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降临。
民间家家户户忙乎着打年糕、熬肉汤,南边汤圆北边饺子,各种仪式寄托了对丰收的愿景。
皇家祭祀更为隆重,头天夜里就有侍卫在城郊搭了祭坛,旁边竖着天灯杆、笙旗。
天微微亮,太子率王公大臣们出发,沿途遇庙宇不鸣钟,不擂鼓,不放鞭,以示对苍天恩德的敬慕。
太子依旧大摇大摆走在最前头,跟在后面的直郡王瞧着他的背影,气就不打一处来。
前阵子皇阿玛杀索额图,还以为太子再没了指望,谁知今年冬至居然遣他代为祭祀?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等于给太子吃了颗定心丸,暗示所有人这棵大树扎根在那,不可撼动,下面的人谁都别蹦跶了。
走在队伍里的皇子们都沉默着,身上披着黑狐裘却不觉着暖和,尤其八爷,一贯风轻云淡的笑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他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这些年,府上的拜帖就没断过,无论大小官员他都竭力维系拉拢,有时会客会到后半夜去。
八福晋日日担忧,再这么熬下去他身体怎么吃得消,疑心府里没孩子就是这个缘故。
事到如今,所有的辛苦像是一场笑话。
老九见不得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趁没人往这边看,赶紧凑过来低语两句。
“八哥你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停下来才看得清前路方向,熄灭了才有后面的复燃。
只要他变得更强,只要大臣们都站在他身后,就不信皇阿玛还能视而不见?
八爷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老九的肩,“走吧。”
隆重的祭祀大典后,臣子们都得去乾清宫吃宴。
三百多个铜锅子陆续上桌,脸盘大的白釉碟子上铺满了牛羊肉、袍子肉、鹿尾,还有些珍稀禽类。
对于下等官员来说是难得的口福,他们每年的俸银就那点,养活一大家子都勉强,这种稀罕物平时还真吃不到。
可事实上,他们宁愿呆在家吃饽饽,也不想遭这个罪。
随着赞礼官一声声“跪”、“叩”、“起”,除皇上外,所有人都开始重复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这个过程很累人。
就连年轻力壮的皇子们都勉强,更别提有些大臣已过耳顺之年,几个轮回做下来,眼前止不住一阵阵发黑,感觉马上要升天。
早在半月前,岁数大的就偷偷在家练习跪拜,每日进祠堂磕三十余下,为的就是今日的冬至宴。
要是在大殿上体力不支昏过去,那丢人就丢大发了。
良久,四爷终于坐下来,浑身早发了一身汗。
乾清宫下设地沟,连通外面烧火的灶膛,热气透过方砖向上涌。
穿得厚本就闷热,周围又挤着三百多人,还有三百多只冒着热气的锅子,蒸的人喘不上气。
天不亮他就忙着出发,早膳没来得及用多少,这会儿瞧着满是油花沫子的汤锅,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吃不下,逼着自己也得吃,不然就是对上天不敬,对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满。
大部分人都这么想,埋头开吃。
宫宴的锅子没有蒜汁酱醋,不然跟旁人攀谈张嘴一股冲鼻的大蒜味,太不雅。
不蘸调料的肉片涮好了塞嘴里,淡淡的,还一股子膻腥味,吃几筷子就腻了。
远处的芝麻官还好说,悄悄放下筷子并不起眼,越是官位高的,越是皇亲贵胄,坐的距离皇上越近。
他们不仅要吃干净,脸上还得挂着得体的笑,感恩戴德又不过于谄媚。
宫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皇子们陆续出了宫门。
三爷扶着墙像是要吐,五爷更是连马都上不去,被两个奴才扶着搀回去的。
“怎么年年都要遭这份罪啊,宫里的规矩就不能改改?”老十四叫苦不迭,接下来好几日都不想再见肉了。
“宫规你说改就改啊,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八爷笑着瞪他一眼,“你瞧四哥,人家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老十四撇撇嘴,轻哼一声,“跟谁比我也不敢跟四哥比,他多厉害啊。”
四爷路过时恰好听见了这句。
这会儿胃不舒服,没工夫跟他生闲气,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蹬上了马车。
老十四这下更憋屈了。
装什么啊,主动跟他说句话会掉块肉?
