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们那里很多人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工作了。十六岁都可以生孩子了。”
来娣好奇地看着沈杨青把衣服一件件地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她看不懂牌子,只觉得料子很不错,随便哪一件都比她平时穿的要好。
“你吃不吃?”
沈杨青拆开一包薯片,递到来娣面前,来娣笑着说你来打工还带着些啊。
“我还带了漫画书呢。你要不要一起看?”
她的零用钱几乎都用来买漫画书和言情小说了,还有各种文学、时尚杂志。平时在家里她不敢让妈妈和外婆看到,只好打游击似得到处塞。到了这里可好了,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了。
“我要看的,我最喜欢看讲霸道总裁的小说了。”
来娣眼睛一亮。
两个小姑娘于是并躺在床上一起看书,唧唧咕咕聊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正式上班沈杨青终于有一点点感觉到了做工的不易。她平时在教室里可以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老师让下去上体育课她还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结果在缝纫机前坐了不到四十分钟她就受不了了。更不要提她不只是干坐,还要车布料。
“不合格,都不合格。只有两件勉强可用。”
小工班的班长拿起她车的成品,大摇其头,“1783,你这样可别说拿工资了,恐怕还要倒贴给厂里原料费。”
1783 是沈杨青的工号。
车间里没有名字,只有工号。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筐,筐子上印着白色的工号。服装厂按件计费,沈杨青出工一个礼拜,赚了大概不到十块钱。
在食堂吃饭已经用掉将近一百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妈妈故意找人刁难她,结果双凤姨妈说她妈妈这段时间都在杭州参加交流会,没来过厂里。她还说要是干不下去就算了,她办公室里有空调有电脑,实在不行送她回上海也可以。
听到她这么说,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回去过剩下几个礼拜暑假的沈杨青立即倔脾气发作,表示自己一定要好好磨练技术,绝对不会再做出次品来。
“跟她妈一样倔。”
双凤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直摇头。
沈杨青回到车间,夜班的工人正在上班,其中就包括那个一开始和她颇为谈得来的来娣。
不过也只是一开始谈得来而已。
很快这些年轻的女工们发现这个小姑娘和她们格格不入,不仅在于她的上海口音,还有她价格不菲的内衣以及头饰。有个曾经在商场里打过工的女孩子说沈杨青的头上一个蝴蝶结抵得上她们做五十件衣服的工费。
在沈杨青不知道的时候,谣言在年轻的工人之间蔓延开来。她们当然不会想到她是总设计师的女儿,老板的干闺女,她们猜想她是被哪个大老板包养的二奶。
要不是众所周知本公司的老板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的话,她们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指定为双凤老板的小三。
女孩子们纷纷开始疏远她,在她听得到又不是能听得很清楚的距离小声说她的坏话。沈杨青对此毫无办法,她尝试过请她们吃零食,看小说,甚至在难得的周末约她们出去逛街——这些在学校里无往不利的手段此时却同时失效。
她们乐于见到她不断地重复失败,甚至开始猜测她还有几天会被开除出工厂。
沈杨青捡起一块废布ʟᴇxɪ料练习走线,她在家里的时候也见过妈妈在工作台车布料,裁衣服。一样的事情妈妈做起来是那样地流畅,简单得宛如刀子破开镜面似得蛋糕,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她不明白怎么同样的布头到了她手里就滑腻的像是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它有自己的思路,缝纫机也有自己的想法。它们犟头倔脑,南辕北辙,就是不听她的指挥,胡乱踩做一气。
“手要这么撑住,注意推送的角度。”
一条胳膊从右边横出,把沈杨青吓了一跳,接着惊喜地发现原本桀骜不驯的布料这次总算跑对了方向,完美地车出一条比小拇指稍微窄一点的线条。
“啊,是你。”
沈杨青认出了他,是他们隔壁一条生产线的小队长,姓姜,公号 829。
姜队长虽然是个男人,手艺却是他们当中最好的,出品率高,走线漂亮,手脚又快。车间的门口挂着一块小板报,上面很挂一面在沈杨青看来土得没边的卫生流动红旗和一块“本周之星”的牌子。
