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晏你怂什么!”
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李昭死死压着嗓音,“人还没死呢,就开始交代遗言了?平日里你最看不起那些伤春悲秋的酸儒,怎么今日轮到你在这儿唧唧歪歪。”
“有事说事,没事滚!别在这儿污我的耳朵。”
两人的面容都是如出一辙的痛苦,可惜隔着门板,他们都谁看不见,只能听到对方故作镇定的声音。
云蕙早已识趣地退下,寂静的夜里,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都不说话。李昭擦干眼泪,她走向房门,看着他的轮廓,轻声问,“很严重吗?”
谢时晏没有回答,几个呼吸间,他忽然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城。”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发热
“城门只开一刻钟,行囊从简。”
李昭反问,“那你呢?”
一阵沉默。
他不能走,谢时晏清楚,李昭更清楚。
谢时晏顿了顿,冠冕堂皇的话随口拈来,“我是朝廷御史,没有弃满城百姓不顾的道理。可公主千金之躯,不能以身犯险。待此间事了,我北上找你们汇合。”
“孩子还小,他受不住。”
他果然懂怎么拿捏李昭,半晌儿,李昭咬牙切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好。”
她迅速披起屏风上面的外衫,三下五除二挽了个发髻,叫上两个丫头还有睡迷糊的李承安,打开房门。
谢时晏却蓦然退后一步,和她拉开距离。他说,“我今日在外奔波许久,恐怕身上沾染脏东西,冲撞了你。”
在浓黑的夜色里,他们互相的脸都看不清,一前一后,途径两个抄手游廊,穿过后园,初春的夜间响起虫鸣,和匆匆的脚步声相和。
几人很快就到了官署后门,谢时晏停下脚步,“外面有人马接应,马车上有两天的干粮和水,中途不要下车,一路向北,至少得过了陈郡。”
他深深看向李昭,她蒙着面,借着房檐微弱的灯笼,也只能看到她微红的眼角。
谢时晏有些遗憾。他继续交代,“就算过了陈郡也不可掉以轻心,昭昭心善,路上莫多管闲事。马车左手边的包袱里有防身的匕首和三万两银票,你收好,不要委屈了自己。”
他又看了眼没精打采的李承安,抚上他的头顶,“……还有孩子。”
李昭只是盯着他,脚下不动,一言不发。
谢时晏还有太多的衷肠要诉,可时间紧迫,城门开启一刻钟已是极限,多留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纵然心中千言万语,只余一声叹息。
“珍重。”
可惜了,到底没看清她的样子。
“谢时晏!”
李昭忽而喊住他,她看着他的背影,道,“你答应过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算。”
谢时晏笑了,“你放心,万国朝贺,必将为公主翻案。”
李昭敛眉,道,“我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
她攥紧承安的小手,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事成之后,我就告诉你。”
“好。”
谢时晏淡道,“作为交换,到时候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又是一阵沉默,一会儿,谢时晏率先迈出脚步,摆摆手,“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送走李昭,谢时晏又步履匆匆地回了议事厅,里头的一众官员、医者,或坐或卧,一双双眼睛熬得通红。
见谢时晏回来,一个个瞬间打起激灵。这位京中来御史大人雷霆手段,区区几个时辰就罢了淮州参事、长史数名。有不忿者,不服这个衣衫都不整齐的御史,扬言要上奏弹劾。御史眉眼冷峻,微抬手,蒙面侍卫手起刀落,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桌案。
没有人敢说话,心中各自思量。
淮州富庶,淮州官场更是复杂,谢时晏这尊外来的佛,一上来就要压本地的小鬼儿,当众戕杀朝廷命官,就算是丞相也得给个交代,他们此时摄于武力淫威,不不敢说什么,至于心中打的小九九,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弯弯绕绕,谢时晏当然清楚,他也不在乎,疫病之下,他要绝对的权威――淮州不能乱。
“继续,不用管我。”
他撩起衣摆坐的笔直,面前的案上是一张完整的淮州地形图,上面有的地方被勾出来,墨迹还没干。时间流逝,烛泪点滴落下,凝结在烛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膜。
外面虫儿的鸣叫声的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月色藏入云,有些老臣已经支撑不住,趴在案几上打盹儿。
谢时晏依然在地形图上圈圈画画,在几处沟渠上做了标注。直到外边儿传来“邦邦”的打更声,他才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眉眼。
――夜半了。
“今日就到这里。”
他已有些眉目,天色已晚,只能待明日验证。
大家都没了气力,一个个安静而有序地离开,有的上了年纪,颤巍巍靠着侍从身上,这时,一声响亮的“报――”,瞬间惊醒所有人。
衙役语气焦灼,“禀报各位大人,外面、外面聚集了好些刁民,闹着要开城门!”