马车里,宝春等的昏昏欲睡。
车帘掀开又落下,冷意顺着缝隙钻了进来,一个激凌她猛地清醒了。
“爷您回来了,”宝春嘟囔一声,凑过去闻了闻,小眉头
皱了起来,“喝了不少酒哦。”
她凑过来脱他外褂,胤禛低垂着眼皮,任她摆弄。
刚睡醒,宝春脸蛋红扑扑的,脖领毛茸茸一圈兔皮,衬得本就不大的脸更小了。
两人靠得近,她忽而抬起长睫与他的视线对上了,怔愣一瞬,像是没料到他在看自己。
紧接着柔软的笑就漾了开来,像外面的山茶花。
“外面很冷吧?”她嗓音有点哑,说不出的娇软。
胤禛低低应了一声,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耳朵莫名有点烧。
宝春瞧见他隐隐泛红的耳廓,心想看来真冻得不轻啊。
赶紧为他披上烤热乎的厚披风,又给他塞了个手炉,才开始慢吞吞脱他的靴子。
回府的路还有很长一段,沾了雪水的鞋子烤一烤,下车就能直接穿了。
省的穿脏两双回去还得刷,怪费事的。
车里炭盆烧的旺,胤禛双脚踩在绒绒的毯子上,长长舒了口气。
车里内壁上挂着《九九消寒图》,九个苍劲有力的空心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一看就出自四爷的手笔。
“爷的字真好看!”宝春小小拍了个马屁,“这个图有什么用哦?”
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神,胤禛心情愉悦。
“冬至过后,每过一日便用朱砂填充一笔,等所有字成了实心的,春天就来了。”
宝春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背的“一九二九不出手……”
应该是一个道理吧。
她兀自陷入小时候的回忆中,现代的事像是隔着好远了……
脸颊突然被掐了一下。
宝春吃痛,无辜地看过来,有点懵。
“怎么不穿袜子?”方才他瞥见了她的衣服下摆。
“袜子湿了,蹭爷的炭烤烤……”
车里空间逼仄,宝春跪坐着方便,屁股的重量全落在后脚跟上,小腿的线条绷着,露出几个脚趾头。
“那也不行,裸足怎可示于人前?”
尤其还是女子的脚……
宝春瘪了瘪嘴,“这里又没旁人,爷看了又不会说出去……”
说着她还勾了勾脚趾,奶白的趾头像小块莹润的玉,肉嘟嘟的。
胤禛眸子黯了黯,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可叫旁人瞧了去。”
“哦。”
宝春忍不住腹诽,四爷果然驭下严格,连太监穿不穿袜子都要管啊。
…
待日头完全西沉,夜里更冷了、
院子里的玉兰缩着花苞却未凋谢,风霜像是在为生命加冕。
戴铎在书房等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了四爷回府,他快走两步迎上来,“主子辛苦了。”
两人分居条案两侧,胤禛想了想白日里的事,才启了个头,突然被打断。
“主子,这……”
戴铎看向宝春的方向,她抱着鸡毛掸子窝在书架旁,像是睡熟了。
近日都是如此,四爷外出带回来新消息,两人聚在一处分析形式,也好有个谋算。
此等大事以四贝勒谨慎的性子,定不会允许旁人在场,谁知四爷却只是笑了笑。
“无妨,先生继续讲吧。”
戴铎心惊。
宝春这小太监是四爷心腹无疑了,一点不设防啊。
两人谈及皇上是否厌弃太子,戴铎比了个二的手势。
“大清入关前从无太子之说,可那位还在襁褓中就被立了上去,两岁稚子小儿,前程未卜,主子可曾想过,圣上这么做是为何?”
四爷沉思几秒,答:“立太子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三藩之乱那会儿,吴三桂席卷了半个国家,皇上为了凝聚人心,争取汉人老百姓的支持,只得依照汉人的传统立嫡子为太子。
戴铎点了点头,“立太子既然是动乱时期的被迫之举,如今四海升平,满洲勋贵们又怎会罢休?”
所以拥护直郡王的不在少数。
所以老八才能轻易收买人心。
在勋贵们眼中,天子世世代代由他们推举出来的,如同太宗皇太极、世祖顺治爷,不也是他们商讨定下来的么?
如今再不用看汉人脸色,汉人那套立嫡子的说法,自然也没了威慑力。
那么储位该立谁?
立长就选直郡王,立贤就选八贝勒,怎么都好过立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酒色之徒吧?
四爷突然就想通了关键,“皇阿玛再护着他,他也坐不稳了。”
太子那副鬼样子真是大失人心。
戴铎起身,向他深鞠了一躬,“主子英明睿智。”
四爷走到窗边透气,冰冷的空气吹散了所有浮躁。
冬至,一年中最漫长的夜。
带来的却不是绝望,而是对渐长白昼的希望。
连草木都知道收敛大地之上,往地下深处蓄藏,呆在暗湿的泥里,等的不就是一个出头的机会么?