牌子上除了有姜楠的公号和名字,还有他的半身照片。来娣告诉他,姜楠已经做了将近一年多的“本周之星”了,是所有女工们心中的偶像。
染着黄色头发的姜楠让沈杨青觉得他很确实像一个当红的日本偶像剧明星。
在姜楠的帮助下,沈杨青的技术突飞猛进,次品率大大地降低。这让她在双凤面前顿感扬眉吐气,因为她知道双凤姨妈隔三差五就要给她妈打电话,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妈在听说她进步之后的想法。
这比她考上全年级第一都让她感到兴奋。
更让小姑娘开心的还有一件事——她发现自己似乎在谈恋爱。
说“似乎”是因为姜楠并没有正式向她告白,但是他请她喝奶茶,下班的时候约她一起去镇上的夜宵摊吃烤串,甚至提出周末想和她看电影,这都让沈杨青兴奋不已。
“知道了。”
电话里盼盼的声音很是平静。
“什么知道了。你不担心啊?小姑娘要被人骗走了。”
下面人早就把干闺女的异动报告上来,不过就像之前听到了有关女儿的谣言一样,这次杨盼盼还是不为所动,让双凤真心地感到了什么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我考察马上要结束了。明天就回厂子里,没事的,小姑娘有分寸。”
双凤挂了电话,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自己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情她会怎么样。
得出的结论是她老公刘强大概率要不得不“大义灭亲”一次,亲手送她进监狱。
事实证明双凤果然是多虑了。
和盼盼通完电话第二天的下午,双凤的秘书敲门告诉她车间里有人打起来了。
双凤匆匆赶到楼下,赫然发现打架的主角就是沈杨青和她的那个小男朋友。
“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杨青张牙舞爪,咆哮着要去拉男人的脸,被好几个女工人拉开。
“你怎么能够偷听别人说话呢?你要不要脸啊?”
姜楠的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不过沈杨青的大腿上也有一个鞋印,两个人半斤八两。
“你说你要睡老板的女儿?你知道小凤今年才几岁么?她才刚上小学!”
“我他妈就随口那么一说,谁他妈会当真啊!你有毛病啊?”
姜楠吼道。
刚才休息的时候,沈杨青揣着一包香烟想要偷偷塞给姜楠。她自己是不抽烟的,但是看到姜楠休息时候会抽,于是也帮他去买了一包。
结果就在楼梯拐角处听到了姜楠和其他正在抽烟的工人们的对话。
“哎,你跟那个‘大小姐’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啊?”
“什么地步?手都不让我拉一下。矫情!”
本来高高兴兴的沈杨青听到这句话,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人家是大老板包养的,能和你这种人说话,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好伐?”
“大老板睡过,我就不能睡了?周末我约了她去看电影,到时候就把她办了。”
姜楠得意地说,“一血是肯定没有了,不过她那么漂亮,我愿意吃点亏的。”
沈杨青听得双肩发抖。
“她可是本地人,你不怕她家里人来找你?”
“正经的本地人谁小小年纪来工厂打工啊?一定是家里穷的不得了才会被老板包养的。哎,真好,我也要想要有个富婆老板来包养我。”
“我们双凤老板就是富婆呀。”
“她比我大太多了,半老徐娘,不行不行。”
三五个男人开起了下流的黄色玩笑。这些社会人的尺度之大,哪里是刚从重点中学毕业的沈杨青可以想象的。
在她的印象里,所谓的“社会”就是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的模样——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装着落地玻璃的咖啡厅。最恶毒的女配角给善良女主角穿的小鞋,无非就是指使她去买咖啡,看她在酒会宴席上穿着破烂的礼服出丑而已。
她也从来不知道,男人们的聊天可以那么下流。
“那你可要等等了,小老板倒是比你小,等她成为富婆二代,你倒是可以争取争取。”
“比我小十几岁,我喜欢的呀。我情愿等的,肯定是处女。”
姜楠的笑声让沈杨青顿觉胃液翻涌,小凤是她的妹妹,她可以被愚弄,但是小凤不可以被侮辱。
几乎毫不犹豫地,沈杨青冲了过去,冲着姜楠狠狠地扇出一巴掌。
“老板,老板你倒是来评评理,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冲出来打我,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见到双凤和经理同时出现,姜楠恶人先告状艾艾直叫。
双凤是认识姜楠的,她在去年的年会上亲手发给这位优秀员工五千块的奖金,表扬他蝉联“每周之星”的次数打破了记录。
是个技术很不错的员工,很可惜,今年她应该没有办法给他颁奖了。
“姨妈!”
