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八零九零年代——一山复一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3-09-08 14:36:35

  
第59章 番外二
  千禧年如约来临,人类既没有像玛雅人预言的那样,在 1999 年的最后一天毁灭。传说里的“千年虫”也没有引起各国核武器在同一时间因为进制引发的问题而集体爆炸。除了外滩跨年倒计时的阵仗比往年略排场了些,东方电视台还搞了个全球同步直播外,2000 年的新年对沈杨青而言平平无期。
  不,也不能算是平平无奇,这一年她参加了中考,并且考上了上海市唯一一所女子中学——市三女中。不过沈杨青对此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因为这是她妈妈杨盼盼强制要求她填写的志愿。她本想考上海中学,为此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不过就像是她们历来的争吵一样,最终还是以沈杨青的妥协收场。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ʟᴇxɪ不低头。
  上小学的时候,她不想让妈妈再婚,觉得丢脸。奶奶说一女不嫁二夫,你妈妈当年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你爸爸,嫁了一个小日本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居然又结婚,放在古代这是要浸猪笼的。
  沈杨青皱眉头说奶奶现在不是古代了,结婚离婚都是她的自由。她们班上的人很多家长都离婚,奶奶说世道变了,现在的人都变坏了。
  嘴里这么说着,但她私心里想着妈妈还是最好低调点,去民政局打个证就行。
  结果事与愿违,妈妈明明是三婚的女人,结婚排场比人家头一次结婚还要大——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脸都不要了,居然跑到东方明珠电视台上的旋转餐厅去办酒席。不但如此,还请了一堆外国人,真是丢脸丢出太平洋。不提那些日本的、欧洲的裁缝们,她还邀请了那个死掉的日本后爹的几个姐姐来观礼,甚至逼着她叫她们姨妈。
  她们算她哪门子的姨妈?
  妈妈穿着据说是自己做的婚纱站在台上和戴先生接吻的时候,奶奶捂住她的眼睛,跟她说有后爹就有后妈了,阿拉囡囡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沈杨青把脑袋埋在奶奶的膝盖上,一声不吭地流眼泪,心想我很早就没有妈妈了。
  记得很小时候,她是和外婆相依为命的。那时候不懂事,经常问外婆妈妈去哪里了,外婆总是含糊其辞,直到自己被奶奶接走,才知道原来是妈妈为了赚钱出国去,不要自己了。
  奶奶家比起外婆家小了不少,在沈杨青的记忆里,那间老屋子总是暗沉沉的,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因为家里住着一个残疾的大伯。大伯瘫痪在床上,所以身上总是有一股酸味,甚至有时候奶奶来不及放尿壶,大伯还会直接尿在床上。每到这个时候沈杨青就会默默地走出去,坐在家门口的青砖上。
  住在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谈不上舒服,她想回外婆家住。外婆家弄堂里有很多小朋友和她玩,他们捉迷藏,写王字,画丁老头,她和军军哥哥最好。但是搬到了奶奶家,就没有一个小朋友愿意和她玩了,他们说她是劳改犯的女儿,将来也是要吃官司的小劳改犯。
  沈杨青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的爸爸,可是爸爸已经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而且对自己很好很好。爸爸说不要看他现在穷,很快他就要有钞票了。到时候他们搬到新房子去住,天天下馆子,让她做上海滩的大小姐。
  沈杨青说她不要做大小姐,她要做迪士尼的公主。爸爸说一句话的事情,你老爸是国王,你当然就是公主。
  爸爸果然没有吹牛,几个月后爸爸就当上了大老板,穿皮夹克,带美国蛤蟆镜,进进出出都坐小轿车。不是“普桑”,是“奥迪”,把亲戚们都羡慕坏了。他身边还跟着三五个小弟,简直不要太威风。爸爸给她买了很多新衣服,把她打扮得像是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灰姑娘——是参加舞会时候的灰姑娘。
  爸爸说以后他们再也不在家里吃饭了,以后顿顿在外头吃。每次吃完饭结账,爸爸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百元大钞,轻飘飘地扔下一张,刻薄的饭店老板娘就马上眉花眼笑。
  他们搬出了老房子,住到了有抽水马桶,有电梯的新房里。大伯被送去了一家养老院,单人单间,还请了一个 24 小时的护工贴身照护。沈杨青记得很清楚,那天从养老院回来,奶奶默默哭了很久。
  她问爸爸奶奶哭什么,爸爸摇摇头,然后有个小弟进来跟爸爸说了句话,爸爸就走了。
  她知道,爸爸这是“上班”去了。
  和别人家朝九晚五的爸爸不一样,自己的爸爸总是突然就来了工作,有时候是白天,更多的时候是晚上,通常几天不回家。有一回她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黑咕隆咚的客厅里坐着一个更加黑咕隆咚的人影,她吓得想要尖叫,下一秒却被捂住嘴巴。
  “是爸爸。”
  听见果然是爸爸的声音,沈杨青开开心心地扑过去,然后皱起眉头。
  爸爸身上的味道很奇怪,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沈杨青大了,来了月经,总算明白那个味道意味着什么。
  很快新邻居们就猜出了爸爸的新职业,毕竟他带着那群小弟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不避讳人。新房子和旧里弄不同,人情本来就很淡泊,沈杨青再一次失去了玩伴,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奶奶找到了新乐子。
  奶奶一头扎进了小区的棋牌室,连饭都不烧了,每天除了睡觉和去幼儿园接送孙女,就是搓麻将。棋牌室里烟雾弥漫,沈杨青坐在奶奶怀里。奶奶让她去摸牌,她就伸手摸了一张。
  “自摸,胡啦!”
