,夫妻琴瑟和鸣没多久,谋逆案发,两人被迫分隔千里,等他终于有能力迎回他的妻时,他们却身陷疫城,或许命不久矣。
他压下心头的酸涩,平静道,“一直没跟你说,这些年,对不住。”
他道,“当年案发之时,你被关宗人府。那时候新帝身边的谋士众多,有不少人盯着我,我不敢为你说话,因为我不能沾上叛党的帽子。”
“后来流放黔州,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是因为一直有……”
话说一半,他忽而停住了,像被人扼住喉咙,挣扎了许久,最后,他闭眼,无力般的垂下手,“……因为我薄情寡恩,辜负公主一片真心。”
他自嘲地笑了笑,“谢时晏此人,侥幸得公主青睐,却自私懦弱,贪图权势,负心薄情,着实枉为人夫。”
“如今我为殿下做最后一件事,望殿下万千珍重,日后平安顺遂。”
他想了想,补充道,“岁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