沈杨青哭着扑向双方的时候,在场除了秘书,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不过随着他们总设计的到来,让这一切都朝着更加诡异的方向发展,因为沈杨青叫她“妈妈”。
是的,沈杨青不是被谁包养。
她本人就是太子女。
姜楠的脸色从红转白,从白转黑,最后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妈妈,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
从昆山回上海的车上,沈杨青趴在盼盼的膝盖上不停地哭着。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要是我周末……周末真的跟他去看电影会怎样。”
她以为就是和同学看电影一样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最多就像是漫画里那般,少男少女在黑暗的地方轻轻地握手,快速地交换一个甜蜜的吻。
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还是个学生,不是么?
她从来不知道姜楠会对她产生这种龌龊的想法,他们从说第一句话到现在不过才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就拿她在他所谓的兄弟面前开起黄色玩笑。他们评价女人时候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她们是什么物件。她甚至听到他们打赌,赌他在周末能不能真的睡到她。
“妈妈当年在纺织厂,你爸爸就是这样追我的。”
盼盼开口说话,目光朝着窗外。
“机器突然坏了,我去电工班找人来修。当天下午你爸爸就约我出来了。本来我不想理他的,但是周围的人都说我们般配。你爸爸那时候长得不错,电工技术也很好,对我也很殷勤,我们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那你们是不是,是不是也……”
有些话小姑娘不好意思问出口。
杨盼盼摸着女儿的头发,缓缓地摇头:“我们那时候不比现在……当然,可能也是我太保守,不管你爸爸怎么要求,还是把第一次留到了新婚之夜。不过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没有和你爸爸谈恋爱,没有那么轻易就结婚的话,现在的我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妈妈你后悔么?”
沈杨青抬起头看她,眼睛里盛满泪水,“后悔当初的选择么?”
“谈不上后悔,就是浑浑噩噩地跟别人一起走呗。如果进今天不是我杨盼盼的女儿,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工,那么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乃至后面没有发生的事情,也都是走了一条对普通的年轻女孩来说很正常的道路吧。”
双凤的厂子开到现在,很少有年轻女工做满三五年的。很多人过年的时候回乡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家就意味着相亲,结婚,生孩子。等她们再来城里打工的时候,身份已经从女孩变成了母亲。
“妈妈能有今天这一切,要谢谢你双凤姨妈,亚非姨妈,还有阿宝……戴先生,还有那几个日本姨妈,小林先生。他们都是我的大恩人,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岔路口给我机会,为我指点迷津。”
沈杨青不说话。她心底大约知道,在厂里打工的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个重要的岔路口。
回家之后沈杨青头一次主动ʟᴇxɪ走进妈妈的工作间,她坐在缝纫机前踩了两下,笑着说原来这个东西那么难。她甚至还拿起布缝了两针,不过很可惜,她似乎对这一切依然还是不感兴趣。
“我恐怕是不能继承杨家的家业了。”
她不无遗憾地说。
“没关系的。”
杨盼盼说,“你还年轻,迟早我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我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随便走走也可以。”
杨盼盼笑了,“人间到处是风景。”
阿宝上楼的时候就听到继女的哭声,他叹了一口气,以为她们母女又吵架了。其实他早就看出沈杨青不是不爱她妈妈,只是她憋着一股劲,又无法和全世界作对,只能把这力道撒在她妈妈身上。
小孩子都是狡猾的生物,他们知道谁会永远对他们保持最大的耐心。
“吃饭了。今天吃鱼。”
阿宝敲了敲门,探进去半个脑袋,“我亲手钓的鱼哦。”
这些年在刘强的带领下,阿宝也养出了钓鱼的爱好,除了钓鱼还有烹饪,两个老男人相互切磋快乐无穷。
“就来。”
沈杨青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抽出纸巾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谢谢爸爸……”
阿宝闻言,猛地抬起头。
“你刚才叫我,叫我什么?”
小姑娘越过他往楼下走,阿宝两手扶住楼梯,冲她问道。
“爸爸……我叫你爸爸,阿宝爸爸。”
沈杨青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顿了顿,下定了决心抬头喊道,“爸爸妈妈,下来吃饭吧。”
身处原野松林庇荫下,
狭小的茅草屋中。
东边若有生病的孩童,
我自前去照看;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
我便帮她背负稻捆;
南边若有人即将逝去,
我便前去安慰:不必恐惧;
北边若起争斗诉讼,
我就前去劝解: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争执;
干旱之时潸潸流泪,
冷夏之际踽踽独行,
常被人说成是傻瓜,
既得不到任何褒奖,
但我也并不以之为苦。
成为这样的人,
正是我之所愿。
宫泽贤治的诗自然而然地从心底升起,眼泪不知不觉从盼盼的眼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