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安蓦地瞪大眼睛,他就算再小再不懂事,也明白那是个人,不是鸟儿。
他之前不小心用弹弓伤了人娘亲都要生气,这可是箭啊,能杀死人的!
他没有动。
“怎么,不敢?”
李承安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含糊道,“这样是……不对的。”
在他眼里,即使是坏人,打跑就好了,像杀人这种事,在他的小脑袋瓜儿里,连想都不敢想。
一双大掌覆上小手,在喧闹的厮杀声中,谢时晏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个字一个字钻到李承安的脑仁儿里。
“两军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今日教你一个道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对待敌人,定要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谢时晏忽然冷喝道,“――放箭!”
他借着承安的小手,蓦地使力,飞矢猛然跃出,李承安瞳孔一缩,“不要――”
箭羽直直钉入方才那人的心口,鲜血涌出,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绣着精美兰花的裙摆。
“安儿。”
李昭气喘吁吁跑来,恰好把那一幕看在眼中。她仰望城墙,怔怔看着上面的一大一小,说不出一句话。
上面视线自然也能看见李昭,谢时晏眸光一闪,拉着李承安,匆匆走下城门。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江山
“娘亲!”
李承安炮仗一般冲到李昭怀里,她纤细的腰身承受不住,多亏了谢时晏手疾眼快,才不至于让她摔倒。
“刀剑无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称不上和缓,却脱下身上的披风,笼在她的肩膀上。
李承安心虚地从李昭身上爬下来,拽拽她的袖子,“娘亲,这里好危险的,那边有一个小屋,我们……你进去躲着吧。”
他是个大人了,有刀,有弓箭,得在外面打坏人!娘亲一个人躲就好了,他得保护她!
李昭的视线落他的小手上,小小的,软软的,早晨还搂着她的脖子撒娇,方才却顷刻间取人性命。即使知道安儿是个男子,不能娇养在深闺中,可真让她看到这一幕,她心里乱乱的,万般不是滋味。
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她不忍苛责,只能把这笔帐记在谢时晏头上,谢时晏莫名被瞪了一眼,不知所以然。
城楼下有个小偏舍,原本供值守的士兵休憩之用,此时聚集着淮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更显得逼仄。
“忍着。”
谢时晏让人取出一扇屏风,暂且把李昭给众人隔开。安顿下来后,他一言不发,眸光上下扫视,把李昭看的心里直发毛。
一路走来,有碧月在身边,李昭并未受伤,最多发髻凌乱了些,有几缕贴在了脸颊上,因为一路小跑,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红晕。
看她无恙,谢时晏转头看向碧月,“你就是这么照看主子的?”
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
“属下知罪。”
碧月一声不吭地跪下,这丫头倔的紧,李昭扶都扶不起来,最后她无奈道,“你别怪她,是我硬要来的。”
“你有什么火冲我发,为难一个丫头做什么。”
谢时晏冷着声音,“身为奴才,将主子置于险境,该罚!至于你――”
他眼神直勾勾盯着李昭,颇有些咬牙切齿道,“君子尚不立危墙之下,殿下不好好留在官署,罔顾自身安危,更该罚!”
只是他舍不得动她,一腔怒火,只能由无辜的碧月顶包。
他这话说的重,且没有道理可言。李昭不由瞪大了眼睛,指尖颤巍巍,“你……你是在责怪我?”
“我不该怪你么?”
谢时晏板着脸训斥,“昭昭,你太任性了!”
多年来,李昭再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即酸又涩。
他一直嫌弃她。
初成婚时,她让他陪她游玩,他说她任性。后来她陪他读书写字,让他画自己的小像,他也嫌她任性,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俩都快三十的年岁,她不过担心儿子,他还嫌她任性!
她咬了咬牙,别过脸去,“我就是任性,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你谢大人上管朝堂下管黎庶,还能管到我一个女人的头上?凭什么!”
还要罚她,给他脸了!
谢时晏冷笑,“就凭借我是你男人,我还管不了你了么。”
李昭被他气的面色发红,“你什么时候……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毁我清誉。”
谢时晏被她这副掩耳盗铃的样子气笑了,他也不争辩,反而招招手,把角落里的李承安叫到跟前。
“好小子,喝口水来。”
李承安看看谢时晏,又瞅瞅李昭,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过他足够机敏,又有着谢时晏没有的识趣儿,乖乖喝了水,放下碗,走到李昭身边,把头埋进娘亲香软软的怀里。
谢时晏挑了挑眉,像扳回一局似的,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李承安也不撒手,小小的人儿身上热乎乎,紧紧贴在李昭腰间。这一大一小,李昭被俩人弄得没了脾气,本来一场吵闹,硬生生消散于无形中。
过了一会儿,李昭忽道,“现在淮州的情况怎么样?”