  奶奶的叫声在沈杨青脑袋上炸开,接着奶奶拉住她的手背,嘬嘬地吻着,说这个手好福气,将来是要抓大钞票的。周围人哄堂大笑,说沈老太你儿子那么会赚钱,孙女还要怎么赚?奶奶说对对对,女孩么,嫁得好就行了,老公会赚钱就可以。
  奶奶的手上戴满戒指,晃得沈杨青眼睛疼。奶奶塞了一把钞票到她手里,让她自己去买点吃的。
  棋牌室隔壁就是小卖部,沈杨青端着橘子汽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咬着吸管的时候,看到她老爸回来了。
  带着一个女人。
  后来这个女人做了她的后妈。
  奶奶知道老爸要讨一个比他大了十五六岁的女人做老婆后就躺在地上开始寻死觅活,但是听说那个女人身价千万,还自己开公司后立马就从地上弹了起来,说金小姐你和我儿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得知女人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后,奶奶更是一点闲话都没有了,甚至提出要搬去他们小夫妻的房子照顾这个儿媳妇,被金小姐委婉的拒绝了。她说:阿姨,sorry,我现在请的保姆是菲律宾人,听不懂你的上海话。
  爸爸和金小姐住在能看到黄浦江的大房子里,沈杨青只去过一次。那套房子是那样地大,沈杨青差点在里面迷路。奶奶搀着她的手找厕所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过的那么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像什么样子。
  不过后来她就改口了,说那么大的房子又如何,将来也是给我孙子住的。
  孙子,是奶奶最想要的东西。
  沈杨青不是。
  爸爸变得越发忙碌了,新妈妈的公司有很多业务都需要他去打理。新妈妈不准沈杨青叫她“妈妈”,也不准叫她“阿姨”,仍旧要叫她“金小姐”。
  金小姐完全不把奶奶放在眼里,或者说不把沈家人放在眼里,奶奶即便想要摆出婆婆的派头也是不行的——那栋在外滩的房子进出都需要许可,不然保安可不是吃素的。奶奶站在大楼底下被风一吹就觉得手脚发软,牵着沈杨青的手悻悻地坐公交车回去了。
  之后她被奶奶送回了外婆家,奶奶说金小姐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被别人叫爸爸,让她回去跟她妈过。
  沈杨青问奶奶,那我以后也不能叫你奶奶了么?
  奶奶红着眼睛,不说话。
  沈杨青知道了,弟弟比较重要。
  即便他还没有被生出来。
  外婆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她,说她妈妈很想她,虽然她在国外,但是听说她回来还是很开心。
  妈妈寄了很多外国玩具和文具给她,她玩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她还是想做爸爸的小公主。
  后来她听外婆说,他爸爸又坐牢了,刚买不久的房子被卖掉抵债。奶奶和大伯又搬回了原先的老房子。
  又过了不久,外婆给她穿上了一件黑裙子,跟她说今天是她大伯的葬礼,带她去了西宝兴路殡仪馆。
  大伯大殓那天,殡仪馆里只有寥寥几人。爸爸再次入狱后,那些原本攀附上来的亲戚们仿佛一夕之间都消失了。
  这是沈杨青人生中第一次到殡仪馆参加葬礼,她什么都不懂,手里拿着一朵黄色的菊花,右胳膊上别上一条黑色的布条。别人鞠躬她跟着鞠躬,别人哭的时候她却哭不出来。
  她看到大伯躺在黑色的棺材里,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神色安详。这是沈杨青第一次看到大伯穿西装,他在家里的时候永远躺在床上,西装这种东西是用不上的。
  奶奶一直自豪自己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大儿子死了,小儿子在坐牢,奶奶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后来沈杨青上了小学,奶奶偶然会出现一次,每次来都是来拿钱的。
  外婆说以前她住在奶奶家的时候,他爸爸每个月都会问她妈妈要五百块的“抚养费”。外婆说你妈妈在国外过得苦啊,钞票都是她一针一线赚出来的。哪怕后来你爸爸有钱了,吃得起鲍鱼燕窝,还是每个月一号按时跑过来拿钱。
  沈杨青问外婆:我现在不ʟᴇxɪ住奶奶家了,怎么还要给他们抚养费。
  外婆说这是你妈妈的意思。
  沈杨青不说话。
  后来她回想起来,觉得这是妈妈心虚的表现。妈妈自觉对不起沈家才想要补偿点什么。
  再后来,她搬家了,搬进了一个很高级的小区,和双凤姨妈、亚非姨妈做了邻居,每天和军军哥哥一起上下学。军军读书很好,但是很怕他妈妈,每次提到亚非姨妈的时候眼睛都在发抖。倒是刘小凤小朋友天不怕地不怕,是小区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至于军军的妹妹,是个漂亮的小洋人,像是个大号的洋娃娃。
  她不喜欢妈妈,但是她喜欢两个姨妈,也喜欢她们的小孩。
  和妈妈结婚的男人长得很帅,就像是电视里的男主角。不过再帅也是后爸,就跟金小姐一样。所以沈杨青不肯叫他爸爸,也不肯叫他“阿宝舅舅”,而是叫他“戴先生”。
  这一叫就是这么多年,哪怕她再过两个月就要上高中了依然不想改口。
  毕竟她的生活已经被杨盼盼——哦,不,她还是喜欢叫她“杨巧娣”——搞得一塌糊涂。她知道她讨厌这个名字,她讨厌的,就是她喜欢的。
  “妈。”
  沈杨青抬起尖尖的下巴,“我要去打工。”
  杨盼盼从杂志堆里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瞎搞什么?”