他有的是耐心等着,来日方长。
第19章 瘦马
天还没亮,宝春与夏蝶碰头出了贝勒府后门,早有马车等在外面了。
戴铎跳下车头,穿着不算厚的衣衫站在寒风里,对夏蝶笑的一脸荡漾。
宝春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奇他怎么被夏大人相中当女婿的,见了夏蝶话也说不利索,腿也走不动,眼珠子就差粘人家身上了。
夏蝶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里面是她为父亲缝的衣服,今日一别,再相见不知是何时。
宝春瞧她一副诀别的样子,有心提醒,“现在回去求四爷还来得及。”
谁知夏蝶却摇了摇头。
“外人看来父亲已死,不如早早离去。”多逗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本该问斩的夏大人被掉了包,一直在四爷安排的宅子里休养,刑台上滚落的人头是个死囚的。
车里备了珍贵药材,全是给父亲治伤的,四爷对他们父女仁至义尽了。
夏蝶勉强打起精神,递过来一个食盒。
“吃个包子垫垫吧?”
五个包子围一圈码放在木盒里,下层隔着炭火,出来这么久包子都还热乎着。
宝春咬上一口就知不是膳房做的,皮薄馅大,用料厚实,想必是夏蝶起早去外面铺子买的。
“春儿,谢谢你啊。”
夏蝶留意到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心里暖暖的。
宝春不习惯煽情,眨了眨眼,“这五个该不会全给我吃吧?”
夏蝶飞快瞥了眼车帘外,欲言又止,还是没开口。
宝春真是服了她这别扭性子,也明白她什么意思,给戴铎递出去两个包子,趁机跟他说句小话。
“哥们你行不行啊,这都多久了还没追到手?”
戴铎咬一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夏蝶一直躲他,似是厌极了他,可若说完全对他无意,却记得他最爱猪肉葱包。
马车从闹市一路驶向郊外,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外。
不待车完全停稳,夏蝶就跳了下来,与迎出来的老父亲抱头痛哭。
“大妞莫哭,莫要哭啊……”夏大人轻哄着,脸上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敢耽误了时辰,两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临行前,夏大人拉过戴铎的手,珍而重之地将女儿的手放上去,笑的释然了些。
“老夫果真没看错人,你定要好好爱护她。”
戴铎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眶也红了。
雪花飘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一丝阳光。
四周笼罩在阴影里,地上却白的晃眼,车轱辘碾上去留下两道黑印,不一会儿又被新雪覆盖,没了痕迹。
良久,夏蝶眨掉眼底的雾,缓缓挣开戴铎的手,上了马车。
戴铎有一瞬间的僵硬,指尖还残存着温热,心却空了。
回府后四爷已经不在了,今日朝会他没那么快回来。
宝春收拾完案上的笔墨,百无聊赖地看夏蝶忙活。
她擦完里面的窗框,又去擦外面的地,每一块地砖都锃亮了,她又去晒被子,最后连挑水的活儿都抢着干了。
负责洒扫的阿福空着手,一脸无措,宝春对他摇了摇头。
眼看她抱着盆要出去洗衣服,宝春将她手里的东西夺走,夏蝶停下来时有了一丝恍惚。
“别干了,进去歇会儿。”
书房贵重书册多,见不得明火,取暖的炉子
设在隔壁耳房。
炉子快灭了,宝春丢进去两块红箩炭,火星子又窜了上来。
铜壶里的姜汁滚了,她给两人倒了一杯,寻了个垫子塞在屁股下面,盘腿坐下来。
也不主动开口问。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屋里却暖了起来。
夏蝶看向白茫茫的窗外,半晌,还是开了口:“我并非有意折辱于他。”
她声音沙哑,似乎挣扎了一下,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春儿,你可知何为瘦马?”
宝春摇了摇头。
夏蝶起身关了门窗,转身开始脱衣服。
夹袄、棉褂、长衫,一件件落了地,宝春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她身上布满了交错的伤痕,腰腹,后背,一条条的暗红色像是鞭子抽的,旧伤叠着新伤,坑坑洼洼。
胸口最娇嫩的地方甚至被什么烙过。
除了一张脸完好无损,剩下的竟没一块好皮。
“已经不疼了。”
夏蝶重新穿好衣服,神情还算平静。
“我入奴籍时已及第,不可再裹脚,买我的牙婆只花了五两银子……过了一年,以百两的身价将我卖给了一个员外……”
那些记忆像是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了。
隐约记得每顿饭只给吃半饱,为了纤柔蒲柳之姿。
行止间要媚态横生,做不到就挨打,那些人甚至找来了妓子调教房事,不从依旧要挨打。
她自幼读书习礼,哪受得了这些,几次寻死都被救了回来,后面跟着的就是无穷尽的折磨。
同屋的幼女大多五六岁的年纪,个个美人胚子,有被家人卖了的,也有被拐来的。