谢时晏自然捡着好的说给她听,李昭见他言辞含糊,直言道,“你知不知道,淮州城不是瘟疫。”
他顿时眸光一凝,“从何说起?”
就连他,也是在排查过沟渠水源后,才有一个模糊的猜测。昭昭一直困囿内院,怎么敢说出这么肯定的话。
他知道,她从不信口开河。
涉及大事,李昭正了神色,把当年和近日发生的点点滴滴,以及她的猜测,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谢时晏沉吟片刻,反问,“兴许是个巧合?当年我也只是高热不退而已,许多病症都能让人盗汗发热,仅凭这一点,着实有些草率。”
李昭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说,当初在你的身上,也有红疹呢。”
“这不可能!”
谢时晏当即反驳,“我身上痒不痒,有没有红疹,我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你都烧糊涂了,你能清楚什么。”
李昭幽幽叹道。要不是淮州这场怪病,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早该烂在心里,不值当拿出来说道。
她说,“大约在你昏迷的第十天,你的后背忽然生出一些疹子,零星一点,起初我没在意,只当捂着了,每日给你擦身。”
“后来越来越多,从后背到手臂,四肢,前胸……我不敢让别人见到,遣散了丫鬟仆从,只我一人守着。”
他一个成年男子,不说别的,单说每天的翻身洗漱都能要去李昭半条命,但她不敢让别人进来,就连最亲近的云蕙都不能,她怕她说漏了嘴,害了郎君。
世人愚昧,这种怪病会被当成瘟疫,就如淮州这般,直接烧死了事。她不信,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郎君,绝不能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她成功了。
李昭有时候想,上天真的待她不薄。她当年从阎王手中夺回了谢时晏,后来生下安儿,几乎九死一生,也没收了她。她又磕磕绊绊把早产的安儿拉扯大,长得十分康健。
她该知足了。
想起方才谢时晏冷脸的样子,李昭心里正憋着一股闷气,故意道,“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的你,很丑。”
即使再俊俏的人,满身麻子,能好看到哪儿去。所幸吃了药,他身上红疹渐消,人才慢慢醒过来。
那样一个骄傲的郎君,肯定不愿意自己曾经那般不堪,李昭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尤不解气地,李昭继续道,“不仅丑,还矫情的狠,日日抓着我的手,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哼,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她还想臊他两句,谁知一抬眼,偏巧撞入他浓黑的眼眸,嘴边的话,再没说出口。
谢时晏道,“当年,辛苦你了。”
一瞬间,李昭心里酸涩难当,说不清什么感觉。她低下头,许久才开口,“难得,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
她还以为他只会板着脸训人呢。
谢时晏笑了,他不动声色地扣住李昭的手腕,“一码归一码,你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还说不得了?娇气。”
李昭不可置信地抬眼,“我娇气?你听听你在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比我娇气多了,生场病而已,哭爹喊娘的,我都替你害臊!”
“好好好,是我娇气。”
这时候,谢时晏倒想起那个不靠谱好友的话,他说,“这件事容后再说,你先休息,我出去处理些事。”
“至于这小子――”
他瞥了一眼埋胸的小光头,似笑非笑地问,“跟我?”
“他一个孩子,就不给你添乱了。”
没等安儿开口,李昭先拒绝了,她戒备地看着谢时晏,她好好的孩子,都被他给教坏了,这笔账还没给他算呢!
看着躲在李昭怀里闷声装死的小光头,谢时晏没说话,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等脚步声渐远,李承安才敢悄悄探出头。
“娘,他好凶。”
李昭心疼坏了,忙把他拉到自己身前,上上下下,又摸又看,直到碰到他的臂膀,李承安呲牙咧嘴叫出声,“啊啊啊,疼――”
今日是他第一次摸弓,又碰上谢时晏那样严格的老师,能坚持到现在已实属不易,李昭又暗自给谢时晏记了笔,手上轻柔地给他按捏小臂,一边道,
“安儿以后就呆在娘亲身边,离那个男人远一点。”
谁知受苦一天的李承安哼哼唧唧,反而不愿意了,“……其实他挺好的。”
李昭:“嗯?”
享受着娘亲的按摩,李承安舒服地眯起眼睛,“他送我礼物,还教我弯弓搭箭……唔,就是凶了一点。”
可聪明的他已经发现了,只要躲在娘亲身边,就不会有事啦。
说起射箭,李昭忽地怔住,她让李承安站好,正色道,“以后不许拿弓箭伤人。”
他还只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怎能沾染鲜血!