“就在官署门外!”
――――――――――
古朴威严的红漆大门外,火把照的地面亮堂堂。以台阶为界,两拨人泾渭分明,一拨是身着甲胄的官兵,一拨是衣着朴素的百姓,百姓乌泱泱一群,乍一眼看去,比官兵还人多势众。
“喂!我们要见刺史大人,叫刺史大人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大汉,他一身麻衣短打,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上身只套了件对襟无袖短褂,黝黑的胸腹肌肉袒露,臂膀鼓鼓地,健壮而有力。
他的嗓门儿又粗又大,其他百姓仿佛受到鼓舞般,纷纷出声应和,“就是啊,我们找的是刺史大人。”
“小喽在这儿耍什么横,我们要见刺史大人!”
“见刺史大人!”
群情鼎沸,一步步向门口逼近,官兵空有刀刃,却被逼的节节败退。这时,里面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
“何事喧哗。”
眉目冷冽的俊美郎君踱步而来,他一袭白衣,身后却跟着众多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员,其气势逼人,让人群中不自觉地停止喧闹。
他眸光一扫,视线落在中间的精壮大汉身上,“是你要见本官。”
大汉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声问道,“你就是咱们淮州城的刺史大人?”
他一介布衣,此生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本地县令。一城长官名唤“刺史”,还是他方才才学到的。
当即有官员出列斥责,“放肆!眼前是奉圣命巡按的御史大人,钦差御史座前,岂容尔等这般无礼!”
大汉粗着嗓音反驳,“我管你什么刺史、御史,反正只要不为民做主,都是狗屎!”
他扬扬下巴,冲着谢时晏道,“你能做主不?你要能做主,把城门打开,我们要出城!”
为避免城中恐慌,现下普通百姓还不知道这是疫病,染上了这怪病,只当自认倒霉。可如今城门一关,加上有心人挑拨,大家难免心里开始犯嘀咕。
――莫非真如传言所说,那怪病是瘟疫,关城门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
齐大本是山中猎户,他今日来城里贩卖新打的皮子,却见城门紧闭,一问才知是这个情况。那人告诉他,是不是疫病,就看开不开城门,如果城门一直关着,妥妥地瘟疫没跑!
于是,就有了方才的一幕。
冯继忠眼含担忧。这病不知何时何处沾染,每人情况各异,百姓即使惶恐,却也没往疫病方面想。目前还没有得用的方子,若是此时昭告百姓,淮州城会不会先乱了?届时暴民乱起,局面将更加难以控制。可若不告知百姓,终日紧闭城门,又该如何解释?
谢时晏道,“本官奉旨下江淮查案,关城门,以困贼首。”
“这段日子,都老实在家待着,不用想出城了。”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他们闹了这么久,自然不会被轻飘飘的两句话打发。
齐大嗡声嗡气道,“什么狗屁御史,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糊弄我们?没门!来我们淮州这地界儿查案的多了,没见哪个一进来就锁城门的!”
“你倒是说说,你查的是哪儿门子案啊!”
谢时晏盯着他,目光冰冷,“你在质问本官?”
做了这么多年宰相,谢时晏通身的威摄,自然不是一个小小猎户可挑衅的。寒光一扫,齐大不由后退一步,声音也不复方才的洪亮。
“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啊,这么多父老乡亲都瞧着,你要敢无故抓我,就是心虚……做贼心虚!”
“无、故?”
谢时晏轻笑一声,缓缓道,“包藏祸心,当众刺探秘案,此为其罪之一,煽动百姓、纠结闹事,此为其罪之二,辱骂朝廷命官且无悔改之意,此为罪三。数罪并罚,本官还抓不得你么!”
他忽然变了脸色,喝道,“来人,速将这贼人拿下!”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蒙面人,齐大只看到残影,蓦地膝盖一痛,“扑通”一声被按在地上,嘴里吃了满口土。
谢时晏看向逐渐退却的百姓,沉声道,“机密大案,本官无可奉告。只能告诉诸位,只要一日不抓到贼首,便一日不会开城门,城中物资自有专门的粮道运输,尔等不必忧心。”
“至于你们口中所说的瘟疫……呵。”
他轻蔑一笑,“要是真有疫病,本官、冯大人、周长史,我们得到消息,早就弃城而逃了,再不济也得找个僻静处躲起来,怎会半夜在此听这些蠢话。”
“念在你们被人蛊惑,且是初犯,今日就此揭过,本官不追究,都回家去罢。”
如此一番恩威并施,百姓们疑虑渐消,且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毕竟,有谁愿意相信他们染瘟疫了呢。
乌泱泱一群人做鸟兽散,官员们也纷纷告辞回府。片刻,空旷的官署门前只剩下谢时晏,和被蒙面人压在地上的齐大。
他踱步靠近,洁白的靴子落在齐大眼前,“谁、教你说的那些话?”