  “不是瞎搞,我十六岁了,可以打工了。”
  “我给你报了个暑假夏令营,后天就开营了。上了高中没时间玩,你去放松放松吧。”
  女中的课程很紧,说是九月正式开学,实际上八月高一就开始上课了。杨盼盼心疼女儿,想让她过一个开心一点的暑假。
  “军军哥哥去年就去麦当劳打工了,亚非姨妈说这是培养他的意志力。”
  沈杨青据理力争。
  “你的意志力很顽强,妈妈不觉得你需要去麦当劳培养。”
  杨盼盼笑道。
  军军的个性像极了亚非的前夫小吴,一个男孩子遇事总是哭哭啼啼,而且特别怕生。亚非说他这样的性格到了高三恐怕要完蛋。去年暑假把他一脚踢到麦当劳里去打工。虽然两个月多月的时间不长,但军军确实进步不少,至少面对客人的刁难不会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也知道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落金豆子。
  杨盼盼觉得囡囡不需要,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像自己,也像前夫。
  “那我也不想去夏令营,没意思。”
  关键是不想晒黑。
  “既然你那么想要打工,要不去你双凤姨妈在昆山的工厂?”
  “做,做什么?”
  “踩缝纫机呀。”
  杨盼盼笑笑,“学点家传技术。”
  虽然沈杨青不想学什么“家传技术”,对做衣服也没有兴趣,但是只要不去什么倒霉的夏令营,又可以离开上海的家,她还是挺开心的。
  杨盼盼把女儿送到双凤家,刘小凤小同学看到沈杨青来了异常兴奋,一口一个“青青姐姐”前前后后围着她转,拉着她去看动画片。
  顺便提一下,刘小凤现在不想改名叫做“刘典娜”了,她最近迷上了《灌篮高手》,想要改名叫做“刘川枫”。双凤拍手叫好,说这个可以,比上次的好听一百倍,我同意了。
  “大小姐去做小工,你放心?”
  双凤想不通盼盼在搞什么。
  “有你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还以为自己是去‘微服私访’呢。就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还真以为会在打工的时候有什么奇遇。”
  盼盼低头笑笑。
  这丫头以为自己不知道,她房间抽屉里柜子里藏着的那些日本漫画,台湾的言情小说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什么安达充,青山刚昌,席绢,于晴,盼盼跟着都看过一遍了。
  不过盼盼并不打算质问,只要小丫头的成绩不下降,不跟着这些书里的内容“身体力行”就好。
  回国那么多年,母女俩的感情并没有明显的提升,随着小孩青春期的到来那股火药味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囡囡受她奶奶影响太深,又带着世纪末 80 年代人的古怪,仿佛是一团别扭的结合体,一只活脱脱的赛博小刺猬。
  巧娣妈很困惑地问女儿,小姑娘到底在犟头倔脑些什么。这么多年了你是缺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她爸爸死在监狱里,是他自己恶贯满盈,和你又没关系,怎么好怪到你头上?她奶奶现在住在养老院里的钱还是你付的呢,小姑娘的心真是比石头还要硬,怎么都捂不热。
  初中二年级后沈杨青变得越发乖张,连好脾气的阿宝有时候也忍不住发火,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盼盼摆摆手说不急的,孩子还小,多看多接触自然会懂道理。
  完成一件手工定制的西服需要至少三周的时间甚至更多,盼盼最不缺的就是水磨工夫。
  刚进入“姐妹服装厂”的沈杨青就像是小鸟扎进了树林,兴奋得不得了。
  双凤的厂子里有宿舍有食堂,这让即将开始住读的小姑娘提前感受到了集体生活的快乐。厂子里女工占大多数,大部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从天南海北聚集来此。十六岁的沈杨青在这里并不显眼,因为和她一个寝室的姑娘里就有一个刚满十六岁的。
  “我之前在对面的鞋厂工作,注塑气味太大了,看到这里招学徒工我就过来了。”
  小姑娘叫来娣,这名字让沈杨青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不由得觉得好笑。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取这么土的名字。
  “可是不是说不满十六岁不能工作的么?你这样算是童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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