李承安懵懵懂懂,反问,“坏人也不行吗?”
“当官的说,如果不杀坏人,会有更多的好人受伤。只有自己手持利刃,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娘亲,他说的不对吗?安儿觉得很有道理啊。”
稚嫩的话语接连出口,问的李昭不知所措。
半晌儿,她苦涩道,“对……他说的,本没错。”她无从反驳。
但是这话不能对一个孩子说,他连字都认不全,在他懵懂的世界里,只有糖葫芦和大公鸡。在笔都握不稳的年纪,他什么都不懂,谢时晏却要让他手持利刃。
她不允许!
她低声问道,“那个当官儿还说什么了。”
“可多了。”
李承安歪着脑袋,劈里啪啦说了半天,忽地,他蹦出一句,“对了,他还问我想不想要江山。”
“娘亲,什么是江山啊?”
他眨巴着眼睛,黑黝黝的眼珠滚动,那是孩童的天真和残忍。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图谋
李昭心神俱震,她脸上勉强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却听李承安道,“我问他,是大江和大山吗,他说除了这些,还有好多――”
他小小的双臂抡了个大大的圆圈,兴致冲冲,“好多好多东西,还有好多人,都是我的!”
那个当官的真的很好啊。
小孩子玩性大,得不到李昭的回复,他也能自顾自说半天,直到口干舌燥,他才恍然惊觉,晃着李昭的衣袖,“娘亲,你不舒服吗?”
李昭摇了摇头,“娘……有点累了。”
“哦。那娘亲休息吧,我守着娘亲。”
李承安这会儿腰也不酸了,胳膊也不疼了。怀里揣着宝刀,雄赳赳,气昂昂,像个衷心的小护卫,不时探出头去,有模有样地巡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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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打了一天的恶战终于结束,府兵暂占上风,但仍不可掉以轻心,谢时晏同武之肃等武将镇守城门,李昭等人被送回官署,另派精兵保护。
李承安早已呼呼大睡,可能白天太累,睡着了额头上还冒着汗珠。李昭给他擦着汗,一手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
已过子时,蜡烛都要燃烬了,李昭却阖不上眼。她一闭眼,想的全是他。他在城楼上握着安儿的手杀人,他也曾割腕救子,对她说,他的血也是热的。
可她不敢再信他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怕啊!她不敢赌,一个是从没养在身边的儿子,一个是至高无上的地位,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她不知道他的权势到了何种地步,可当初沸沸扬扬的贡品失窃案,后来没了回音儿,而给皇帝吊命用的红莲,最后入了她的口腹。
权盛至此,他难道就不想更进一步?安儿七岁,当朝太子也才八岁,自古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个被挟持的傀儡天子,从来没有好下场。
更别提,还有虎视眈眈藩王宗亲,单说她那个九皇弟,就够谢时晏喝一壶了。
李昭现在很矛盾。她既想给安儿一个金贵的身份,又不愿意他卷进权力的倾轧,这世间,哪儿来两全法。正当她辗转反侧之时,忽地,烛光闪烁。
一阵微风吹来,谢时晏推门而入。
“你还没睡?”
“你怎么回了?”
两人同时出声,脸上都有些错愕。
谢时晏把手中的瓷瓶放在案几上,淡道,“跌打损伤的药酒,给这小子揉揉,今天累着他了。”
“不过男孩子,就该摔摔打打,明日起,让他跟着我。”
天天赖着娘算怎么回事,没有半分男子气概。
李昭自然不同意,“战场上刀剑无眼,伤着安儿怎么办。”
“伤着了就包扎,死不了。”
一听这话,李昭的火气蹭的就上来了,“谢时晏,他只是个孩子!”
“他不小了。”
谢时晏看着李昭,“他快七岁了,四书五经不识,字写的犹如狗爬,礼御骑射书术,君子六艺,一窍不通,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你同他有什么好比。”
怕吵醒孩子,李昭刻意压着声音,“你谢小郎君少年英姿,天下间有几个比得过你?我的安儿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了,他不用会这些。”
她意有所指道,“他没有野心,不像你。”
谢时晏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他有没有野心,你不能替他回答。”
“我抽空回来一趟,稍后还要去城门布置防守,昭昭,你要现在跟我闹么?”
李昭这才注意到,他的下摆和衣带边上,沾着点点血迹和泥点。
谢时晏爱洁,凡出现在人前,必收拾体面,衣服上连个褶皱都不能有。他这样狼狈,只为给安儿送个药酒,李昭一口气憋在心口,是上不去,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