一个没有脑子的莽夫,想不出这么刁钻的法子。
“……没……人。”
齐大被狠狠按着脑袋,眼睛最多看到他的下摆。他断断续续道,“你个狗屁御史,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猎户,不是什么贼人。”
不消他多言,谢时晏清楚的很。此人虽言语粗陋,但目光清明,有种不谙世事的愚蠢,一个拿来混淆视线的莽夫罢了。
莫名的,他想起那个为家中母亲赴死的书生。
“你家里不会也有也有一个六十老母吧。”
齐大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是老来子,除了老母,家中还有一个七十老父嘞!
“算了。”谢时晏挥挥手,心中一片烦躁,“先压下去,我明日再审。”
他今日累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中,他好像听到了哒哒地马蹄声音。
不对!他猛然转身,果然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朝他驶来,缓缓停下。
“昭昭。”
谢时晏看着从车里走下的女子,懵了,“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时间,她该早就出城了才是。
李昭红着眼睛,她颤抖着,说了几次,谢时晏才勉强听清她的话。
“救救……”
“安、安儿……安儿他发热了。”
话音刚落,李昭的身体蓦然软了下去,倒在谢时晏怀里。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委屈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李昭透白细腻的脸颊上。卷翘的睫毛颤微翕动几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安儿!”
迷茫的眸子逐渐清明,李昭蓦地掀开被子,径直冲向房门,刚好和端着汤药来的云蕙打了个照面。
“哎呦,我的好殿下!”
云蕙咋咋呼呼,慌忙放下手中的托盘,“怎么还赤着脚……快把鞋穿上,当心着凉了。”
本来就是纸糊的身体,可得仔细将养。
李昭顾不上这些,扒着云蕙的手臂问,“安儿呢,安儿怎么样了?”
“放心放心,小郎君好着呢。”
云蕙把人哄回床榻上,道,“小郎君就是累着了。连日赶路,大人都受不住,更何况孩子。没事儿,大夫开两幅药,发发汗,就好了。”
“真的?”
李昭惊魂未定,“可是……可是他说他痒,我看书上说,疫病刚开始就是这样……还有外面那些乞儿,疹子……”
“殿下多虑了!”
云蕙搅动着汤匙,安抚道,“一路上风餐露宿,偏生小郎君还不爱洗澡,他不痒谁痒!况且,这淮州就算地再邪,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活蹦乱跳呢,我们才刚来不到一天,这病没道理欺负外地人,您说是吧?”
汤匙一直搅拌,直到药盅上方飘起了残渣,云蕙小心地撇开,舀一了勺递到李昭嘴边,“小郎君皮实,他不消几日就能生龙活虎。倒是殿下,这里不比京城,您可不能再犯病了。”
一想到昨晚,云蕙就心有余悸。小郎君高热不退,殿下也昏倒了,若没有谢大人坐镇,她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昭抬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骗我?”
“哎呦,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殿下。我方才从小郎君那边回来,好着呢。”
云蕙好说歹说,才哄得李昭愿意开口喝药,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是谢时晏。
“你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自然地坐在她身边,接过云蕙手中的药盅。
“张口。”
李昭不说话。她看着他削瘦的脸颊,眼下一片淤青,心底不由升起一丝愧疚,“对不住,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既知麻烦,又何苦糟蹋自己的身体。”
谢时晏吹了吹汤匙里的汤药,语气不辨喜怒,“府医很早就交代过,你郁结于心,于身体大不益。昭昭,我自问待你如珠似宝,你凡有所求,我当竭力满足。而我只求你一展欢颜,就这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么难么?”
“别咬唇,张嘴。”
李昭停下下意识地咬唇动作,“你……在责怪我吗?”
没有来地,她心里莫名生出几分委屈。
在疫病的高压下,安儿突如其来的发热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冷静。她脑子现在还昏昏沉沉的,他还要反过来责怪她。李昭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涩,蔓延到鼻尖。
汤匙离口,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从眼眶滑落,顺着下颌淌下,落在男人的绣着松竹衣袖上,晕染开来。
没有大喊大叫,就连啜泣声都没有,她只是无声地流泪。几滴泪珠沾在睫毛上,随着睫毛一颤一颤地,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